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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米(精典名家小說文庫)
《紫米》為徐則臣的“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之一
十六歲的木頭逃離家鄉(xiāng)來到藍塘鎮(zhèn),與藍家長工沉禾一起看守米庫,因偶爾撞見沉禾與藍家三姨太的私情而被沉禾以照顧之名薦給三姨太當雜役。在藍家大院,木頭見聞了許多奇怪的事情,如不問家事、終日待在巨大貓籠與貓群廝混的老爺,同時愛上同一個男人的少爺、小姐……奇怪的是沉禾,明明和三姨太相好,卻偏偏耍盡心機娶了大小姐。最終,在沉禾和小姐的婚禮禮炮聲,一顆炮彈將莊嚴的藍家大院炸成了廢墟。
★魯迅文學獎獲得徐則臣的“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之一,70 后一代如何表達鄉(xiāng)土
★精典名家小說文庫系列小說之一。精裝版本,著名畫家賈平西提供封面及圖書插畫,并特制精美藏書票,集文學與藝術(shù)于一體,兼具經(jīng)典性和收藏性 ★名家+名作+名畫,中國人提升文學修養(yǎng)的必讀書。
我們對自身的疑慮如此兇猛
——張艷梅對話徐則臣 尋找·發(fā)現(xiàn)·重建一個世界 張艷梅: 則臣,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70后作家,我們先來談一個形而上的問題,你理想中的文學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包括文學寫作和文學閱讀。對于個體生命而言,經(jīng)由文學,我們是否能夠“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lián)炱饋怼保?br /> 徐則臣:謝謝梅姐鼓勵。這第一個的確是個難回答的問題,我試著把接近的動詞、名詞、形容詞和短語全用上吧。在我看來,文學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是:寬闊、駁雜、本色,是鮮活和入世的,骨子里頭是一雙具有反思和質(zhì)疑能力的熱眼,必須真誠。寫作和閱讀都當如此。不管寫作還是閱讀,文學肯定是看清楚自己是誰的最佳途徑;知道“你是誰”,才能知道“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才可能“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lián)炱饋怼。認了真,掉在地上的一定能撿起來。 張艷梅: 既然說到《耶路撒冷》,我們先從《耶路撒冷》談起吧。讀完這部長篇,是在北京到濟南的動車上,看到長安被帶上火車那一段,心情很復雜。后來,我在博客上貼過一段話談及,70后作家終于長大了,你們的視野,心胸和筆墨,都具有了世界意識。到世界去,雖然仍舊是朝向遠方的姿態(tài),并非因為我們不在世界之內(nèi),而是我們能夠走出自己和自己腳下的陰影,有能力去建構(gòu)一個更廣大而壯闊的世界了。你曾說起過,寫作這部小說,花了六年時間,我相信,在這六年中,其實你對世界和生活的理解也在不斷深入,而你的文學表達的力量也在不斷積聚,是不是這樣呢? 徐則臣:到世界去,歸根到底是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當然,這一去一來,你的世界肯定跟之前不一樣了,因為你由此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新東西,重新認識之后的你的世界可能才是世界的真相!笆澜纭边@個詞用多了,可能有點繞。這小說前后折騰了六年,前三年我只做筆記,材料都準備好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寫,找不到可以把我的想法都容納進去的結(jié)構(gòu)和路徑。2010年在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有一天晚上失眠,在床上翻烙餅,突然腦袋里一亮,找到了小說的結(jié)構(gòu):我可以在偶數(shù)章使用不同文體的專欄。問題解決了。然后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去采訪、思考和撰寫那十個專欄。因為小說主體故事與專欄的很多內(nèi)容糾纏在一起,寫專欄的過程同時也在加強我對故事和人物的理解。