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或悲戚:當代文學的現(xiàn)象解析與文化觀察》以多重文化視角,考察了當代文學,特別是新世紀文學中的一系列重要現(xiàn)象。以文化研究、美學探查、精神分析、敘事細讀等方式,對世紀之交以來文學的“文化狂歡”現(xiàn)象、中國經(jīng)驗的復雜性、當代文學的價值評估等重要理論問題進行了探討;以詞源學和文類史的視野,對當代小說詩學的若干關(guān)鍵詞及重要問題進行了梳理;以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為契機,對其作品的內(nèi)容、文化價值與藝術(shù)特點進行了多側(cè)面的分析闡釋;對于當代文學的若干歷史階段、紅色敘事及文化地理等問題,進行了多維視角的重新審視。
張清華,1963年10月生,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執(zhí)行主任,文學院教授、副院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主要從事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在《中國社會科學》、《文藝研究》、《文學評論》等學術(shù)期刊發(fā)表理論與評論文章四百余篇,出版《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境外談文》、《天堂的哀歌》、《文學的減法》、《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中國當代小說敘事及美學研究》、《猜測上帝的詩學》、《穿越塵埃與冰雪》等著作十余部,另有散文隨筆集《海德堡筆記》、《隱秘的狂歡》等。曾獲省部級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南京大學優(yōu)秀博士論文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10年度文學批評家獎、第二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等。曾先后應邀講學于德國海德堡大學(2000—2001)、瑞士蘇黎世大學(2006)、新加坡新躍大學(2007)等。
應該在魯迅與五四文學以來的譜系中認識莫言
——答《新華月報》記者問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只細胳膊使勁甩動著,像谷地里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 “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這是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中所塑造的一個整日不說一句話,名字叫作“黑孩”的經(jīng)典的孤獨形象,據(jù)說這一形象的塑造與莫言自己同樣孤獨的童年有關(guān)。之后,這具有生命與歲月特質(zhì)的孤獨,使莫言創(chuàng)作出了一個個更加豐富的文學形象,創(chuàng)造出一個汪洋恣肆的文學世界。山東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也像?思{的“約克納帕他法小鎮(zhèn)”一樣愈來愈為世界所知。北京時間2012年10月11日晚7點,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彼得?恩格隆德宣布中國作家莫言獲得2012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莫言所創(chuàng)造的精神世界和他曾賴以存身并使其寫出幾百萬字的文字世界,立刻被人們以高密度的方式高速傳播。一個星期左右,莫言舊居里的紅蘿卜和樹苗等被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洗劫一空,甚至連一個多年前被無意注冊的和莫言無關(guān)的商標——“莫言醉”,也被炒到比莫言的諾貝爾文學獎獎金還要高的數(shù)額。
“十年前在課堂上經(jīng)常講到莫言的作品,講著講著講興奮了,脫口而出!敝膶W評論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張清華教授堪稱莫言研究專家,十年前曾在講述莫言作品的課堂上預言“莫言很有可能會在不遠的將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莫言獲獎的消息傳來,張清華教授當年的學生們紛紛打電話、發(fā)短信表示祝賀,而他則把第二天的文學課臨時改為莫言作品專題,“講了一天的莫言”。自1993年起,張清華發(fā)表有關(guān)莫言作品的評論和對話達十多萬字。近年,張清華教授一直提議以人才引進的方式把莫言請進北京師范大學,說“如果不趕緊請進來,瑞典文學院哪天忽然宣布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再請就來不及了”。
張清華強調(diào),講解和理解莫言的正確的方式,是把莫言放在從魯迅與五四文學運動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譜系”中來討論,如此才會得出有歷史感的認識。
有責任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講解莫言
新華月報:十年前您曾說莫言是中國當代作家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最佳人選之一,您成功預言莫言成為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文學依據(jù)是什么?
