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兒童教育》選取了13篇文章,包括論兒童教育、論學究式教育、論書籍、論習慣、論友愛、論交談藝術、論父子情、論懶散、論榮譽、論自命不凡、論意志的 掌控、論閱歷。蒙田在《論兒童教育》一文中明確指出:“說實在的,在這件事上我知道的只是,人文科學中較難與較偉大的學問似乎就是兒童的撫養(yǎng)與教育! 蒙田在兒童教育上特別強調(diào)精神的自由和判斷的獨立。他明確反對在教育中對兒童有任何粗暴對待,以及具有奴役意味的強制行為。在他看來,學習的目的應該是什 么要知與什么要不知,訓練一顆溫柔的心靈向往榮譽和自由。他反對學究式教育和學究式教師;主張兒童教育不是培養(yǎng)一個文法學家,也不是培養(yǎng)一個邏輯學家,而 是要培養(yǎng)熱情的、勇敢的、完全的紳士,即身心兩方面和諧發(fā)展、兼有知識和判斷力、有才能有本事的人;指出兒童教育必須提供必要的和實用的教育,包括身體訓 練、德行養(yǎng)成、知識傳授;在教育方法上,一是注意兒童的資質(zhì)和天性,二是發(fā)展判斷力和思考力,三是注重觀察和經(jīng)驗,四是應用知識和實際練習,五是養(yǎng)成好習 慣,六是寬嚴結合,七是游歷,八是導師選擇。在闡述這些教育思想的過程中,蒙田引述了許多實際例子,引用了大量古代哲人的箴言,同時結合自己的教育實例, 妙筆生花,生動有趣,引人入勝。
蒙田,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作家,有《隨筆集》(Essais)三卷留名后世!峨S筆集》在西方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的散文因其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而聞名于世,被譽為"思想的寶庫"。
我還從未見過哪個父親,因兒子是癩子或駝背而不愿認他的。這不是因為過于鐘愛而看不到這個缺陷,而因為這總是他的骨肉。我也是比誰都看得清楚,我的這些文 章只是在兒時對學問學了些皮毛的人在說夢囈而已,只記得一個模糊不全的印象,東扯西拉,一知半解,倒是十分法國式的。
因為,總的來說,我知道有一門醫(yī)學,一門法學,數(shù)學分四學科,以及它們大致針對的是什么?赡芪疫知道學問一般是為人生服務的。但是我從沒深入探討,苦心 孤詣研究現(xiàn)代知識之父亞里士多德[1],或者對哪門學科鍥而不舍。也沒能對一門藝術進行概括。中級班的哪個學生都可以說比我懂得多,我甚至沒有資格用他的 第一課書去考他這里面說什么。若要逼我這樣去做,我只能勉強出些一般性題目,以此考查他們天生的判斷力,這課目對他們是陌生的,就像他們的課目對我也是陌 生的。
我從來不曾扎扎實實讀過一部有分量的書,除了普魯塔克[2]和塞涅卡[3];我從他們的著作中汲取知識,但像達那伊得[4],不斷地往無底洞里灌水與放水。我有什么領會就寫在紙上,很少記在心里。
歷史是我的狩獵目標,還有詩歌我對它情有獨鐘。因為,如克里昂特斯[5]說的,聲音鉆過狹窄的喇叭管,出來時更尖更響,我覺得名句受到詩韻的種種束縛,掙脫出來更有力量,對我的沖擊也更大。至于我的天賦——這部書對它是一場考驗——我感到它在重壓下彎下腰來。