把想法有效地滲入進細節(jié)然后充分地落實,這一能力也只有這幾年才有。這能力不單單是技術(shù)上的,如你所說,還是對世界和生活的認識逐步深入的結(jié)果。2010年之前我是寫不了這個小說的,情感和思考太單薄。憋到了,才能成。 張艷梅: 小說中,初平陽的姿態(tài)是尋找,易長安的姿態(tài)是逃亡,楊杰的姿態(tài)是奔波,秦福小經(jīng)歷漫長的流浪,最終回到了家園,但是大和堂并不能永世存在,給她們母子護佑,你的很多小說都表達了一直在路上的主題,那么,這種漂泊感由何而來?又向何處生長?正如小說中所言,到世界去,那么,走出歷史、文化、時代、生存和精神暗區(qū)的道路在哪里? 徐則臣:我寫了很多出走和在路上的小說。一個作家最初的寫作可能源于一種補償心理,至少補償是他寫作的重要原因之一,F(xiàn)實里得不到的,你會在虛構(gòu)中張揚和成全自己。我從小夢想在路上,到世界去,但我又是一個膽怯的人,且多少年來受制于各種環(huán)境和條件,從沒有酣暢淋漓地出走過,也從未心無掛礙地跑遍世界,盡管現(xiàn)在我去了很多地方和國家,心里依然拘謹、掛礙和糾結(jié)——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天生就是個瞎操心的命。你想徹底又徹底不起來,那只好在小說中把自己放出去,去無限接近那個絕對的、心儀的自由和放曠。當然,寫作日久,思索既深,很多問題會換個方式去考量。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原地不動地看清自己,也無法原地不動地看清小說中的人物,我必須讓我和他們動起來,讓所有人都走出去、在路上,知道他們的去路,才可能弄清楚他們的來路,才能知道他們究竟是誰。人是無法自證的,也無法自明的,你需要他者的存在才能自我確立;換一副嗓子說話,你才能知道你的聲音究竟是什么樣。出走、逃亡、奔波和在路上,其實是自我尋找的過程。小到個人,大到國族、文化、一個大時代,有比較才有鑒別和發(fā)現(xiàn)。我不敢說往前走一定能找到路,更不敢說走出去就能確立自己的主體性,但動起來起碼是個積極探尋的姿態(tài);停下來不動,那就意味著自我拋棄和自我放棄。 張艷梅: 70后作家中,我一直對你和李浩的寫作,充滿期待,也常常思考你們的相似與差異。李浩對歷史的濃厚興趣,以及闡釋歷史和重建歷史的野心,在他的長篇新作《鏡子里的父親》中,一覽無余。你對生活的深刻理解,以及闡釋生活和重建生活的野心,在《耶路撒冷》中,同樣清晰可見。因為這兩部長篇,我覺得70后作家呈現(xiàn)出了宏大氣象,正在告別成長,開始對歷史和時代發(fā)言,這種表達,嚴肅尖銳,而又真誠。其實在《耶路撒冷》中,你也寫到了文革,對于當代小說中的歷史敘事,你怎么看?你覺得自己在面對歷史,介入歷史時,有和李浩同樣的建構(gòu)歷史的雄心壯志嗎?還是說,你更愿意在生活和生命的維度上,無限地伸展自己? 徐則臣:似乎已經(jīng)成了共識:當代小說中能寫好當代的并不多。其實,當代小說中寫好歷史的也不多。在當代寫歷史,在故事、細節(jié)和情景的意義上還原歷史現(xiàn)場也許并不難,笨功夫做足了就能八九不離十,難的是如何將當時代的“時代感”注入進彼時的“歷史感”,換句話說,就是:在今天如何重新敘述歷史。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重要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逻@句話應(yīng)該放在所有打算對歷史發(fā)言的作家案頭。很多大張旗鼓地從事歷史敘事的作家,“當代感”都很成問題,如何去獲得有價值的“歷史感”?李浩對歷史的興趣是建立在他的“當代感”和“歷史感”同時過硬的基礎(chǔ)上的,所以,他的《鏡子里的父親》我們才看好。我肯定會寫歷史,很多年前我設(shè)想我的大學專業(yè)時,除了法律,我最想進的考古專業(yè),從來沒想過要念中文。現(xiàn)在依然保持高昂的興致,鳳凰網(wǎng)關(guān)于歷史和考古發(fā)掘的新聞,我?guī)缀趺織l都看。在正構(gòu)思的一部長篇小說里,主人公就是一個從事考古的歷史學家。此外,一個作家寫到一定程度,不可避免要觸碰歷史,因為歷史能夠給作家提供一個宏觀地、系統(tǒng)地把握世界和時間的機會,在作家個人意義上,也是一次必要的沙場秋點兵。好的歷史小說應(yīng)該是一部“創(chuàng)世紀”。 張艷梅: 從歷史我們說回到現(xiàn)實生活,你的小說基本都是現(xiàn)實題材,《耶路撒冷》中,寫到了拆遷、造假、開發(fā)等各種時代熱點話題,對于今天這個日益喧鬧的年代,寫作時,你感到最困難的是什么?