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新,江蘇常熟人;現(xiàn)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設計學科評議組成員,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常務副主編;兼任澳門科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常務理事。出版專著5部,其中《中國設計藝術史論》獲第七屆高等學?茖W研究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設計藝術學研究方法》獲第六屆高等學?茖W研究優(yōu)秀成果三等獎,《設計價值論》獲江蘇省第十二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主編《造物》叢刊等5種;在《文藝研究》《美術研究》《民族藝術》《藝術百家》《裝飾》等雜志發(fā)表論文80余篇。
玩物自信:中國民間玩具“玩”的特質(zhì)
說到玩物,中國人總要搬出“玩物喪志”四個字來,這一警戒格言幾乎成為座右銘。該語最早出自《尚書·旅獒》:“不役耳目,百度惟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闭f的是武王勝商后,西方旅國來獻大犬獒,武王深愛之,召公認為不可接受,勸武王慎德、明志,謂不被歌舞女色所役使,百事的處理就會適當。戲弄他人,將失去做人的道德,迷戀于玩賞喜歡的東西,以致喪失進取的志向。幾千年來,一個“玩”字,在道德、規(guī)范、理想上,給人敲響警鐘,“玩物喪志”深入到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之中。然而,同一個“玩”字,《周禮》亦有提及:“凡式貢之余財,以共玩好之用。”意為那些九式、九貢的剩余部分, 可用作天子置辦玩好之物的開支?梢,周天子雖有太保作《旅獒》篇勸諫,但在玩物方面卻未必受到約束。
在古代漢語中,既有“玩忽”“玩弄”“玩狎”“玩火自焚”“玩世不恭”等詞語,也有“玩耍”“玩賞”“玩味”“玩樂”“玩笑”“玩意兒” 等詞語,先民們一方面對“玩”保持警惕,另一方面卻賦予“玩”種種樂趣。在對器物的觀賞、耍弄、玩味之中,一個藝術品類——玩具, 由此誕生,其歷史可追溯到一萬年前。無論是“游戲說”還是“宗教說”,都無法釋解玩具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唯一讓人信服的是:玩,是人類的本性。動物也有“玩”的天性,但動物的“玩”只是其生物學上的“玩”,而人類的“玩”卻能超越生物性,上升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
但是,不知是受“玩物喪志”觀念,還是什么其他思想的影響,學者們在討論中國民間玩具時,不約而同地避開了“玩”——這個玩具最獨特的特質(zhì),避重就輕地論述所謂玩具的文化特質(zhì)、玩具的教育特質(zhì)、玩具的民俗特質(zhì),等等。試想,離開了“玩”,玩具將不復存在,那些依附其上的文化、教育、民俗也將蕩然無存。吹泥哨、踢毽子、放風箏、抖空竹、推鳩車、拼七巧板、解九連環(huán)、插孔明鎖……樣樣都是“玩”。“玩”, 就是玩具的實用功能,由“玩”這一實用性才引申出教育、文化、民俗、益智、藝術與審美性。
一 玩具之玩耍
玩具之“玩”,首要的是玩耍。《說文》釋:“玩, 弄也!蓖婢叩乃E,是以道具做游戲,這是讓人精神愉快、身心康健的創(chuàng)造活動。
近代以來,中國人自己的玩具少了。魯迅在1934 年寫的《玩具》一文中說:
我們中國是大人用的玩具多:姨太太、鴉片槍、麻雀牌、《毛毛雨》、科學靈乩、金剛法會,還有別的,忙個不了,沒有工夫想到孩子身上去了……