我的觀點與看法只是在摸索中漸漸形成,猶豫搖擺,趔趄不前。當我盡量往前走遠時,沒有一次感到滿意?梢钥吹竭h處的城郭,但是如墜云霧中模糊不清。使用自 己的語言如實表達偶然出現(xiàn)在思想中的東西時,經(jīng)常會在名家的著作中碰巧遇到我已嘗試談論的主題,例如不久前在普魯塔克作品中正好讀到他對想象的論述,我必 須承認與這些人相比,自己是多么軟弱無力、麻木魯鈍,也不由得自憐自貶起來。
但是也使我感到欣喜的是,我的看法有幸與他們的看法相遇在一條路上,雖則我遠遠落在后面。我還知道——不是人人都這樣明智——我與他們之間的巨大差別。然 而我還是照樣發(fā)表我的一得之見,淺薄孤陋,不因在比較中發(fā)現(xiàn)缺陷而用他們的話來粉飾和掩蓋。跟這類人物并肩而行必須有挺直的腰板。我們這個世紀里那些下筆 輕率的作家,在他們不值一提的作品中整段照抄古人文章炫耀自己,效果適得其反。因為這兩者的文采高下懸殊,判若云泥,反使抄襲者顯得更加蒼白丑陋,實在是 得不償失之舉。
這是兩條迥然不同的奇怪做法。哲學家克里西波斯[6]在自己的作品中不但整段抄襲,還整本照搬其他作家的作品,歐里庇得斯[7]的《美狄亞》就在他的一部 書里。阿波羅多羅斯[8]說,誰要是把他抄襲的內(nèi)容刪去,他的紙上就只留下一片空白。伊壁鳩魯[9]則相反,在他傳世的三百卷作品中沒有一句引語。
有一天,我偶然遇到一段文章。那些法語句子無血無肉,空洞抽象,真是法國式廢話,讀來索然無味。無精打采讀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篇富有文采,精美絕倫的文 章。要是覺得坡度平緩,攀登不急,這還可理解。而這是一座懸崖,筆直陡峭,剛讀了六句話,就把我?guī)硪粋世界。從那里我發(fā)現(xiàn)剛才走過來的那個淵谷,實在 是太淺太低了,再也無心回到那個地方去。如果把這樣的美文塞到我的一篇文章中,反襯出我的其他文章更加不堪入目了。
批評別人身上自己也有的缺點,還有批評自己身上別人也有的缺點(我常這樣),我不覺得兩者是不相容的。我們必須揭露它們,使之無處藏身。而且我知道這需要 有多大的勇氣,讓我時時嘗試去趕上我的抄襲之作,跟那些作者平起平站,還懷著僥幸的希望,瞞住評論家的眼睛不讓辨認出來。這要依靠我應用得法,還有賦予新 意和表達有力。
此外,我不會和這些先師正面沖撞,打肉搏戰(zhàn);反復輕微騷擾而已。不會迎頭痛擊,只是虛晃幾招;也不會表示出非得這樣做不可。
我若能使他們感到為難,那是我這人言之有物,因為確是說中了他們牽強附會的地方。
我發(fā)現(xiàn)那些人在做的事,就是穿上別人的盔甲,連個手指頭也不露出來,把古人的思想東拼西湊來實行自己的計劃,這對于有知識的人做這類人云亦云的題目還不易 如反掌。對那些人偷偷摸摸竊為己有,首先是不正義和怯懦行為。他們自己沒有什么有價值的見解,千方百計盜用別人的來標榜自己,更為愚蠢的是樂于用欺詐去騙 取庸人的盲目贊揚,在有識之士面前自貶身價,其實只有他們的稱頌才是重要的,而今他們對于剽竊的文句只會嗤之以鼻。
我做什么也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我引用別人是為了更好地表達自己。我不是指那些集句詩,這本來作為匯編出版的,我見過除了古人以外,當今也有編得很精致的集 子,尤其是卡庇魯普斯[10]主編的那部書。從這些著作中處處看出時代的智慧,利普修斯[11]在那部博學的巨作《政治》中也這樣。不管怎樣,我想說的是 不論什么荒謬的想法,我都不會去有意掩飾,就像我的一張禿頂灰發(fā)的肖像畫,畫家畫上的是我的臉,不要是一張十全十美的臉。因為這里寫的是我的想法與意見; 我寫出來的是我信仰的東西,不是要人相信的東西。我在這里的目的是袒露自己,要是新學的東西使我改變的話,這個自己到了明天可能會不同了。我沒有權威要人 相信我,也不奢望這樣的事,覺得自己學識淺陋,不配去教育別人。
