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貝利遇到艾麗斯,便奏響了一首深沉的愛情史詩。一個是世人公認的“金頭腦”,英國著名的哲學家、小說家、“布克獎”得主;一個是學養(yǎng)深厚的古典文學教授、文學評論家,小說、“布克獎”委員會主席。
兩個杰出的靈魂泰然相處,既保持了從容的獨立,又在相互的交流中繼續(xù)升華。貝利寫他們的愛情,有時莊重,有時詼諧,有時醋意十足,有時又童心未泯。即便是談及艾麗斯的風月情事,嚴厲之外,也有寬容……在艾麗斯患上阿茲海默氏癥之后,夫妻之間不再有對話,貝利在愛情的甜美記憶支撐下,一路攙扶著愛妻步入黑暗的孤獨旅程。
約翰·貝利,牛津大學文學教授、文學評論家、小說家,“布克獎”委員會主席。他的妻子艾麗斯是英國知名哲學家,被稱為當今英語世界最偉大作家之一。1994年艾麗斯被診斷出患有阿茲少默氏癥,面對日益依賴的艾麗斯,貝利拒絕社工人員的探訪,獨自照顧她,并盡可能的維持原有的生活方式,直到1999年2月艾麗斯去世。
第一部 那時
1.初識
大熱天,悶熱,潮濕。以一般英國標準來衡量,今天的天氣可真熱得令人難以忍受。這倒不是說,對這類事情,英國現(xiàn)在還保持一套標準。毫無疑問,這只是全球性的溫室效應。然而,談起“年老”這回事,人們都會說:這年頭不再有一套大家可以遵循的標準了。三伏天,熱得要人命哪。
出外郊游尋樂(以前那可真是一種享受),我心里卻盡想著這些令人沮喪的事情。多年來,每逢三伏天,在家待著覺得受不了,我們就會出門兜兜風。我們開著車子,沿著那條通往牛津城外的旁道,行駛了一兩英里后,倏地調轉車頭,沖到路邊草地上——相信我,這樣做需要一點技巧,因為后面有一大群飛速行駛的汽車跟隨著你。他們紛紛踩煞車、按喇叭、扯起嗓門吆喝叫嚷,但我們不理睬,自顧自把車子開到路邊草叢中,顛顛簸簸停下來,鎖上車門,蹲下身子從籬笆上的一個缺口鉆過去。
記得,我們第一次這樣做是在45年前。那時我們騎腳踏車,優(yōu)哉游哉,溜達在當時還沒鋪上柏油、往來車輛非常稀少的小路上。河流究竟在哪兒,我們并不清楚,但憑著年輕人的熱情和血氣之勇,我們不顧一切,匍匐著鉆過那一叢叢茂密的蓑草,鉆著鉆著,噗通一聲,整個人幾乎掉進了河里。蹲伏在河畔蘆葦叢中,我們脫掉身上的衣裳,溜進河里,就像兩只水鼠。然后我們靜靜躺在陰暗的、緩緩流淌的河水中,一動不動。就在這當口,一只翠鳥驀地竄出來,從我們鼻子旁邊飛掠而過。泡夠了水,我們爬上岸來,并肩躺在艾麗斯的襯裙上曬太陽,晾干身上沾著的河水。這時,一艘巨大的游艇轉動著引擎,軋軋軋,在距離岸邊只有數英尺的河面上行駛而過。船上的舵手戴著白帽兒,只顧凝視前方。他嘴里咬著煙斗。裊裊煙霧混合著蘆葦根部散發(fā)出的泥水氣味,飄散在河流上空。
直到今天,我還保留著這條襯裙。前幾天我打開衣柜,發(fā)現(xiàn)它被塞在抽屜一角,硬邦邦的,上面沾著一團團已經干燥、變成粉狀的泥巴。收藏了這么多年,這件衣裳早已褪色了,看起來黃黃的;那條縫在襯裙褶邊作為一種裝飾、原本是藍色的絲帶,如今也皺成了一團。一時間,我不敢相信,出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后來成為我妻子的女人,竟然穿過這樣的衣裳。乍看之下,這條襯裙就像是從瑪麗?安托妮特 的衣柜里拿出來的。那天從河邊回來后,我沒把襯裙還給艾麗斯。我想,她已經把它給忘記了。