世界是我們靈魂漫步的大地,還是禁閉我們心靈的龐然大物?你是以一個地質(zhì)勘探者的身份,敲打世界的每一塊石頭,還是以一個哲人的精神之旅,叩響世界的每一扇門窗,抑或是手握抒情詩人的橫笛,與世間萬物之美琴瑟和鳴?換種說法,面對生活,你更喜歡托爾斯泰式的,還是卡夫卡式的表達? 徐則臣:我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午夜之門》,不當下也不很現(xiàn)實,我個人比較喜歡,但讀到的人很少,幾乎不見反響,雖然這小說還是當時我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獲獎作品。是否觸及熱點問題,或者是否處理重大題材,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題材沒有高下之分,我是否寫它們僅在于我是否對這些問題有話要說——弄明白了有話要說,弄不明白也有話要說,那我就開始寫。最困難的時候是,我知道我有話要說但我不知道如何開口。事實上我們的確面臨很多此類的問題,你可能一肚子話,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世界是什么?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中庸和騎墻,但我真是這么看的:有時候它鋪展在我們腳下,有時候它卷起來,把我們緊緊地幽閉其中。面對生活,我更喜歡托爾斯泰式的,寬闊和復雜對我來說是認識和表達世界的重要標準。 張艷梅: 《耶路撒冷》寫出了一代人的生命和精神歷程。從水氣氤氳的花街,到聲浪喧囂的北京,漫長的時空里,纏繞交織著各種社會問題,各種生活經(jīng)歷,各種生命體驗,小說冷靜而又熱忱,記錄一代人的掙扎,惶惑,尋找和夢想。耶路撒冷,對于秦奶奶,或是初平陽,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信仰,始終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最重要的人生問題。耶路撒冷,作為宗教圣地,是世界各地朝圣者心中的圣城。小說中,這四個字,是初平陽精神世界的遠方,是三代人的生命回響,是人類向何處去的追問,那么,你在寫下這個小說題目的時候,內(nèi)心里有宗教這個維度嗎?秦奶奶背上的十字架,對于沒有宗教信仰的中國意味著什么? 徐則臣:耶路撒冷是三教圣城,但我更看重她作為信仰意義上的指稱。信仰和宗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信仰更個人化,更自由也更純粹。而宗教是建立在所有成員共享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常常被踐行于公開的風俗習慣中,它是集體主義的,等級、權(quán)利、秩序滲入其中,已經(jīng)意識形態(tài)化了。小說中的人物焦慮的也是信仰問題,而非宗教。秦奶奶也是,當她只按自己理解的方式出入斜教堂時,她根本不會關(guān)心宗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如果秦奶奶的十字架對于中國人來說,是個需要我們正視和重視的意象與隱喻,那我也希望是在信仰的意義上展開對它的理解。 張艷梅: 今年70后作家有幾部長篇小說,引起了普遍關(guān)注。除了你和李浩,還有路內(nèi)的《天使墜落在哪里》,喬葉的《認罪書》,田耳的《天體懸浮》,弋舟的《蝌蚪》,王十月的《米島》等。路內(nèi)、弋舟和喬葉這三部長篇,都有著成長小說的影子,只不過,路內(nèi)放大了某個時代側(cè)面,弋舟拉長了生命鏡頭,喬葉寫出了歷史隱秘。為什么70后作家意識里,有那么強烈的罪感?這種罪感是來自于對父輩的審視和追問,還是來自于自我身份的存疑和焦慮?這幾部長篇小說,或多或少,都隱含著孤獨,絕望,漂泊,懺悔,救贖等主題。那種內(nèi)在的自罪和自證,那種基于現(xiàn)實和歷史的自我背負,到底意味著什么? 徐則臣:有好幾部作品我還沒來及拜讀,有這么強大的共識?是不是一個巧合呢?要讓我說,更可能的原因是因為這代人都老大不小了,該到檢點自己的時候了。反思的結(jié)果肯定不會是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挺是那么回事兒,而是: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代人原來竟有這么多、這么大的問題。