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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無比蕪雜的心緒,村上春樹雜文集
《村上春樹雜文集:無比蕪雜的心緒》為村上春樹自選三十五年來的精彩隨筆結(jié)集而成,入選《無比蕪雜的心緒》的,都是從未以單行本發(fā)表過的文字,同時,村上春樹還在每篇文字前附短文記述寫作該文時的心緒。
《村上春樹雜文集:無比蕪雜的心緒》是村上春樹創(chuàng)作生涯分量的隨筆集,被譽為“完整了解村上春樹文學與內(nèi)心的必讀之書”。
★村上春樹首次明確對世界表達看法
★出道三十五年重要隨筆集 ★親自遴選未曾收錄的作品、未曾發(fā)表的文章 ★《村上春樹雜文集:無比蕪雜的心緒》收入耶路撒冷著名演講《高墻與雞蛋》 ★世上的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求某個寶貴的東西,然而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那東西也大多受到致命的損傷。但是,我們必須繼續(xù)尋求。
無比蕪雜的心緒以作家身份出道三十余年間,出于形形色色的目的、為了林林總總的刊物寫下卻未曾以單行本發(fā)表過的文章,收集在這里。內(nèi)容從散文到為別人的書撰寫的序或解說、答疑、各種致辭,乃至短篇小說,本書的構(gòu)成實在只能以“蕪雜”一詞形容。從未發(fā)表過的東西也為數(shù)可觀。本來可以起個更普通的書名,可是與編輯協(xié)商時一直管它叫“雜文集”,心想“干脆就叫這個名字得了”。于是書名便成了《村上春樹雜文集》。既然原本就蕪雜,索性便蕪雜到底也不錯。
姑且作為職業(yè)作家,一寫就寫了三十多年,攢下的東西要遠比收錄于此的多。到我家那間倉庫(似的屋子)瞧上一眼,就能看到好多好多——且不說是堆積如山——的紙板箱,里面塞滿刊登著這些文章的舊雜志?隙ㄒ苍谝淮未伟徇w中丟失了許多。不過靜下心翻看一通,年輕時寫的散文之類如今讀來多半難以滿意。讀著讀著便不禁面紅耳赤,悵然喟嘆,“居然還寫過這種玩意兒!”這樣的東西也不少。最終能遴選出來的只是極少一部分。自然,當年我可是使盡渾身解數(shù)炮制出來的……我剛開始零零星星接受約稿時,一位編輯曾告誡我:“村上先生,剛開始,你不妨寫得多一點、雜一點。作家可是靠著拿稿費不斷成長的!蔽耶敃r還將信將疑:“真的?”如今回頭重讀往日寫下的文章,我心悅誠服:“沒準真是這樣!本褪钦f,不靠交學費而是靠領(lǐng)稿費,文章才得以一點點寫得像樣起來。此話好像有點厚顏無恥。 不過,即便只是發(fā)現(xiàn)這一事實,即便只是得以回顧自己蹣跚踉蹌的足跡,出版此書或許就自有意義。若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大概(絕對)不會集中重讀往日寫下的雜文。 遴選舊文固然費力不小,文章編排也讓我絞盡腦汁。總體分作十大部分,再把文章分攤到各個部分。但這并非嚴謹?shù)膶W術(shù)分類,充其量只是大而化之地粗分一下。唯有致辭部分是編年體(依時間順序),其余只是隨意排列,并無明確順序。這里挪挪,那里塞塞,編排工作也頗為不易。起初我本想所有文章都按編年體排列,可這么一搞,讀來似乎稍欠順暢。 再者,每一篇文章都是在各不相同的時期,為各不相同的媒體寫的,有時內(nèi)容上不免有重疊之處?蓜h減的地方我都作了刪減,但也有些東西一旦刪減便會導致文意出現(xiàn)失衡,不得已只能將重復之處保留下來。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咦,這是剛才讀過的呀。”那便是因為本書的特點不得不如此行事,請包涵。 和田誠先生與安西水丸先生攜手搞過聯(lián)合個展,端詳著他們的畫,我陡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能采用他們的畫作,把本書裝幀得漂亮些該多好。