但是,江北人卻是制造玩具的天才。他們用兩個長短不同的竹筒,染成紅綠連作一排,筒內(nèi)藏一個彈簧, 旁邊有一個把手,搖起來就咯咯地響,這就是機關槍!也是我所見的唯一的創(chuàng)作。我在租界邊上買了一個,和孩子搖著在路上走,文明的西洋人和勝利的日本人看見了,大抵投給我們一個鄙夷或悲憫的苦笑。
然而我們搖著在路上走,毫不愧恧,因為這是創(chuàng)作。前年以來,很有些人罵著江北人,好像非此不足以自顯其高潔,現(xiàn)在沉默了,那高潔也就渺渺然,茫茫然。而江北人卻創(chuàng)造了粗笨的機槍玩具,以堅強的自信和質(zhì)樸的才能與文明的玩具爭。他們,我以為是比外國買了極新式的武器回來的人物,更其值得贊頌的。
提到機關槍,自然回憶起童年時的玩具。印象中我家鄉(xiāng)江蘇常熟一帶供孩童玩的玩具很少,女孩一般踢毽子、跳繩、扔沙包;男孩玩打彈子、拍畫片。風箏、陀螺,見過但少有人玩;空竹、鳩車、竹蜻蜓、九連環(huán)、七巧板這類玩具是聞所未聞。有些玩具在制作上需一定的技巧,一般孩童不能自制;孩子們只能制作一些極簡單的玩具,我兒時就做過四種玩具:滾鐵環(huán)、紙炮、彈弓和竹弓槍。
我們稱滾鐵環(huán)為“車鐵箍”,這是一種男孩子普遍玩的、帶有自制性質(zhì)的玩具。找根粗鐵絲,一頭彎成鉤,另一頭插入竹筒當把手。有了這個鐵鉤,物件才能“車”起來,這個“車”與水車“車水”之“車”相同, 當動詞用。鐵環(huán)無法自制,尋找現(xiàn)成物,一般是廢棄不用的馬桶箍或浴盆、木桶上用的鐵箍。我曾偷偷地從家中大木桶上脫出一只大鐵箍,重五六斤,其直徑超過我當時的身高,在村中石板路上一路滾過來,聲響震天, 引得小伙伴們十分羨慕,大家輪流玩耍。不料有一次滾入河中,我們幾個光腚下河,演出了“泗水取鼎”的一幕。此時正值“四清”后期,“文革”始起,山雨已來, 家中大人們正在政治漩渦中掙扎,無暇管教子女。而孩子們在玩耍中卻學會了人際交往、速度與平衡技能,也真正鍛煉了體能。
紙炮,名副其實:一根炮筒(竹筒),將少許紙放入水中浸泡,用竹筷塞入筒中,再將另一團濕紙用竹筷頂入,當達到一定強度時,前一團紙從竹筒口如炮彈般射出,發(fā)出“劈啪”的聲響,因此我們把它叫“劈啪槍”。春天來了,可以從樹上采摘一些小果子來替代紙,果子大小如黃豆,正圓形,核硬,外層皮略厚,含水分,在竹筒內(nèi)可壓縮,比起紙來射得更遠,聲音也更響更脆。制作“劈啪槍”十分簡易,一段竹筒去兩頭竹節(jié),再加一根竹筷就算完成,竹筒中空不能過大,過大費紙也無合適的果子,達不到理想的效果,過小則果子筷子都放不進。還要注意竹筒略大的一頭為裝入處,略小的一頭為出口處。紙炮玩起來有點危險,弄不好會射傷同學眼睛,一般藏在書包內(nèi),等放學后在野外再伺機比賽。
玩得最多的是彈弓,我們制作彈弓全用粗鐵絲彎成,造型優(yōu)美。不用樹杈做,因為樹杈彈弓不好看,也瞄不準。橡皮筋是買來的,包彈丸的那塊皮是翻箱倒柜找到的,胡亂剪下一塊,常被媽媽發(fā)現(xiàn)并訓斥一番?诖镅b著彈弓,就像身上帶著槍支,臉上神氣, 心里得意,但走路卻躲躲閃閃,不斷地搜尋目標。遇到麻雀,瞄準射擊,十有八九射不中,偶有擊落,如同現(xiàn)在中了獎一樣興奮。有一次站在天井里射屋檐上流下來的幾只麻雀,只聽一陣脆響,家中窗戶玻璃竟被我擊得粉碎。
還做過一種竹弓槍,現(xiàn)在才知道這可能是一種古老的武器,在《吳越春秋》中有《彈歌》一首記錄: “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卑粗谱鞣椒,“斷竹”即截取較粗一節(jié)竹竿,一頭去節(jié),再在竹筒上劈出窄長形空洞,在空洞對面的恰當處再開出通透窄縫!袄m(xù)竹”是另劈一條彈性好的竹片,一頭插入竹筒有節(jié)一端,另一頭彎曲成弓形插入下方窄縫處并略有伸出!帮w土”則是在插入窄縫處的弓形竹片前放入彈丸一粒,當瞄準對象后, 上推竹片伸出的部分,使之上升脫出窄縫,彈丸被弓竹擊中后急速飛出!爸鹑狻奔词菗糁续B獸作美餐。原始時代的竹弓是一種實用的先進武器,因其生存需要而產(chǎn)生, 因其功效好而使先民們放聲歌唱。隨著社會發(fā)展,竹弓槍用失而藝存,在功能上演變?yōu)橥婢,失去了“逐肉?的作用,在藝術上,形式結(jié)構沒有改變,喜悅之情也一直延續(xù)至今。據(jù)說,離我家鄉(xiāng)不遠的江陰,民間還有人原字原句吟唱這首古老的民歌。竹弓槍結(jié)構極為簡單, 《彈歌》八字頗感古澀,但時隔幾千年流傳至今,絕無變化。唯其簡單,所以復制,因為古澀,才顯典雅。