我個人的感覺,這代人對父輩的審視和追問遠不及對自身的疑慮來得兇猛。我們自己的生活和精神出了問題,或者說,每一代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會有類似的自我質(zhì)疑;這可能是一個人成長必經(jīng)的功課,只是這一代人的焦慮和質(zhì)疑有70后自身更顯著的特點。如果說真有這種共性,那我很高興,說明這一代人開始要集體進入開闊、深沉的“中年寫作”了。 花街·京漂·重回精神家園 張艷梅: 對于讀者來說,小說家提供的是一座花園,還是一個迷宮,或者只是一扇門而已?在你的小說作品中,京漂系列是最受讀者歡迎的,尤其是城市中漂泊奮斗的年輕人,很容易從《啊,北京》《我們在北京相遇》《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這一類作品中找到共鳴,也可以說,京漂系列,記錄了都市非主流年輕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視野,近年來,也有人把這些作品放在底層敘事范疇中討論,我倒是覺得二者有著本質(zhì)不同,不是說你沒有所謂底層情懷,而是你沒有局限于底層這個社會空間結(jié)構(gòu),對于那些年輕人,你也沒有居高臨下的同情,一路寫來,反而有種聲息同在的溫暖,那么,這種漂泊者的溫暖是你的初衷嗎? 徐則臣:要讓我說出自己的愿望,我更希望能給讀者提供一個世界,單獨的、盡可能完整的、有著我獨特理解和印記的世界。我喜歡把它稱作是作家個人意義上的烏托邦。這些年寫了一些跟北京有關(guān)系的小人物的小說,無意拉著“京漂”做大旗,也沒想做什么“底層敘事”,我只是寫了我經(jīng)驗到的、思考到的生活,碰巧背景是在首都,碰巧這群人都是邊緣的小人物;我只熟悉這個城市,它是我的日常生活,我也更理解這些小人物,他們構(gòu)成了我基本的生存處境。既然水到渠成我寫了這個城市和這群人,既然我必須寫這個城市和這群人,那我就要想辦法把它寫好。我想在這些人物和故事的基礎(chǔ)上認真探討一下,在這個時代,城市與人的關(guān)系。我相信,寫好了,它就不僅僅是一群生活在北京的邊緣小人物的故事,而是生活在這個現(xiàn)代的世界上人的故事。漂泊者的溫暖肯定是我希望表達的一個方面,作為他們中的一員——這么說一點都不矯情——我當然希望所有人都能相依著取暖,希望告訴讀者,這個世界不管多么殘酷,不管你有多么絕望,總歸還是蘊含了某種可能性;但溫暖不會是我寫作的目的,否則我只要煽情就可以了。我想和大家一起,努力看清楚他們與這個城市的來龍去脈,努力看清楚我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張艷梅: 你曾經(jīng)說過,“此心不安處是吾鄉(xiāng)”,看著讓人心酸。對于當代中國來說,故鄉(xiāng)早已淪陷,人云心安是歸處,奈何,從未有心安時,就算心安,也無歸處。故鄉(xiāng)遙遠,而生活迫切,幾乎讓人無從安定。那么,你在京漂系列中有這種現(xiàn)實批判的隱憂嗎?讀這些作品,常常想起《北京,北京》那首歌,“人們在掙扎中相互告慰和擁抱,尋找著追逐著奄奄一息的碎夢!边@句歌詞真是傷感。那么,是不是說逃離故鄉(xiāng)的心,無法在異鄉(xiāng)安寧,本身仍舊意味著現(xiàn)代人精神尋找的漫漫長路? 徐則臣:故鄉(xiāng)不能讓人安妥,或者說,永無心安處可尋,肯定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其實不需要我來批判,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個世道與人心都動蕩不安的時代。世界動蕩,呈現(xiàn)碎片化,個體只能復歸于個體,“告慰和擁抱”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經(jīng)常會想像十九世紀及其之前的生活,想當然地認為那時候人過的應(yīng)該是一種種塊狀的生活,緩慢,安穩(wěn),平靜如水。當然這想像可能很不靠譜。但當我的想像繼續(xù)前進,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及以后的生活想像出塊狀來,世界不再平靜如水,世界被放在了火上頭,開始燒熱、翻騰、滾沸,人像分子、原子、中子一樣在這個時代的火焰上頭孤獨地東奔西跑、疲于奔命,你無法塊狀地生活,只能線性地、規(guī)則詭異地亂竄,你只能攜帶著你自己。