本來結(jié)構(gòu)就夠蕪雜的,因此我期待有根視覺彩帶,把這一切串聯(lián)成一體。便提議,既然如此,索性請兩位先生進行一次關(guān)于我的對談,當作后記如何?便辛苦了和田先生與水丸先生。 在此深致謝意。 早在七八年前就有計劃,準備把從前寫下的雜文匯編成冊,只是一直忙于寫小說,便一拖再拖直到今日。眼下恰逢小說與小說之間的空閑,不妨稱為“農(nóng)閑期”,能比較悠閑地進行編輯工作。但正因為拖延了好多年,內(nèi)容與最初的設想相比,我覺得反而變得更為豐富了——但愿能變得更加充實一些。 不必說,我的精神世界由各種蕪雜的東西構(gòu)筑而成。人心這東西,并不單單是由諧調(diào)的、系統(tǒng)的、可說明的成分組成。 我將自己精神中這種瑣碎又往往難以統(tǒng)一的事物聚攏起來,傾注進去,創(chuàng)作出虛構(gòu)作品,再增補充實。同時,也每每需要以這樣生澀的形態(tài)把它傳遞出去。 因為以虛構(gòu)形態(tài)無法一網(wǎng)打盡的瑣碎事物,會化作殘渣,零零星星留存下來。我就是將這樣的素材以隨筆(雜文)形態(tài)搜羅在一起;蛘f某些情況下,若要現(xiàn)實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就必須在一定程度上以生澀的形態(tài)表現(xiàn)自己(致辭之類就是典型案例)。 筆者希望列位以新年之際打開福袋的心情閱讀本書。福袋里裝有各色東西,有你喜歡的,可能也有你不太喜歡的。那也真是沒辦法,畢竟是福袋嘛?山(jīng)過這般加減乘除,假如能讓您稍稍體味我那“蕪雜心緒”的整體形象,身為作家的喜悅則莫過于此。 最后,謹向情愿支付稿費,將筆者培養(yǎng)為一位作家(或與之相近者)的各家出版社、各位編輯,獻上感謝之情。 村上春樹 2011年1月
村上春樹,生于1949年。京都府人。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文學部。日本著名作家。美國文學翻譯家。29歲開始寫作,處女作《且聽風吟》獲日本群像新人獎。1987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日文版突破1000萬冊。2009年出版的《1Q84》被譽為“新千年日本文學的里程碑”。2013年4月,《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7天突破100萬冊,創(chuàng)日本文學史上快突破100萬冊的紀錄。主要著作有《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舞!舞!舞!》、《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等。村上春樹的作品展現(xiàn)寫作風格深受歐美作家影響的輕盈基調(diào),少有日本戰(zhàn)后陰郁沉重的文字氣息,被稱作個純正的“二戰(zhàn)后時期作家”,并譽為日本1980年代的文學旗手。寫作之余,熱衷翻譯英語文學、跑步、爵士樂等。作品被譯介至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在世界各地深具影響。
前言 無比蕪雜的心緒
序文·解說等 何謂自己(或炸牡蠣的美味吃法) 因為呼吸著相同的空氣 我們生存的艱難世界 安西水丸在看著你 致辭·感言等 等到了四十歲 前面的路還很漫長 但忘不妨 奇妙,又不奇妙 時至今日頗覺突然 身邊肯定還有許多 任憑風吹葉搖 探索了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未知場所 一邊啃著甜甜圈 好的時候非常好 高墻與雞蛋 音樂漫談 有留白的音樂百聽不厭 吉姆·莫里森的靈魂廚房 只見挪威樹木,不見挪威森林 日本人懂不懂爵士樂? 