總之,那天我們非常忙碌。我們跟別人約好一塊兒吃午餐——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趕回城里赴約。騎著腳踏車回到牛津鎮(zhèn),沿著伍斯托克路奔馳時,我們早已汗流浹背,渾身燥熱,就像那天早晨剛出門時那樣;那時,我們還沒鉆過河畔那一片蒼翠茂密的矮樹叢,也還沒發(fā)現(xiàn)那條沁涼的河流。一身汗湫湫,我們站在貝賽爾坊一間公寓門前,伸出手來拂了拂頭發(fā)和身上的衣裳,然后按了按門鈴。等待主人應門的當兒,我們繃著臉孔對望一眼,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們的主人正準備午餐,在廚房里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來應門。他名叫莫里斯?查爾頓,是一位才氣洋溢的年輕醫(yī)生,擁有一雙碧綠色眼眸。剛出道時,他在牛津大學赫特福學院擔任導師,講授古典文學,被公認為全校最好的導師之一。他教書實在太棒,以至于三年后他就放棄了教職,改行學醫(yī);如今他在雷德克里夫醫(yī)院擔任研究員。聽說,他對艾麗斯頗為愛慕。這就是他今天邀約艾麗斯共進午餐的原因。艾麗斯告訴他,今天早晨她跟我約好,結伴騎腳踏車到城外參觀卡辛頓教堂;她問莫里斯,能不能讓她把我?guī),大伙兒聚一聚,共進午餐。
面對這種要求,莫里斯表現(xiàn)得挺像個男子漢:他答應了。他已經準備好一頓豐盛可口的午餐。這間公寓并不是他的。真正的主人是一位在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任教、家道頗為殷實的導師。莫里斯和這位比他年長的男士,彼此之間究竟有沒有某種曖昧關系,外人不得而知?磥,莫里斯隨時都可借用這間公寓,因為他那位朋友不常住在這兒——這位導師如果不出國到意大利或希臘度假,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學院里。
50年前,牛津大學的生活非常講究形式和禮節(jié),顯得比較拘束,但同時卻也比較舒適、自在。對我們來說,這一點都不詭異。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遵循既有的行為準則和傳統(tǒng)禮節(jié),幾乎沒意識到它的存在,但同時也擁有各自的私生活。我們都很用功——至少,艾麗斯非常用功;我天生比較懶散。
根據我的觀察,莫里斯比我和艾麗斯更用功,甚至比我們兩人加起來還用功呢。但他顯得非常輕松自在。一看到我們,他那兩只碧綠色眼睛登時一亮,閃爍出愉悅的光彩,仿佛事先跟我們串通好,共同參與某一項陰謀。這種親密的感覺——我們隨時都可以變成三個調皮搗蛋的孩子似的——在這間擺滿善本圖書、上等家具和玻璃器皿,氣氛顯得非常陰森肅穆的公寓中,變得格外的強烈。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些綠色和白色的高腳玻璃酒杯;那天中午,我們手里端著這種杯子,喝了不少冰凍白葡萄酒。我猜,在那個時代,人們流行喝白酒。
如今回想起來,我打心坎里佩服莫里斯那天中午的表現(xiàn):他已經察覺出艾麗斯和我背著他相好,但卻裝得若無其事,依舊談笑風生,甚至有意無意地慫恿我們,把他納入我們兩個人的圈子。我們告訴莫里斯,早上我們并沒去參觀卡辛頓教堂。天氣實在太熱了,我們累得半死,騎腳踏車回城里來;這會兒,窩在陰涼的公寓里喝酒,感覺好極了。我們兩個一唱一和,宛如表演雙簧一般,但卻刻意避開彼此的眼神。艾麗斯倏地站起身來,跑過去親了莫里斯一下。這個動作看起來很恰當、自然,惹得我們三人都笑起來:兩位男士瞅著艾麗斯,哈哈大笑;艾麗斯一面陪我們笑,一面轉動脖子,開心地瀏覽著這間陰森森、看起來頗為神秘的豪華公寓?此樕系纳袂椋路鹚褪悄莻漫游仙境的小姑娘愛麗絲,正準備展開一連串新的冒險旅程。