這是我兒時的玩具往事,平平淡淡,有些似乎意思不大,因為其中沒有教育與民俗,有些還存有一點危險, 被老師或家長收繳;有些深藏著某些歷史文化,當時卻渾然不知。但無論哪一種,都給我留下了愉快的回憶。正是在做與玩的耍弄中,度過了那個年代的童年生活。
二 玩具之玩賞
玩具之“ 玩”, 還要認真欣賞。玩具的欣賞有兩種: 一是耍弄時的欣賞,如抖空竹、放風箏、打陀螺、放爆竹時的玩賞;還有一種是靜止的欣賞,去體驗其中有意義的部分。
上面所舉五種玩具—— 竹機槍、滾鐵環(huán)、紙炮、彈弓和竹弓——在玩耍過后,幾乎沒有什么觀賞的價值,空竹、陀螺、跳繩、爆竹等也是如此,只有活動起來,在玩耍中,才能感覺到玩的樂趣。誰會對著一個馬桶鐵箍、一根繩子、一段空竹細細地欣賞呢? 但是,并非所有的玩具都能做玩耍中動的觀賞,如動物、人物玩具、泥公雞、布老虎、麥稈人、磨喝樂、哨子戲人、惠山泥人等,這些玩具是需要靜靜地欣賞的。靜靜欣賞也是玩玩具的一種方式。
公雞玩具就是其中一景, 人類養(yǎng)鳥歷史悠久,自鳥到雞的演變無可考,想來這是很久遠的事了。在新石器時代龍山文化遺址,就發(fā)現(xiàn)有粗泥質(zhì)黑陶公雞,造型圓頭尖嘴,凹背翹尾,與矩形陶插板連成一體,可能是構件的裝飾部分,還不是獨立的玩具,但體態(tài)勻稱,形神兼?zhèn),已具玩賞價值。人們一般喜歡欣賞鳥,為何也欣賞雞呢?《韓詩外傳》卷二稱雞有五德: “首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 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時,信也!彪u有如此美好德性,當然為人稱贊,自然帶來對雞的玩賞。泥公雞、陶公雞、瓷公雞,各種材質(zhì)、各種造型,個個挺胸昂首,神采奕奕,十分可愛。
磨喝樂是宋代兒童玩具,在南方稱“巧兒”,初為七夕節(jié)供養(yǎng)的泥塑童子,手捧荷葉,加飾衣裳。據(jù)專家考證為釋迦牟尼出家前的兒子,名“羅睺羅”,后成釋迦十大弟子,排行第一。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陳元靚《歲時廣記》、金盈之《醉翁談錄》、吳自牧《夢粱錄》和周密《武林舊事》中,均有關于磨喝樂玩賞的記載,如陳元靚記:“天上佳期,九衢燈月交輝,摩睺孩兒,斗巧爭奇,戴短檐珠子帽,披小縷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斂手相宜。轉(zhuǎn)眼底工夫不少,引得人愛后如癡!笨梢,兩宋時期七月初七乞巧節(jié),最大的明星是磨喝樂,兒童們爭相效顰,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而磨喝樂玩具,側(cè)是全民玩賞的玩具,無論宮廷、民間、老人、小孩、富貴、平賤,幾乎人人賞之。這一點讓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頗感驚奇和不解,一個印度沙彌如何成為中國的世俗玩具并玩賞不厭。