與比爾·克勞的對話 紐約的秋天 假如人人都擁有一片海洋 煙霧迷蒙你的眼 專注的鋼琴家 難以啟齒 無處可去的人 比莉·荷莉黛的故事 關(guān)于《地下》 東京地下的妖術(shù) 追求共生的人們,不追求共生的人們 追尋有血有肉的語言 翻譯與被翻譯 翻譯與被翻譯 我心中的《守望者》 準經(jīng)典小說《漫長的告別》 追逐駝鹿 斯蒂芬·金的絕望與愛 蒂姆·奧布萊恩來普林斯頓大學那天的事 巴赫與奧斯特的效用 格蕾絲·佩雷的成癮式“齒感” 雷蒙德,卡佛的世界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比小說更有趣? 僅此一回的相逢留下的東西 有能耐的小說 與石黑一雄這樣的作家同處一個時代 翻譯之神 人物寫照 安西水丸只能贊揚 動物園通 都筑響一式的世界起源 收藏之眼和勸服之詞 奇普·基德的工作 “河合先生”與“河合隼雄” 眼中所見,心中所思 戴夫·希爾頓的賽季 正確的熨衣法 鯡魚的故事 杰克·倫敦的假牙 去想想風吧 為TONY TAKITANI而作的解說 追求別樣的樂響 提問與回答 完美地老去是一樁難事 來自后共產(chǎn)主義世界的提問 短篇小說《夜半蜘蛛猴》節(jié)錄 沒有愛的世界 柄谷行人 草叢里的野鼠 寫小說這件事 柔軟的靈魂 遠游的房間 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文體 要寫釀造出溫暖的小說 封凍的大海和斧頭 故事的良性循環(huán) 解說對談安西水丸×和田誠
何謂自己(或炸牡蠣的美味吃法)這是為大庭健先生的著作《叫作“我”的迷宮》(專修大學出版局,2001年4月出版)寫的“類似解說的東西”。大庭先生是所謂的哲學家,或說思想家(就是專門思考相當艱深的問題的人),像我這樣的角色本不該冒昧地越俎代庖,卻因為人家拜托“不管寫什么都行”,于是寫下這篇文章。大庭先生與我是在普林斯頓大學時相識的。
何謂小說家?當別人問我,我大概都這么回答:“小說家,就是以多作觀察、少下結(jié)論為生的人!睘槭裁葱≌f家得多作觀察?因為沒有大量的準確觀察,就不可能有精準的描寫——哪怕是通過觀察奄美黑兔去描寫保齡球。那為什么又要少下結(jié)論?因為作出最終結(jié)論的永遠是讀者,而非作者。小說家的使命,就在于悄然地(當然,也可以用暴力形式)把該下的結(jié)論以最具魅力的形式傳遞給讀者。 想必諸位知道,一旦小說家(偷懶,或單純?yōu)榱速u弄)不愿將這權(quán)利委讓給讀者,親自出馬指手畫腳地下結(jié)論,小說大體就會變得味同嚼蠟。內(nèi)容缺乏深度,語言失去光彩,故事變得呆滯。 想寫好故事,小說家該做的簡單來說就是不要預設結(jié)論,而是精心地不斷疊加假設。我們就像用雙手托起熟睡的貓咪一般,把這些假設悄然托起來運走(每當使用“假設”這個詞,我總是浮想起呼呼酣睡的貓咪的形象。溫暖柔軟濕乎乎,又渾然不覺的貓咪),在故事這個小小的廣場中央,一個又一個地堆積起來。能否有效準確地挑選貓咪(即假設),能否自然巧妙地把它們堆積起來,就得看小說家的能耐了。 讀者姑且將這假設的結(jié)集吸納進心中,聽從自己的指令重新調(diào)整,排列成易于理解的形式——當然是說中意這個故事的話。幾乎所有情況下,這都是在無意識狀態(tài)中自動進行的。我說的“結(jié)論”,就是指這種個人的排列調(diào)整。換個說法,也就是精神構(gòu)成模式的重組樣本。通過這種抽樣作業(yè),讀者能感同身受,真實地“體驗”活著這一行為中包含的動性亦即活力。為何得刻意這么做?因為真正重組“精神構(gòu)成模式”之類,絕非人生中能一再體驗的事。所以我們有必要通過虛構(gòu)的作品,實驗性、假設性地進行一點抽樣調(diào)查。 也就是說,如果把小說使用的材料一一提取出來,雖然是虛構(gòu),是疑似,然而就其遵從的個人指令和調(diào)整重組過程而言,卻不折不扣就是(或應當是)實實在在的真家伙。我們小說家始終拘泥于虛構(gòu),在許多情況下,恐怕是因為我們知道唯有在虛構(gòu)中,才能有效而緊湊地將假設堆積起來。只有精通虛構(gòu)這工具,我們才能讓貓咪們深深地酣睡。 不時收到青年讀者的來信。許多人真誠地問我:“為什么您能那么清楚、準確地理解我的心思?