我們的確到了這樣一個時代,我們對自己的身體無限深入的洞悉,無比發(fā)達的高科技,越發(fā)透明和平面化的世界,我們反倒成了迷失的現(xiàn)代人,因為動作過快、過大、過猛,靈魂被甩在了身外,我們必須四處去尋找,F(xiàn)代人最重大的代價,是不是就是這種“現(xiàn)代性迷失”? 張艷梅: 有一次和寧肯聊天,他說很喜歡你的花街,那種豐盈飽滿,詩意靈性,真是精彩。我每去江南,看到那些溫婉的小橋流水人家,常常想起你的《花街》《水邊書》,秀美的自然風物,雜錯的人情世故,在水波蕩漾裊裊炊煙之中,帶給我們世外桃源的向往。不過,在這詩意的書寫中,我還是讀出了沉重的鄉(xiāng)愁。你在精神之鄉(xiāng)中構(gòu)建的青春世界,其中飽含著對成長的警覺和向往,對生活的探索與認知,對愛的領(lǐng)悟和珍視,對世界的質(zhì)疑和理解。這些復雜的生命體驗,在審美意義上,給懷鄉(xiāng)的人以撫慰,那么,你心中的理想之鄉(xiāng)是怎樣的? 徐則臣: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很分裂,一方面向往那種古典、安妥、靜美的“故鄉(xiāng)”,一方面又不停地棄鄉(xiāng)、逃鄉(xiāng)、叛鄉(xiāng),去尋找激烈動蕩的“現(xiàn)代”生活和思考。古典的和現(xiàn)代的兩個人在我身體里打架。我努力讓他們和解,讓“審美”的能夠容納“焦慮”,讓“焦慮”也變得“審美”,但是很困難,我只好在這兩極之間輾轉(zhuǎn)糾結(jié),邊審美邊焦慮。非要描述一下我的“理想之鄉(xiāng)”,只能說,它坐落在花街通往北京的半路上。 張艷梅: 很多作家都喜歡寫自己郵票大的故鄉(xiāng)。我曾經(jīng)想做一本當代作家人文地理圖志,包括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張煒的洼貍鎮(zhèn),賈平凹的商州,閻連科的耙耬山,孫惠芬的歇馬山莊,也包括你的花街,曉蘇的油菜坡,梁鴻的梁莊,或者也包括你的北京,王安憶、金宇澄的上海,等等,有些是真實的地域,有些是虛構(gòu)的家園,這些文化地理坐標,與?思{、馬爾克斯多少有些精神上的血緣關(guān)系,你覺得我們的寫作應(yīng)該如何在人類學視野上,超越郵票的局限,實現(xiàn)文學的世界旅行? 徐則臣:這些“文學的根據(jù)地”其實都是障眼法,沒有人只寫自己一畝三分地上的事。每一個地方最后都可能成為整個世界,就看作家的野心、視野、胸襟、氣魄和見識有多大,這個根據(jù)地的大小跟這些成正比:你有多大它就有多大。我第一篇小說寫到的花街,只有幾十米長、十來戶人家,現(xiàn)在早就拐了彎,越來越長,街上什么鋪子都有,現(xiàn)代化的、時髦的、高雅的、墮落的一應(yīng)俱全,在《耶路撒冷》中,連洋教堂和妓女紀念館都有了;原來只有幾步寬,現(xiàn)在成了旅游景點的步行街,天黑的時候還能偷偷開進去一輛小轎車。它還會變,越來越長,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包羅萬象,直到容納整個世界,實現(xiàn)“文學的世界旅行”。但地理意義上的大并不能說明什么,拉長了、抻開了很方便,問題是,如你所說“如何在人類學視野上”讓它豐富和復雜,這很重要。你得有不動的東西往里裝,更得有動的東西往里裝:人,時代的變遷,思想,對世界和人的洞見;否則,它最后只能成為一片迂闊的鬼城。如何讓它活起來,活得有價值,活得有意義和經(jīng)典性,只能靠作家的修為了,誰也幫不了你。 張艷梅: 我覺得寬泛地說,中國小說更關(guān)注生活,錯綜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日常生活場景鋪陳,各種地方風俗民情,有點像所謂的浮世繪;現(xiàn)代西方小說則更關(guān)注人,尤其是人的心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當然,這么說有點以偏概全;仡^看百年中國小說中的人物,群像可以列出好多,熠熠生輝的個體形象不多。那么,小說如何能既寫好生活,又能塑造出深入人心的藝術(shù)形象?或者說,二者本來就是一體的,廣闊的世界,是沿著獨特的生命體驗和精神線索得以呈現(xiàn)的,就像你的花街和京漂系列,你寫出了作為一代人共同經(jīng)歷和面對的生活,而且?guī)е约邯毺氐纳庾R,超越了現(xiàn)實的圍困,所以,我們會記住渴望遠行的陳小多和初平陽,也會記住反對虛構(gòu)歷史的易培卿,主動背負十字架的秦奶奶?說實話,我覺得易培卿和秦奶奶的形象,比那四個年輕人更吸引我,呵呵。 徐則臣:我很認同你的說法。