我們一面談笑,一面吃午餐——我頂記得主人特別為我們烹調的龍蝦,以及極為可口的大蒜美乃滋——但我卻一直提心吊膽,擔心我那濕透的褲袋(里頭塞著艾麗斯的內衣,卷成一團)會滴出水來,把餐廳里那張鋪著某種錦緞的椅子給弄濕了。三個男女聚在一塊兒,開心地吃午餐,愈來愈像一家人。幾杯白葡萄酒下肚,一時目眩神迷,我竟然把艾麗斯看成慈愛的姐姐,對兩個弟弟一樣親切、一樣疼惜。莫里斯還真有點像我和艾麗斯的兄弟,但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他更像一位家長,端坐在餐桌前頭,笑瞇瞇,神態(tài)顯得十分慈祥、和藹。
莫里斯英年早逝。20多年前,他生病——聽說是癌癥——死了。據我所知,他一生未娶,但這點還有待查證。那天中午,我親眼看見他睜著他那雙碧綠色眼瞳,含情脈脈地瞅著艾麗斯。我猜,那天他向朋友借用公寓,親自下廚準備一頓豐盛的午餐,是為了向艾麗斯示愛,而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出現(xiàn),卻讓他的計劃全都泡了湯。果真如此,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那天中午的表現(xiàn)就更值得我們敬佩了。原本會變得非常尷尬的局面,在他妥善處理下,并沒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困擾。
這兒,我特地提起多年前的這頓午餐,以及那個迷人的星期天早晨,我跟艾麗斯第一次結伴郊游,在河里戲水,倒不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很重要,而是因為事隔多年,至今它依舊存留在我的記憶中,歷歷如繪。雖然我跟莫里斯見過幾次面,非常欣賞他的為人,但那天的午餐聚會,卻是我們倆在“社交場合”中唯一的一次聚首。往后他繼續(xù)在牛津鎮(zhèn)工作,但我們失去了聯(lián)絡,因此,我并不清楚后來他出了什么事情,只曉得,他去世時已經是一個非常杰出、非常有名望的人物。那時,我跟艾麗斯的關系就是這么一回事:對她生命中的其他人物,我?guī)缀跻粺o所知,更不清楚他們在她心中的地位。這大概是由于初次墜入愛河的人都沉醉在自我中,無視他人的存在。對我來說,那確實是我的初戀,雖然那時我并不很年輕。那年,艾麗斯34歲,莫里斯的年紀跟她差不多。我28歲。我們之間年齡的差異,在學校時確實會造成很大的困擾,在往后那些年,卻變得愈來愈不重要。不過在那天中午,年齡的差異只是午餐聚會氣氛的一部分,因為那時我們三人仿佛變成了一家子,而在一個家庭中,這種差異往往被視為當然。
然而,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時我對艾麗斯生命中其他人物幾乎一無所知,更不清楚他們在她心中的地位。我想,艾麗斯并不是刻意隱瞞我;對她來說,這是一種本能,因為在那個時代中,隱私是一切人際關系的要素。一個“開放”的社會,是我們如今追求的目標——也許這只是我們掛在嘴皮上的一個理想——以提升我們的社會,讓它變得更民主、更沒有階級差別。在20世紀50年代,我覺得我們并未刻意地反民主;我們只是珍惜我們的隱私,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在牛津這個學術重鎮(zhèn),情況更是如此。生活在這兒,你跟一大群人保持良好的關系,幾乎天天見面——在學校、餐廳、講堂和實驗室——但對他們的家庭、社交和性生活卻一無所知。別人的私生活固然會引起我們的好奇(這正是“隱私”這種東西好玩的地方),但大體上,它是一個被尊重的、讓人感到舒適自在的禁地。