我們的年齡差距是如此之大,此前的人生體驗肯定也毫無共同之處!蔽一卮鹫f:“那不是因為我準確理解了你的心思。我不認識你,當然不了解你的所想所思。如果你覺得心事得到了理解,是因為你把我的故事有效攝人了內(nèi)心世界!睕Q定假設走向的,是讀者而非作者。所謂故事就是風。當有東西搖曳時,風才為人眼辨認。 “何謂自己”這一追問對于小說家——至少對于我——幾乎不具備意義。因為這對小說家是個不言自明的問題。我們的日常工作就是將“何謂自己”的設問轉(zhuǎn)換為別種綜合形式(亦即故事的形式)。這工作進行得極其自然極其本能,因此不必刻意思考那設問,就算思考也幾乎不起作用——反而會引來麻煩。如果有作家長期嚴肅思考“何謂自己”的命題,他(她)就不是天生的作家。也許他(她)寫過幾本優(yōu)秀的小說,卻木是本來意義上的小說家。我是這么看的。 不久前,我收到一位讀者的電子郵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準確的原文回憶不出了,現(xiàn)將大致的意思寫下來。 日前參加就職考試,有一道考題是“請在四頁稿紙之內(nèi)(我記得好像是)對你自己進行描述”。我根本無法用四頁稿紙來描述自己。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嘛。假如村上老師您遇到這種考題,您會怎么回答?職業(yè)作家連這樣的事也能做到嗎?對此,我的回答是這樣的。 你好。誠如所言,幾乎不可能用不足四頁稿紙來描述自己。 我認為這是毫無意義的提問。但就算無法描述自己,比如說用不足四頁稿紙描述炸牡蠣卻是可能的。那為何不試著描述一番炸牡蠣呢?通過你描述炸牡蠣,你與炸牡蠣的相互關(guān)系及距離感會自然得到體現(xiàn),這追根溯源也等于描述你自己。這就是我所謂的“炸牡蠣理論”。下次再有人叫你描述自己,你就不妨試著描述炸牡蠣看看。當然不必非得炸牡蠣不可。炸肉餅也行,炸蝦丸也可以。豐田卡羅拉汽車也好青山大街也好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也好,都沒關(guān)系。我不過是喜歡炸牡蠣,信手拈來做個例子罷了。 為你加油。 對啦,所謂小說家,就是指能無比詳盡地描述全世界的炸牡蠣的人。從不去思考“何謂自己”(也無暇思索這類問題),我們不停地撰文描述炸牡蠣炸肉餅炸蝦丸,并將這些事象事物與自己的距離和方向作為數(shù)據(jù)資料積累起來。請多作觀察,少下結(jié)論。這就是我所謂“假設”的大致意義。于是這些假設——不斷堆積的貓咪們——就會產(chǎn)生熱量,這么一來,名叫故事的vehicle(載體)便自動啟程。 “何謂真正的自己”這一追問,由于邏輯的畸變,成為奧姆真理教(或其他極端宗教)吸引眾多青年的因素,這一點也是大庭健先生在本書中屢屢指出的地方。我寫作《在約定的場所》一書時,曾經(jīng)對幾位奧姆真理教信徒進行過長時間的采訪,得到的印象大體相仿。 他們中有許多深陷看不見出口的思維的死胡同,追問自己“本來的實體”究竟是什么,于是漸漸失去與現(xiàn)實世界(姑且稱為“現(xiàn)實A”)的實質(zhì)聯(lián)系。人若想將自己相對化,必須闖過幾個有血有肉的假設的關(guān)口。就好比莫扎特歌劇《魔笛》中的王子塔米諾和公主帕米娜那樣,經(jīng)歷過水與火的考驗(或說經(jīng)歷作為隱喻的死亡),才理解愛情與正義的普遍性,并借此逐步認清自己這一身份。 但實際上,此刻環(huán)繞我們的現(xiàn)實充滿太多信息與選項,基本不可能從中恰當挑選并吸納對自己有效的假設。將它們無限制無秩序地攝人體內(nèi)導致中毒的情形倒屢見不鮮。而且環(huán)顧四周,并不見有經(jīng)驗豐富的年長者在引導他(她)。因為現(xiàn)實的推移過于迅猛,一代代前輩積累的經(jīng)驗許多情況下不再是有效的范例。 就在這時,一個強有力的局外人悄然現(xiàn)身,將幾種假設制作成淺顯易懂的套餐食譜交到他們手上。其中所有的必需品一應俱全,裝在精美的包裝盒里。