關(guān)注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個“現(xiàn)代性”的問題,如果你不去質(zhì)疑和反思,不去探尋和追究,永遠不會深入到人物內(nèi)心。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是缺少“現(xiàn)代性”的,精力都放在人的世俗層面上,換句話說,小說都在人的身體之外做文章。所以永遠都是煙火繁盛、紅塵滾滾,都是熱熱鬧鬧、吹吹打打,永遠都是上帝視角和一動不動的長鏡頭?瓷先ト藖砣送囁R龍,但就是很少實實在在的、真真切切的、知根知底的“人”。直到現(xiàn)在,1840年之后我們“被”“現(xiàn)代性”至今,一百七十多年了,我們的文學里依然沒有很好地解決“人的內(nèi)心”的問題。當然,我們的傳統(tǒng)有我們傳統(tǒng)的優(yōu)勢和理由,這不必說。你更喜歡易培卿和秦奶奶,我想原因可能是:我們是一代人,初平陽他們的經(jīng)驗和內(nèi)心很難對你構(gòu)成強大的陌生感,也缺少足夠的“歷史感”;而易培卿和秦奶奶的經(jīng)驗和內(nèi)心是有歷史深度的,自有他們的區(qū)別于我們這一代人的豐富的來龍去脈。 張艷梅: 我很喜歡你的那本《把大師掛在嘴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甚至比你的一些小說看得都認真,其實我沒有刻意想在那里面尋找你的思想資源或者精神淵源,盡管我們這些文學研究者經(jīng)常會說,每個中國作家背后都站著一個或幾個西方作家。我倒并不想探究你究竟喜歡哪個西方作家,或者誰對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巨大,我喜歡你隨筆中行云流水的文字,還有你說真話的那種直見性情的暢快。你感覺寫這些文字和你寫小說時的狀態(tài)有什么不同?你更喜歡哪一種寫作方式? 徐則臣:寫隨筆慢,艱難;寫小說也慢,但沒那么艱難。寫隨筆時更自信,因為不管多慢多艱難,我知道我最后總會說出一些東西來,因為只在有話要說的時候我才寫隨筆;寫小說有快感,因為有很多東西會被臨時生發(fā)出來,可以源源不斷地寫下去,有創(chuàng)造的樂趣和成就感,但因為小說、尤其長篇小說是個浩大的工程,你經(jīng)常會有要被淹沒的恐懼,會質(zhì)疑這漫山遍野的文字的意義,由此不自信。沒有比尋找不到文字的意義更讓人恐慌的事了。但也正因為這樣,我更喜歡寫小說,更曲折、更立體地逼近自己,很過癮。 張艷梅: 最后一個問題,很通俗,下一步的寫作計劃是什么?我曾經(jīng)在研究生課上說起,相比鄉(xiāng)土敘事,我們的城市敘事不夠成熟,相比歷史敘事,我們的現(xiàn)實敘事還缺少力量,那么,你未來的寫作,會側(cè)重什么?我很好奇。 徐則臣:真是問對了,我下一個小說寫的就是城市;不僅小說的標題有城市,甚至城市本身就是一個重要主角。以后的寫作,不管是涉及現(xiàn)實、歷史還是怪力亂神,有一條不變:寫每一個小說都是要解決我的一個問題。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供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贰兑够疖嚒贰杜懿酱┻^中關(guān)村》《青云谷童話》等。2009年赴美國克瑞頓大學做駐校作家,2010年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具潛力新人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馮牧文學獎,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15年度中國青年領(lǐng)袖”。《如果大雪封門》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同名短篇小說集《如果大雪封門》獲央視“2016中國好書”獎。長篇小說《耶路撒冷》被評為《亞洲周刊》2014年度十大小說**名,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六屆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獎、首屆騰訊書院文學獎。作品被翻譯成德、英、日、韓、意、蒙、荷、俄、西等十余種語言。