讀過上一篇文章的那個人,一天在我家里對我說,我應該對兒童教育的理論再深入談一談。那么,夫人,我在這方面還有什么看法的話,最好是把它獻給即將出世的 小公子(夫人生性慷慨,頭胎不會不是個男孩)。從前我有幸為您服務,自然希望您萬事如意;除此以外,我還曾積極促成您的婚事,有權利關注一切由此而來的門 第光耀昌盛。但是說實在的,在這件事上我知道的只是,人文科學中最難與最偉大的學問似乎就是兒童的撫養(yǎng)與教育。
如同在農(nóng)業(yè)中,播種前的耕作以及播種本身,方法都可靠簡單;可是讓種下的作物存活茁長,這里面就有無數(shù)的學問與困難;人也是這樣,受孕懷胎無什么技巧,但是一旦到了人世,大家就要給他種種關懷,教育他,撫養(yǎng)他,需要終日操心與害怕。
幼年時,孩子的性格傾向不強烈不明顯,天資也沒有那么確定無疑的表現(xiàn),很難對此作出任何有根據(jù)的判斷。
您看西門[12]、瑟米斯托克利[13]和其他許多人,他們早年與后來的行為多么不一致。小熊與小狗顯出自然天性;而人受困于習俗、看法和法律之中,很容易改變自己或偽裝自己。
強迫天性還是很難的。由于選錯了道路,訓練孩子去做今后無法讓他們立足的事,往往多年心血白費,這樣的事常有發(fā)生。由于這樣的困難,我主張引導他們?nèi)プ鲎钣?益最有效的工作,不應該從他們童年的行為對他們的前途妄加猜測。即使柏拉圖[14],我也覺得他在《理想國》一書中給予兒童過多的權力。
夫人,學問是華麗的裝飾,也是奇妙的服務工具,尤其對于夫人這樣富貴人家來說。說實在的,學問在貧賤者手里起不了應有的作用。學問用于指揮戰(zhàn)爭、統(tǒng)治百姓、跟君王 或異國結盟,遠比用于找論據(jù)、寫訴狀或開藥方顯赫得多。因而,夫人,我相信您不會忘記對自己孩子的這部分教育,因為您出身書香門第,受過閨中教育(因為我 們至今保存幾代德·弗瓦伯爵們的文稿,您的丈夫伯爵閣下和您都是這一脈的后裔,您的叔父弗朗索瓦· 德·弗瓦·康達勒伯爵每日寫作,將使貴府的文章才華綿延幾個世紀不絕),我只想對您獻上一條不同于世俗做法 的拙見,這也是我對夫人的效力。
兒童教育的成敗完全取決于您對教師的選擇,教師的職責涉及許多其他重大方面;但是對此我沒有值得一聽的見解也就略 過不談;關于職責我向教師提出一己之見,他若認為有可取之處不妨采納。對一位貴族子弟,學知識不是為了謀生(因為這個庸俗的目的不配得到繆斯女神[15] 的垂青與眷顧,此外這還關涉到別人,取決于別人),不是為了跟外界交往,更重要的是自身要求,豐滿心靈,提高修養(yǎng),更有意培養(yǎng)成一個能干的人,而不是有學 問的人。我還要進一言,就是用心給他選擇一名導師,不需要學識豐富,而需要通情達理,兩者兼?zhèn)渥匀磺笾坏,但是性格與理解更重于學問;他必須以一種新方 式工作。
有的教師不停地在我們的耳邊絮聒,仿佛往漏斗里灌水,我們的任務只是重復他跟我們說的話。我要他改正這種做法,一開始,根據(jù)他所教的人的 智力,因勢利導,教他體會事物,自己選擇與辨別;有時給他指出道路,有時讓他自己開拓道路。我不要老師獨自選題,獨自講解,我要他反過來聽學生說話。蘇格 拉底[16],后來的阿凱西勞斯[17]都是首先讓弟子說話,然后再是他們對弟子說話。
執(zhí)教的人高高在上,大部分時間損害要學習的人。