張清華:十年前在課堂上經(jīng)常講到莫言的作品,講著講著講興奮了,脫口而出。因為最近經(jīng)常把這十幾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加以對照,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是,高行健能夠得獎,像莫言、余華這樣的作家就更應該得獎。大江健三郎的東西我也看過不少,我也覺得大江的寫作所表現(xiàn)的人性深度是聳人和深刻的,但是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不光“人性深度”深,而且“歷史深度”表現(xiàn)得更明顯。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民族現(xiàn)代以來的重要的公共經(jīng)驗和歷史記憶的復雜性得到了有力的呈現(xiàn)?偟膩碇v,莫言的小說,所呈現(xiàn)的歷史、傳統(tǒng)、民間文化以及思想的龐大信息,還有藝術(shù)上的難度系數(shù),可以說在當今世界的優(yōu)秀作家中也是十分罕見的。我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也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諾獎評委主席特別提到莫言作品里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不是指的拉美的,而是獨屬于莫言的。莫言式的魔幻實際上具有很強、很鮮明的民族性,他可以說為世界文學貢獻了獨特的東西。早在十幾年前,我確實在這些方面有一個基本的認知。那時年輕,膽子大,敢亂說,所以說了也就說了,而且在課堂上經(jīng)常說。很多老學生至今記憶猶新,來電話或者短信祝賀我,說我的預言實現(xiàn)了。我也曾經(jīng)從引進人才這個角度跟我們學校的領導們談起過,我們學校應該“養(yǎng)”幾個作家,我說莫言是首屈一指應該引進的作家,因為我覺得他是有可能要得諾獎的。這些話都公開在學校里說過?傊,我個人對莫言的獲獎,是覺得在情理之中,雖然有一點點“意料之外”——因為我覺得某種意義上,中國人常常是有“悲情”思想的,總覺得盡管我們夠了,我們也很想得,但是可能人家不會如此痛快和及時地給我們。中國人下意識里總覺得這個獎不可能來得太快,雖然我們希望它盡快地到來。
新華月報:10月11日,瑞典文學院宣布莫言獲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據(jù)說第二天您在北師大文學課堂上臨時改換主題,講了一天莫言的作品,主要給學生講了哪些文本信息?
張清華:我平時講課的內(nèi)容就有莫言。其實當時也是進了課堂之后忽然想起來的,覺得不應該僅僅談一下莫言獲獎這件事,還要把后面要講的莫言作品的內(nèi)容提上來。我是11號晚上得到的消息,接著就電話不斷,一直到深夜12點以后還有好友來電,訴說激動的心情。我第二天上午剛好有本科的課,下午有研究生的課。早上到了課堂,本來是準備講一下莫言獲獎的感想,頭天深夜還專門做了一個“PPT”,關(guān)于莫言獲獎的一些影像,但是我講完那些感想以后,突然就決定要講一下莫言的作品,因為他的作品我非常熟悉,就在課堂上細讀了他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下午研究生的課上,則集中講了一下莫言的整體風格和長篇寫作的一些特點。這是很正常的反應,莫言本來就是當代作家中重要的一個,他得獎以后就意味著他作品的“經(jīng)典化”程度會得到空前的加強,因此我們有責任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講解莫言!敖(jīng)典化”是一個很奇怪的事情,它也是一種選擇和放大,某種意義上,他已經(jīng)因此進入了偉大作家的譜系了,不管你承認與否,這都很難改變了。
新華月報:您跟莫言有哪些文學方面的交往?
張清華:“交往”就不太好說了——要避免“攀結(jié)富貴”的嫌疑。不過,我跟他確有過一個很長的對話,收在我的一本叫作《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的書里,有將近兩萬字,主要是談對莫言作品的理解,對小說本身一些藝術(shù)因素方面的認識,以及我們關(guān)于當代文學的一些看法。我寫過將近3萬字的一篇論莫言的文章——《敘述的極限——論莫言》,還有另外三四篇關(guān)于莫言的文章:1993年發(fā)表的一篇《莫言文體多重結(jié)構(gòu)中的傳統(tǒng)因素》中,我就討論過他小說中的傳統(tǒng)因素,這已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另一篇《天馬的韁繩——論新世紀以來的莫言》,也是一篇長文;還有一篇《〈紅高粱家族〉與長篇小說的文體變革》是專門談《紅高粱家族》對于80年代文學的推動意義的;另外,在我的另一本書《境外談文》中,還專門論述過“莫言的新歷史主義敘事”。這些大塊文章加起來有十幾萬字。另外還有一些短論和作品解析等文字。2000年,莫言在臺灣“兩岸作家大會”上的一個演講,叫《我與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便摘引了我在《鐘山》上發(fā)表的一篇很長的文章——《10年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回顧》,其中有三四千字討論了他和《豐乳肥臀》。在那次會上,他即摘引了我這篇文章寫他的那一部分,還戲謔地說“既然張清華把我放到他的文章里討論沒有跟我商量,那么我抄他的這些話也就不商量了”。
鄉(xiāng)村經(jīng)驗是莫言與生俱來的基本經(jīng)驗
新華月報:在評論莫言的《紅高粱家族》時,您描述它是一部使莫言從一個民間歌手變成一個現(xiàn)代作家的“點石成金”的作品,其實他的其他作品普遍存在這種效果,您覺得是什么使莫言具有了這種“點石成金”的能力?