哨子戲人出自西安南郊魚化寨,以戲劇歷史人物, 尤以秦腔人物為主要題材,其中有穆桂英、楊宗保、佘太君、王寶釧、薛平貴、包文拯、秦香蓮等戲劇人物, 裝扮古樸、簡練,采掘當?shù)睾谕聊V瞥尚,形體小巧, 僅一二寸長,燒制后彩繪、罩油、光潔滑潤,上有二孔,能吹音響,故又稱“泥哨子”“泥叫叫”,但主要還是以觀賞為主。這與無錫惠山泥人的手捏戲文相似,惠山的手捏戲文以昆腔戲曲人物為主,是惠山泥人中的“細貨”,藝人運用揉、搓、捏、拍、壓、插等手法,創(chuàng)造出生動的人物性格,“造化眼前妙,須臾出手中”,真令人叫絕。一南一北兩地的泥制戲人玩具,給生活中的人們帶來多少精神上的安慰和心理的平衡。
麥稈玩具以天津西郊大節(jié)北口村和大寺村的最有名,曾獲得過1956 年于莫斯科舉行的社會主義國家婦女藝術品博覽會金獎。麥稈編織的玩具是當?shù)剞r(nóng)民婦女農(nóng)閑時的一種副業(yè),題材多為生活中的家禽家畜,如雞、鴨、魚、狗、貓等,也有花籃、人物之類,可提掛。造型生動,色彩明快,淳樸有趣,一般在廟會上出售,人們趕廟會時都會買一兩個回家,送給孩童玩賞。據(jù)說已近絕跡,現(xiàn)在大多為模仿繪畫的麥稈畫,已失去玩具的特點。近來常見一些麥稈圣誕掛件彩球,不倫不類,又略顯粗糙。其實西洋麥稈玩具也頗具觀賞價值,我于2007 年在德國卡塞爾參觀文獻展時逛了跳蚤市場,花0.5 歐元購得一個舊的麥稈天使玩具,高6厘米,雙翅站立,系一根紅繩,可提掛。后去捷克首都布拉格,購得用玉米衣制成的一個吹簫的天使人物玩具,樣子生動有趣,一看即是西洋玩意兒。這兩件歐洲民間玩具制作精良,但觀賞時極難體驗其意義,因為感情不同,精神上無法產(chǎn)生共鳴,僅作異國情調(diào)賞之。可見玩賞亦應掌握相關知識,當具備了一定的知識,在不同文化體系內(nèi)玩物、賞物,才能產(chǎn)生出新的生機來。
三 玩具之玩味
玩具之“玩”,重要的是品味。玩具的品味也有兩種:一是對固定的造型細細地體會其中的意味,像前面的磨喝樂、手捏戲人和小天使等;另一種是在擺弄、玩;顒又畜w驗玩具所具有的趣味、神奇、魔力,如翻花繩、五子棋、七巧板、九連環(huán)、葉子戲等。前者是在靜止中品味,與欣賞相同;后者在變動中玩味,人掌握著操作的主動性,玩的體驗感強,可以說,酸甜苦辣辛, 五味雜陳。
大多數(shù)研究者把后一種線類、棋類、板類、環(huán)類、牌類玩具,通稱為“益智”玩具,意為這類玩具有增益智慧的作用,而實際上,哪一種玩具不具有啟迪智力的作用呢?踢毽子不是也要把握節(jié)奏,抖空竹更要“扔高”“換手”,即便西瓜燈在古時還玩出斗燈會呢?哪一樣玩耍,不鍛煉了智力?只是有些玩耍重技巧、難度大;有些玩耍重思考,需要掌握一定規(guī)則程序才能玩起來,而且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者極少,因此也引起文人雅士的關注,益智之說才流行開來。但是,美國名作家埃德加·愛倫·坡用象牙做了一副七巧板玩,《紅樓夢》里林黛玉到寶玉房中解九連環(huán)玩,恐怕不能用“益智”二字來解釋了。
翻花繩是兒童把線繩繞于手指間“翻股”,挑出種種由線構成的“新花樣”的一種游戲,一般不把它當做玩具看。如果翻花繩與七巧板相比——七巧板是利用七塊幾何形圖板來拼排出各種平面圖形,翻花繩則是利用一根細細的線繩來構成種種立體圖形——兩者在玩的方式上相同,翻拼出的造型變化無窮,也都具有“益智”作用。所不同的是,一個是精心設計的道具,一個則是隨手可得、玩后即棄的線繩。如果從“益智”作用看,翻花繩隨手可玩,普及程度高;從玩的角度看,有單人玩法,有雙人玩法,有贏有輸,主動性高,體驗性強。翻花繩開始的起手式為“面條”,之后就玩出“牛眼”“麻花”“手絹”“酒盅”“龜背”等,低幼的孩童也能玩出“飛機”“漁網(wǎng)”“拉鋸”“花瓶”“小魚” 之類。成人玩則能玩出點味兒來,蒲松齡在《聊齋志異·梅女》中,就有封云亭與梅女因長夜難遣而做交線之戲的描寫,交線之戲即為翻花繩,二人“促膝戟指, 翻變久良”,“愈出愈幻,不窮于術。封笑曰:‘此閨房之絕技也!唬骸随晕,但有雙線,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翻花繩能玩出的線構成主體圖形達數(shù)千種之多,有些十分復雜,稍不留心,就會陷入死結(jié)。