此前混亂不堪的“現(xiàn)實A”,如今被剔除種種制約、附加條件和矛盾,變得更單純而“干凈”的“現(xiàn)實B”取代。在那里,選項數(shù)量有限,所有問題都預備好了條理清晰的答案。相對性遭受放逐,絕對性取而代之。在這新的現(xiàn)實中,他(她)承擔的角色被明確標示出來,該做的事項羅列在詳盡的日程表上。努力固然必不可少,但要達到的目標卻用數(shù)字測算出來,繪制成圖表。那個“現(xiàn)實B”中的自我,夾在“前自我”和“后自我”之間,所以是擁有正當存在意義與連續(xù)性的自我,絕非其他。一目了然。此外我們還能冀盼什么呢?而且為了獲取那新的現(xiàn)實,他(她)必須支付給對方的,無非是舊的現(xiàn)實,以及在其中手忙腳亂地苦苦掙扎、慘不忍睹的自我。 “跳吧!”那個局外人說,“你該做的,只是從舊的大地跳到新的大地上。” 允許我表達見解的話,這種交易倒不見得有多么荒謬。小說家有時也做相同的事。我們通過故事這工具把它講述出來!疤!”我們說。于是把讀者攝入故事這一現(xiàn)實之外的體系,將幻想塞給他們。使他們勃起,使他們畏懼,使他們流淚。將他們驅(qū)入新的森林,讓他們穿越堅固的墻壁,讓他們把不自然的事物視為自然,讓他們相信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已然發(fā)生。 然而故事一旦結(jié)束,假設便基本完成使命。幕布降下,燈光亮起,堆積的貓咪們從酣睡中醒來,伸伸懶腰,停止做夢。讀者只留下部分記憶,回到原先的現(xiàn)實中。與先前相比,也許顏色有時會改變,但存在于彼的仍是原先那個司空見慣的現(xiàn)實。其延續(xù)性毫無置疑的余地。換言之,這個故事是開方文的。催眠師在時機到來時,會啪地拍一下手,將被催眠者的催眠狀態(tài)解除。 然而麻原彰晃其人,以及奧姆真理教組織針對眾多青年的所作所為,完全封閉了他們的故事之環(huán)。鎖上厚厚的門,把鑰匙扔到窗外。將“何謂真正的自己”的疑問帶來的封閉性足足放大一圈,置換成更牢固的封閉性。 將延續(xù)性切斷——這大約就是關(guān)鍵。通過切斷延續(xù)性(或無限地替換成偽裝的延續(xù)性),一見之下現(xiàn)實似乎變得和諧統(tǒng)一,但延續(xù)性這稍嫌凌亂卻不可或缺的氣孔卻被人為地堵塞,因此房間不容分說滑向缺氧狀態(tài)。這任如何考慮都是危險的事態(tài),實際上當真招致了極其悲慘的結(jié)果. 我接到過一位曾沉迷某個龐大極端宗教(不是奧姆真理教)的男子的來信。他被那個極端宗教組織送進修道場(似的地方),過著與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嚴禁閱讀圣典之外的書籍(他們不允許信眾接觸虛構(gòu)作品,只認可一條虛構(gòu)頻道,這也是必然)。然而他將我寫的小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偷偷藏在箱底,避人眼目每天偷讀上一段。然后歷經(jīng)艱難曲折,花費許多時日才好不容易擺脫極端宗教組織的精神束縛。如今終于重歸現(xiàn)實世界,過上普通的生活。為什么要像緊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每天讀那本小說?為什么沒有聽從指令把它扔掉?他也無法解釋清楚。不過他寫道,倘若不曾堅持讀那本小說,不知能否從那里成功逃脫。 對我這個小說家來說,這封來信有重要意義。我的貓咪們沒準就在做相當厲害的夢呢。我當然不是在夸獎自己寫的小說優(yōu)秀,只是說,在某種特定的場合,它曾經(jīng)擁有某種特定的效應。但作為一介小說家,我仍然為這個事實欣慰。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許在圍繞故事這工具進行漫長而嚴峻的戰(zhàn)斗。有時我也這么想。 他們——極端宗教——準備了簡單直接、一目了然卻又強勁有力的故事,引誘人們,試圖把人拖進圈套。從有效性的角度看,這是極其有效的假設。幾乎沒有不純物質(zhì)介入其中。