張清華:還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的文化自覺。這種自覺表現(xiàn)在:一是重新認知本土文化,“尋根文學”即是一個標志;再一個,是通過拉美作家的成功看到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一個路徑。在那個年代最核心的思想是啟蒙主義,啟蒙主義思想成為作家寫作中人文主義精神的引領,這使得作家獲得了對于民間文化和中國歷史,包括當代歷史的認知和反思能力。早期的莫言小說,側(cè)重于表現(xiàn)他的童年記憶、原始鄉(xiāng)村與自然的浪漫和美麗,這些作品從整體上還看不到作家對于歷史的那種批判性認知。而在《紅高粱家族》里面,首次出現(xiàn)了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以及對于當代歷史的一種批判。它是中國當代小說中第一部“反進化論敘事”的小說,就是從“爺爺”到“父親”到“我”,不是一個“進化”的譜系,而是一個頹敗和蛻變的“降冪排列”的關(guān)系,這就給當代小說注入了一種極大的叛逆性,以及思想動力,還有藝術(shù)格局的根本性的改變。所以我說他是“點石成金”。
新華月報:莫言的作品具有濃郁、純粹的鄉(xiāng)土性,但莫言對其進行語言表達時卻十分生猛和先鋒,具有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怎樣看待其作品里鄉(xiāng)土性和先鋒性這一對看似矛盾的主客體關(guān)系?
張清華:他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是骨子里的,而他的童年經(jīng)驗和鄉(xiāng)村經(jīng)驗是生長在一起的,這是莫言與生俱來的基本經(jīng)驗,也是本身最具有“文學性”的元素;蛘哒f,它是莫言小說文學性的一個基本載體。這是他的作品世界之所以帶有野蠻的、原始的、混沌的、龐然大物式的、泥沙俱下的、江河橫溢的、莽莽蒼蒼的、生機勃勃的屬性的一個根本原因。另外,是莫言所獲得的后天的認知高度。后天的認知高度,我認為最核心的是他的“生命哲學”與“人類學視野”。之前作家的認知能力,僅限于“社會學”和“倫理學”的范疇,人是分為“好”與“壞”的,歷史是有“進步”和“倒退”的,文學本身是有“真善美”和“假惡丑”的對立的??以往的作家都是在這樣一種“二元對立”的格局里生成他的價值與詩意,這種詩意看起來就是比較有局限的思維方式,有時是比較呆板、僵化和無趣的。但是莫言卻大膽地超越了社會學與倫理學的界限,用生命哲學和人類學的眼光,來打量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來還原作為生命、個體、有血有肉的生存者的一個“人”,這個人身上的全部屬性,都生發(fā)出讓我們?nèi)硇母袆拥囊环N蓬勃的天然的詩意。莫言的小說為什么讓當代文學為之一變,讓讀者為之耳目一新,而且真正呈現(xiàn)出了屬于文學的詩意?我覺得這是一個根本的原因。他的生命哲學和他的原始鄉(xiāng)村和童年經(jīng)驗融為一體,形成了他作品的生機勃勃的面貌和風格。
新華月報:莫言的很多作品一上來就能立刻進入表達的高速通道,把內(nèi)容、語言、結(jié)構(gòu)等文學元素和個體生命體驗結(jié)合和表達得渾然一體而又淋漓盡致,您怎么看莫言的這種文學加速度式的表達能力?
張清華:這主要源于幾個方面。一個是他的“戲劇性”的天才。一個作家有沒有戲劇性的才華,是決定他能否構(gòu)建出偉大的敘事格局,構(gòu)建出蕩人心魄、引人入勝的故事的一個基本條件。莫言的戲劇性能力很強,他的作品總是有特別集中、緊張的人物關(guān)系及矛盾沖突,這使他進入敘述的速度非常之快,而且進入之后,整個故事始終處于緊張、飽和的狀態(tài)。二是他的“語勢”是特別充沛的,我把他的敘事叫作“飽和性的敘事”,極端飽和而且不加節(jié)制,這正是他的一種特色。如果過于節(jié)制、精致就不是莫言了。他所具有的是一種包含了毛細血管、神經(jīng)末梢的,靈敏而未加修飾的感覺,這種靈敏的感覺特別迅猛、飽滿、豐富、多樣,所形成的信息流、語言流就特別充沛,所以他的“敘述動力”很強。首先是故事懸念和戲劇性的結(jié)構(gòu)所帶來的勢能,其次是他的語言和感覺帶來的強烈勢能,使他的整個故事推進具有蕩滌、沖擊心靈的酣暢、激情澎湃的速度和力量,這就是他的風格之所在。一旦加以“節(jié)制”就不是莫言了——《蛙》就比較節(jié)制,但是《蛙》就不是莫言特別成功的有代表性的作品;《生死疲勞》中敘述的洪流,加上華麗的技術(shù)性的東西,《檀香刑》、《豐乳肥臀》中敘述的激情和戲劇性的緊張,都是莫言的典型風格。《豐乳肥臀》是迄今為止,我認為莫言最偉大的一部作品,那種歷史的波瀾壯闊和敘述的激情達到了完美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