七巧板的名氣大,連西方的拿破侖、愛倫·坡、李約瑟都愛不釋手,有人還做過大量研究,稱之為“東方魔板”。人們?nèi)绱税V迷于七巧板,不是它能變出千變?nèi)f化的圖形,而是在依照自己的設想擺弄圖形時會遇到真正的挑戰(zhàn),并能夠體味其中的趣味、神奇和自信,這正是七巧板的魅力所在。
九連環(huán)在中國家喻戶曉,明清時期“閨婦孩童以為玩具”。而實際上,“上至士大夫,下至販夫走卒,婦孺童叟都喜歡玩九連環(huán)”。九連環(huán)突出的還是個“玩”字,它沒有多樣的造型,只有固定的形狀,直至全部脫解才算最后的成功,因此更強調(diào)過程。當解開一個環(huán)時, 第二個環(huán)當即也可解開,而第三個環(huán)如何解,則需玩者尋思一番,每解一環(huán)的過程相同,但解下和套上的重復與轉(zhuǎn)換卻構成了九連環(huán)奧妙無窮的特征。九連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需耐心、時間和勇氣,需不斷思考和推理,隨著玩的次數(shù)的增多,對玩的方法、規(guī)則、步驟亦有更深的理解,但更多的還是能夠在其中體味人生的艱辛。
古時徽州有“九連環(huán)調(diào)”,在玩九連環(huán)時哼唱,借此抒發(fā)婦人獨守空閨的幽怨、凄苦、渴望和在外經(jīng)商的丈夫團聚的感情。《坊林集》還記載了龍溪蘭姑解九連環(huán)的故事:“龍溪蘭姑鮑氏女,守節(jié)三十年多凄苦,鏡里烏云變白發(fā),解盡九環(huán)九九數(shù)。”長夜難熬,苦海茫茫, 何處是盡頭,一次次穿上穿下,一遍遍反復吟唱,“九連環(huán)調(diào)”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歌聲,讓人感到九連環(huán)早已不是游戲的玩具,而是時光的消磨、命運的轉(zhuǎn)輪、人生的感傷與希望。正因有此種的體驗,九連環(huán)才在中國古代經(jīng)久不衰。
四 玩具之玩樂
玩具之“玩”,是盡情地追求快樂。玩具之玩樂亦有二種:一種是參與體驗,在玩耍、欣賞和品味中獲得快樂,前面所述皆是;另一種是因其幽默而發(fā)笑,以玩具的一些特殊動作而產(chǎn)生有趣、好笑的行為,如撥浪鼓、不倒翁、猴子換草帽等。
撥浪鼓是嬰幼兒最愛玩的玩具,因音響聲音的節(jié)奏而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在大孩子看來,撥浪鼓單調(diào)乏味,而對于低幼兒童,其娛樂效果不亞于大孩子玩的游戲機。當嬰兒哭泣之時,撥浪鼓具有破涕為笑的功能,神奇之處讓人難于置信。撥浪鼓歷史悠久,用途多樣,有禮樂祭祀、貨郎商用、孩童玩樂等功能,但唯其玩樂才使撥浪鼓流傳至今。撥浪鼓也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音樂發(fā)聲器,最早有在陶質(zhì)封閉器物內(nèi)置上彈丸、砂粒,搖動時嘩嘩作響,專家稱“陶響球”,認為是原始樂器,也為史前玩具。自“陶響球”發(fā)明以來,音響玩具層出不窮,現(xiàn)在民間還流傳一種“叫貓”,泥質(zhì),底面糊紙,中間吊棉線一根,線上抹松香,玩弄時,拉線即發(fā)“貓叫”聲。還有一種“叫蟬”,用竹木材料制成, 取一段小竹筒,略作加工,貼上薄絹作翅膀,在竹筒上穿孔系一細線,細線與另一小木(竹)棒相連,即成“叫蟬”玩具,手持木棒轉(zhuǎn)動,叫蟬就發(fā)出音調(diào)起伏的鳴叫,極似夏日蟬鳴。在山東高密,民間存有一種“搖鼓”,鼓與桿相連,并裝有撥片,搖動時撥片敲擊鼓面,發(fā)出聲響。