——西塞羅
教師讓學生在前面小跑,判斷他的速度,然后決定自己該怎樣調(diào)節(jié)來適應學生的力量,這是個好方法。如果缺了師生的這種配合什么都做不好。善于選擇這種配合,穩(wěn) 步漸進,據(jù)我所知這是最艱難的工作之一;名師高瞻遠矚,其高明處就是俯就少年的步伐,指導他前進。我上山的步子要比下山更穩(wěn)健,更踏實。
我們這里的做法是,不論學生的資質(zhì)與表現(xiàn)如何不同,都是用同一的教材與規(guī)則來教導,于是在一大群兒童中只能培養(yǎng)出兩三個學有所成者,也就不足為奇了。
教師不但要學生記住課本中學過的詞,還要理解詞的意義與要旨;評估學生的成績不是去證明他記住了多少,而是生活中用了多少。按照柏拉圖的教學法循序而進,對 學生剛學到的知識,要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檢查他是否融會貫通,成為自己的東西。吞進的是肉吐出的還是肉,這說明生吞活剝,消化不良。吞進胃里的東西是 需要消化的,胃沒有改變它的內(nèi)容與形狀,那就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
受五花八門思想的影響,受書本權威的束縛,我們的心靈都是在限制中活動。脖子套了繩索掙不脫,也就不會有輕快的步伐。我們失去了活力與自由。
我們永遠做不到自己駕馭自己。
——塞涅卡
我在比薩城[18]私訪一位正人君子,是個極端的亞里士多德信徒,他最大的信條是: 衡量一切正確思想與真理的試金石,就是看它是否符合亞里士多德的學說;除此以外,都是胡思亂想;亞里士多德什么都見了,什么都說了。他這個信條得到廣泛和 歪曲的傳播,從前使他長時期成為羅馬宗教裁判所里的常客。
教師要讓學生自己篩選一切,不要僅僅因是權威之言而讓他記在頭腦里。亞里士多德的原則對他就不是原則,斯多葛派[19]和伊壁鳩魯派[20]的原則也不是。要把這些豐富多彩的學說向他提出,他選擇他能選擇的,否則就讓他存疑。只有瘋子才斬釘截鐵地肯定。
我樂于知道,也同樣樂于懷疑。
——但丁[21]
因為,如果他通過自己的理念接受色諾芬[22]和柏拉圖的學說,這些學說不再是他們的,而是他自己的。跟在人家后面的人,跟不到什么東西。什么都沒找到的人,是因為他沒尋找。
我們頭上沒有國王,讓各人自己支配自己。
——塞涅卡
至少讓他知道他知道什么。他必須吸收他們的思想精華,不是死背他們的警句。他可以大膽忘記從哪里學到的,但必須知道把道理為我所用。
真理與理智對誰都是一樣的,不看誰說在前誰說在后。也不是根據(jù)柏拉圖說的還是我說的,只要他與我理解一致,看法一致。蜜蜂飛來飛去采花粉,但是隨后釀的蜜 汁,這才完全是它們的。不管原來是莢蓮還是牛至了。這也像學自他人的知識,融會貫通,寫成自己的一部作品,以此表達自己的主張。他的教育、他的工作和研 究,都用于對自己的培養(yǎng)。
讓他把學到的東西藏之于心,把創(chuàng)新的東西呈之于外。剽竊者、人云亦云者炫耀的是他們造的房屋,他們購的東西,而不是他們學自他人的心得。你看不到一名法官收受的禮品,只看到他為孩子招來好親事和獵取榮譽。沒有人公開他的收入;每個人都不隱瞞他的獲得。
我們在學習上的獲得,才使自己更完美更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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