天一黑,老鼠就開始爬上米倉。它們排好了隊來來回回地跑,我聽得出來,腳爪撥米的細碎的聲響拉出一條線,又一條線,再拐回頭,一趟一趟地奔波。它們只是在米堆上跑著玩,嘴里根本沒叼一粒米。住在米庫里,出門就是堆得像山一樣高大的紫米,哪只老鼠也不需要把米帶進自己的洞里。沉禾出去了,我不敢點燈,只能躺在空床板上豎直耳朵,一只耳朵聽著老鼠們忙碌地上上下下和歡快地喊叫,一只耳朵盯緊米庫的大門。沉禾出去時把門鎖上了,讓我再從里面把門插上。我不放心,又用三根木棍抵住了大門,那么大的門,一輛馬車都跑得進來。
沉禾臨走的時候讓我早點睡,明天早上早點起來,把米倉里的老鼠屎打掃干凈。那些散落各處的老鼠屎,打掃起來真是麻煩,一不小心就混同了紫米,顏色和大小都有點像,我要在米倉里待上半天,一粒一粒把它們區(qū)分開來。我睡不著,往常的這個時候我都是和他精神抖擻地抓老鼠的。我們悄悄地從梯子上爬近米倉,我掌著燈站在梯子旁邊,沉禾揮舞著一個捕魚的網(wǎng)兜,那些肥碩的老鼠找不到梯子下倉,只好驚慌失措地鉆進沉禾的網(wǎng)兜里。一次能抓半個口袋。沉禾喜歡聽老鼠在口袋里沉重地叫喚和奔突,那聲音聽得他心花怒放,他喜歡吃新鮮的老鼠肉。我也很高興,八角茴香煮出來的老鼠肉味道的確是美極了。 原來我當然是不吃老鼠肉的,聽了都犯惡心。第一次沉禾騙我吃,他沒說是老鼠肉,只說是好東西,后來我就吐了。那時候我剛到米庫里來,大水和黃老大把我送過來的,他們說,我要是再待在船上,一定會死在水上的。我拉肚子,昏天黑地地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天要在船舷邊上蹲那么多次,蹲到最后只好在腰上系一根繩子,以免兩腿一軟栽進河里。的確是腿軟了,渾身上下都軟,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要拉,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像張紙。他們就決定把我送上岸來,就是沉禾的米庫里。我不想上岸,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只認識大水,別人和我都沒關(guān)系。但是大水和黃老大決定把我扔下,這樣說不準還能活下一條命來。我像一堆骨頭被扔到了小碼頭上,他們的船就離開了。沉禾塊頭很大,把我夾在腋下,拖著拽著弄到了米庫。 “哭什么哭,”他扔掉汗?jié)竦纳弦抡f,“死在地上總比死在水上強! 然后給了我一碗煮得爛熟的肉,濃郁的香味讓我的肚腸一個勁兒地擰麻花。我一臉淚水地吃下去了,吃完了沉禾說,老鼠肉味道不錯吧?我的脖子立馬伸長了,吃下去的如數(shù)吐了出來。 “不想吃?我這里就只有這東西了,不吃拉倒! 沉禾餓了我整整一天,又端了一碗老鼠肉給我,我閉上眼,按照他的指點塞上耳朵和鼻子,咬牙切齒地吃下去。就吃下去了。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我終于在嘴里嘗到了和鼻子聞到的同樣的香味。然后我也出人意料地減少了拉肚子的次數(shù),慢慢地找到了身體的感覺,直到什么事都沒了。我又站直了,和好好的時候一樣。能跑能動我就想回到船上去,可是他們都不答應(yīng)了。黃老大和大水哥覺得我在船上沒什么用處,個頭那么小,看起來也就十一二歲,小屁孩能干什么。沉禾卻覺得我留在米庫大有所為,可以給他做個伴,幫他看門和抓老鼠。一個不要,一個不放,所以我就留在了米庫。 照理說,米庫里的日子還是很好過的,就是沉禾不在的時候替他看看門,晚上和他一起爬上米倉抓老鼠,最忙的也不過是清掃一下老鼠屎。很快就習慣了,還有吃老鼠肉,也習慣了。日子還不錯。就是偶爾晚上一個人待在米庫里時,聽著外面陌生的風聲和水聲有點害怕。比如現(xiàn)在,沉禾又出去了,到鎮(zhèn)子里喝酒,賭錢,或者干其他的事。米庫外面的風聲闊大漆黑,卷起水邊蘆葦?shù)穆曇羧缤ɡ朔瓭L,整個黑夜在我的耳朵里變得浩浩蕩蕩。我聽著米倉里的老鼠和門外的大風,開始數(shù)小魚,一條魚,兩條魚,三條魚。后來終于記不清到底數(shù)了多少條,心里迷迷糊糊地高興了一下,我知道我要睡著了,頭一歪就睡過去了。 沉禾回來已經(jīng)是后半夜,他砸門把我驚醒了。我瞇縫著眼摸黑去開門,從門外涌進一陣風,有種刺鼻的香味。沉禾拖著腳往自己的床上走,突然停下來轉(zhuǎn)過身,把上衣撩起來送到我的鼻子底下。 “聞聞,什么味?” 我含混地說:“香! 沉禾就笑了,擰了一下我的左腮,說:“小東西,鼻子倒靈光。他媽的,累死我了,睡覺! 米庫是藍家的,這地方叫藍塘。這個名字我在石碼頭的時候就聽過,每年端午節(jié)包粽子,婆婆都會從花街上孟彎彎家的米店里買來一碗紫米,多多少少分散地包進十來個粽子里。這些粽子都是留給我吃的,為了能夠區(qū)分,婆婆把這些粽子包成四角狀,而不是一般的三角粽子。