對其理論提出異議的因素,就像貝殼吐出沙粒一般,從一開始就被巧妙地排除了。邏輯大致前后一貫。不必迷惘,也不必苦惱。在那里所有的疑問都會得到解決。如果有什么問題解決不了,那只說明所作的努力還不夠。來吧,努力吧!課題布置下來了,只要努力就會得到正當?shù)幕貓。封閉的環(huán)正因為封閉,正因為排除了不必要的東西,才擁有可迅速見效的強大能力。 與之相比,我們小說家能提供的故事卻平淡無奇。我們只能預備各種式樣各種尺碼的鞋子,讓大家輪流把腳伸進去。既費時間,又費勞力。說不定有人直到最后也找不到一雙尺碼合適的鞋。幾乎沒有一樣東西能打包票。一望而知缺乏有效性。如果有人問: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到底有什么意義?我將無言以對。沒有明快的答案。只能支支吾吾含糊其辭,說:“我覺得好像有某種意義。” 某種意義 但也有某類東西,是我們有而他們沒有的。雖然不多,卻有一些。那就是前面也曾提及的延續(xù)性。我們在一個叫作“文學”的、經(jīng)歷過長期實證的領(lǐng)域里工作。但從歷史角度去看,文學在許多情況下起不到現(xiàn)實作用。比如說它從來不能以肉眼可見的形態(tài)阻止戰(zhàn)爭、屠殺、詐騙與偏見。在這層意義上,也可以說文學是無力的,在歷史上幾乎不具備立竿見影的速效性。但至少文學從來不曾催生戰(zhàn)爭、屠殺、詐騙與偏見,反倒始終不厭其煩地孜孜努力,試圖催生與之抗爭的某種東西。當然,其中不無試行錯誤、自相矛盾、內(nèi)部紛爭、異端與走題。盡管如此,文學總體來說始終在追求人類的尊嚴內(nèi)核中的事物。在叫作文學的東西里面,有這種(唯獨)在延續(xù)性中才能闡述的強有力的特質(zhì)。我如此認為。 這種強有力,就是巴爾扎克的強勁,是托爾斯泰的恢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是荷馬豐饒的想象,是上田秋成澄澈的美麗。我們所寫的虛構(gòu)作品——盡管屢屢把荷馬拉出來舉例讓人覺得對不起他——就建立在源自那里并延綿至今的傳統(tǒng)上。我作為一介小說家,在萬籟俱寂的時分,有時會聽見那涓涓細流的聲音。我個人固然微不足道,不必說,于世間幾乎沒有用處。但覺得此時此刻我所做的,就是自古以來綿延不斷的某種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今后它必定也會傳承下去。 所謂故事,就是魔術(shù)。借用奇幻小說式的說法,我們小說家將其作為“白魔法”來使用,而一些極端宗教組織則將其當作“黑魔法”利用。我們在森林深處,不為人知地殊死格斗。簡直就像斯蒂芬‘金的少年小說中的一幕場景。然而在某種意義上,那種形象肯定相當接近真實。因為小說家比誰都熟知故事的強大力量及背后的危險性。所謂延續(xù)性,也就是道義性。而所謂道義性,就是精神的公正。 還是回到那個問題:“何謂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 讓我們(用四頁稿紙以內(nèi)的篇幅)來談談炸牡蠣。以下的文章與故事主題也許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運氣好的話,我打算通過炸牡蠣這東西來談談自己。笛卡兒或帕斯卡爾對此是如何思考的,我一無所知,在我而言就是“我談炸牡蠣,故我在”。我甚至有種預感,假如沿著這條廣漠道路披荊斬棘勇往直前,一定能找到屬于我自己的延續(xù)性與道義性。不,我并不想真正去尋找這種東西。因為就算找到了,它對我也幾乎無用。但很想感覺到它就在某處——通過撰寫關(guān)于炸牡蠣的文章。 我想說的,簡而言之就是這么回事。我的環(huán)是開放的。豁然張開。我從那里來者不拒地將全世界的炸牡蠣、炸肉餅、炸蝦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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