不倒翁是婦幼皆知的玩具,其左右搖擺、按捺不倒的滑稽動作讓人發(fā)笑。不倒翁形似壽星、醉漢、孩童娃娃和戲裝七品官員,又稱“扳不倒”,其原理是重心低,在豎立時,不倒翁的重心和觸點的距離極小,無論怎樣撥動,只搖晃而不倒,憨態(tài)可掬,滑稽可笑。另一方面,不倒翁“扳不倒”的特征自古以來常被當做庸官、太平官的代名詞,清吳梅村有《戲詠不倒翁》詩: “掉首平生半紙輕,一丸封就任縱橫。何妨失足貪游戲, 不耐安眠欠老成。盡受推排偏倔強,敢煩扶策自支撐。卻遭桃梗妍皮誚,此內(nèi)空空浪得名。”白石老人亦有《持扇不倒翁》詩,云:“烏紗白帽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庇构僦梗澒僦,對于百姓來說,只能借用玩具來譏諷一笑。
猴子換草帽是山東掖縣產(chǎn)的一種泥玩具,民間藝人先用泥土做猴頭猴身,再用可靈活轉(zhuǎn)動的紙板制四肢, 上置橫桿和草帽,自上而下有線連接四肢。玩時只需橫桿左右擺動,四肢亦能變換步伐,草帽也隨之輪流落在兩只猴子的頭上,其動作變化有趣,給人一樂。另有泥玩具“四老斧打面缸”和“豬八戒背媳婦”,都是根據(jù)戲曲人物故事創(chuàng)作的令人發(fā)笑的玩具。
結(jié)語
玩具,作為傳統(tǒng)藝術的一個品類,它必定對人類的社會生活有實際的意義,否則,人們要玩具干什么?那么,玩具如何對人類有用?
人們說,藝術是人類精神活動的結(jié)果,藝術創(chuàng)作不是預先設定的,也不是某種思想的圖解,而是以一種游戲的態(tài)度破解某種“游戲規(guī)則”,以一種熱情、自信的態(tài)度去揭示新的未知的精神生活。對于民間玩具的理解,長期以來,我們始終不能把“玩”作為主要的功能觀點。其實,玩與益智教化不是截然對立的,在上述對中國民間玩具四個方面的闡述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哪個方面,都把“玩”看做重要的起始點。玩耍、玩賞、玩味、玩樂,這四個方面并非玩具的分類,而是玩的方式,是這樣玩或那樣玩。這是伴隨整個玩具活動過程,作為游戲主體——人所具有的一個基本態(tài)度。具體地講,“玩”的意義在于從生活的、學習的、社會的一切固有規(guī)則的重壓下解脫出來:課余時間的踢毽子、翻花繩、滾鐵環(huán)、玩彈弓;節(jié)慶時的賞花燈、觀焰火、玩磨喝樂;空閑時坐下來擺弄七巧板,心煩時關起門來解套九連環(huán),高興時結(jié)伴外出放風箏。玩具藝術就像空氣與水一樣,自然而然地走入了人們的生活之中,人們玩耍它、欣賞它、享用它、體味它所帶來的樂趣與啟示。在這里,玩具是藝術,它讓人在“玩”中調(diào)節(jié)心理情緒;玩具是創(chuàng)造,它使人的才能和自信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玩具是生活,它給人提供了一個痛痛快快“玩”的空間,通過“玩”,玩具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
“玩”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表面上看,玩物浪費時間,不能學到任何實用的知識,但玩物給人更多的機會、更大的空間去獲取生活體驗和感受,人的好奇心能被最大限度地打開,人的交往也在愉快合作中得到加強,人的困惑和痛苦也能在快樂和勇敢地應對中得到化解。因為,在“玩”的過程中,暫時消解了社會生活中的尊卑、貴賤、長幼以及規(guī)范、利益,等等,玩物的人是獨立和自信的,在玩物過程中,人也獲得了極大的、自主的樂趣。
當然,“玩”不是一個輕松的概念,要想在“玩”中確立自信,就要對自身的能力和價值做出積極的肯定。無論如何,“玩物自信”是在民間玩具的玩耍過程中來理解和把握的,這也是民間的生活之流、民間的藝術之流和民間的創(chuàng)造之流,顯然它不是技術層面的問題,也不是教育層面的問題,實則是觀察方法的改變,屬方法論的問題,這一改變應該比益智、民俗、文化等術語更有利于我們接近中國民間玩具的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