由于某種情感上的自相矛盾,愛上艾麗斯后,我不但沒有對她的私生活更加好奇——至少最初是如此——反而更加不感興趣。那時在我心目中,艾麗斯是一個美妙的、孤單的女人。第一次看見她大約是在半年前。那時,我住在牛津大學圣安東尼學院。有一天,我看見她慢吞吞地、挺吃力地騎著腳踏車,經過我的窗口。我放下手邊的功課,抬起頭來,懶洋洋地望出窗口,觀賞伍斯托克路上變化不停的風景——那時,伍斯托克路還是一條相當幽靜的林陰大道,不像現(xiàn)在擠滿車子——望著,望著,忽然看到騎腳踏車的這位女士(不知怎的,一看見艾麗斯我就把她當成女士,而不是女孩)。我心里想:這個女的究竟是誰呀?我能不能跟她見個面呢?也許,那時我已經愛上她了。愛情的純真和無知,一時使我耽溺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她一輩子從沒戀愛過;今天,她騎腳踏車在校園里溜達,等待我的出現(xiàn)。這個女人看起來,并不像擁有過去或未可知的現(xiàn)在。
那時在我心目中,艾麗斯是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現(xiàn)在的女人。
她看起來很不開心,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也許因為天氣的緣故——那天下著毛毛雨,到處濕漉漉的,讓人覺得心煩。也許因為她那輛腳踏車太過破舊,一路嘎吱嘎吱響,騎起來挺費勁。也許因為她還沒遇到我吧?她垂著頭,心事重重,自顧自朝向某一種情感的或知識的目標,一路奔馳過去。記得,有一位朋友初次跟艾麗斯見面后,半開玩笑地(也許帶著些許惡意)告訴我:“她真像一頭小公牛!
這個觀察可能是正確的,盡管我從沒看見艾麗斯表現(xiàn)出她的公牛脾氣——畢竟,我從不曾以客觀的眼光看待她。如果說,我們每個人的個性中都有一個層面,可以用某一種動物或鳥類來做表征,那么,我可以承認,艾麗斯確實很像一頭小公牛。它并不兇惡,但個性非常堅毅果決,行為不可預測;它總是垂著頭,挑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瞅著你,一步一步朝向你走過來。
艾麗斯發(fā)表的第一部小說《 網下 》(Under the Net)中,有個人物提到女主角時說,她從不曾向任何一位朋友透露,她跟其他朋友的關系是多么的密切、多么的親近。這些朋友,彼此之間甚至互不相識。艾麗斯對待朋友也是如此。這點,對小說中的女主角來說,自然很重要,但在艾麗斯看來,卻一點都不會影響她的人際關系。生病前,她常親自寫信回復她的讀者。這些信通常寫得很長、很認真,不像是寫給一般讀者的客套函,反而像是寫給知心朋友的信,盡管她從不曾見過——這一輩子也許不會見到——收到她這封信的人。如今艾麗斯生病了,我只好代替她寫信回復她的讀者;當然,我不能像她那樣做,但從讀者的來信,從他們對他們心愛的這位作家的仰慕之情,我能夠理解,為什么有一位讀者收到艾麗斯的來信后,會立刻回復說:現(xiàn)在他覺得,他們兩人已經成為“終生的好朋友”。
就像跟感情有關的其他事情,愛情所造成的自我中心主義也有它荒謬的一面,雖然,有時它也相當感人。就拿我自己來說,剛愛上艾麗斯的那段日子,我竟然認定,她是一個“單純的精靈”,把自己的生命全都奉獻給哲學和工作,心無旁騖,在學院的一個小房間里,過著與世無爭、修女一般的生活,不像我那樣成天跟別人勾心斗角,胡思亂想,惶惶不可終日。在我心目中,她是一個非常清高的人,而我知道這種人不會有像我那樣的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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