婆婆說,紫米好吃,咱們這地方?jīng)]有,是孟彎彎特地從很遠的地方藍塘運來的,你要全吃掉,一粒米也不能剩下。我就全吃下了。 我吃完了紫米粽子,婆婆問我:“什么味?” 我吧嗒吧嗒嘴說:“好吃! 其實我也沒吃出什么特別的味道來,就是覺得它應(yīng)該好吃。那么好看的米,怎么會不好吃呢?蒸出來的紫米晶瑩透亮,像一堆剛長出來就熟了的紫葡萄。我就記住了一個叫藍塘的地方,盛產(chǎn)婆婆舍不得吃的紫米。然后在黃老大販運紫米的船上,看到一麻袋一麻袋的紫米,隔三差五就能飽飽地吃上一頓紫米飯。那么多的紫米,可惜婆婆再也吃不上了,婆婆死了。我常想象那些圓潤的紫米怎樣一顆一顆地堆積在我的肚子里,想得我心都疼了,一船又一船的紫米,能包多少個四角粽子啊,F(xiàn)在,竟然住進了米庫里,滿屋滿眼都是紫米,一堆堆,一倉倉,每天早上,它們和老鼠屎混在一起。 聽說米庫建在水邊上是藍家老爺?shù)闹饕。藍老爺叫藍鳳之,老爺?shù)囊馑己苊鞔_,藍塘鎮(zhèn)靠在水邊,當然要靠水吃飯,把紫米通過水路運往各地,這樣才能財源滾滾。藍老爺我沒見過,聽沉禾說,老頭子已經(jīng)老得差不多了,只會關(guān)在籠子里玩貓了。我想不出一個老頭子是如何關(guān)在籠子里和貓玩的。沉禾說,還能怎么玩,他把自己也當成貓,一塊兒吃喝拉撒睡。這我就更想不清楚了,人怎么能和貓一起過日子呢?沉禾煩了,說我怎么知道,我要明白我不也得去籠子里跟貓睡了?他說得也對,他又不是藍老爺。沉禾的眉毛都上去了,我就不敢再問了。藍家我也沒去過,只是遠遠地看著,離米倉不是很遠,能看見藍家的一群高大的房屋從眾多的矮小瘦弱的青磚灰瓦里挺身而出,沉穩(wěn)地雄踞中央。那是我見過的最氣派的屋子,看著讓我有點害怕。 米庫是藍老爺?shù)模麄藍塘都是藍老爺?shù),我在船上的時候,他們都是這樣說的。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做飯的黃毛說,藍老爺年輕的時候,在外面喝醉了酒,騎著毛驢往藍塘走。走到半路忍不住了要撒尿,就在驢身上解開褲子尿開了,一邊尿嘴里一邊咕噥,肥水不流外人田。身后的隨從就說,老爺喝多了,這不是藍塘的地界。藍老爺撒了一半停下了,我說是就是。然后接著撒完了剩下的一半。第二天藍老爺酒醒了,隨從提起這件事,藍老爺說,怎么不是?大手一揮,買。那地方就是藍塘的了。 “藍塘真是藍老爺?shù)膯?”我問沉禾?br /> “誰說的?” “人家都這么說。” “說不定是誰的呢。”沉禾說,“你以為這么大的鎮(zhèn)子是個米庫呀?” “米庫是藍老爺?shù)。?br /> “誰知道呢,”沉禾抹了一把胡楂鐵青的下巴。“這年頭誰也不敢說什么是誰的。別瞎摻和,去,揀老鼠屎! 我拿著一個畚箕爬上米倉,我喜歡赤著腳踩在紫米堆里,擁擠的米摩擦著腳心,癢癢的,心里就生出吃飽了飯的幸福感。那么高的米倉,那么多的紫米,把整個大屋子都映得暗淡了。幸好陽光從天窗里進來,照亮了像沙丘一樣堆積起來的紫米。我蹲下來,伸長脖子用手指去揀老鼠屎。米庫里養(yǎng)了無數(shù)能吃能拉的老鼠,有些刁頑的老鼠甚至把硬邦邦的小屎蛋埋進深米里。一粒一粒地挑出來,一會兒眼就看疼了。我曾經(jīng)抱怨過,為什么不把那些該死的老鼠一口氣都打死。 “一個不剩?”沉禾看著我,眼光都有點像老鼠了!岸即蛩滥隳膩淼睦鲜笕獬?” 我就不說話了。他很喜歡吃老鼠肉,我也喜歡上了。是啊,都打死了我們吃什么呢。為了隔三差五地來上一頓美味,我們把它們都留著,用晶瑩的紫米喂飽它們,然后我一粒一粒地把它們拉下的都揀出來。 沉禾的衣服都要我來洗,沒有二話。原來是三天洗一次,因為他只有兩件可換的衣服。然后是兩天洗一次,他最近剛剛找鎮(zhèn)上的裁縫做了一件。那件衣服看起來很體面,把他整整齊齊地套在衣服里,都有點不像沉禾。有時候他自己都煩,把衣服扔給我的時候就說,隨便揉揉就行了。 我就是隨便揉揉的,更多的是隨便踩踩。我把衣服拿到河邊上,在水里涮了一下就放在青石上踩,跺著腳踩,跳起來踩。踩完了再涮涮,就洗完了。我把擰干的衣服放在鼻子底下聞聞,衣服上的香味還在。重新涮一下,再踩,擰干。然后大衣服小衣服都甩在肩膀上往回走。老遠就聽到看門狗大耗子在咿咿呀呀地哼唧,接著看到一個梳著好幾根小辮子的女孩站在米庫的右邊,手里拿著一把花花綠綠的小扇子在搖擺,大耗子是沖著花扇子哼哼的。我在桑樹底下站住,一聲不吭,大耗子看見我開始往上跳,鐵鏈子抖得嘩嘩響,她轉(zhuǎn)過身看到我。 “你是誰家的小孩?”她問我。 她問我是誰家的小孩?我都快十六了!我沒理她,走到米庫寬闊的大門邊。又聞到一陣香味,終于想起來了,好像是梔子花香。有點潮濕,還有點嗆人。我把衣服抖開,湊上去聞聞,我只聞到了河水混沌的味道。 “喂,你是誰?”她又問我。 我看看她,抽了幾下鼻子,聽到米庫里響起女人咯咯咯咯的笑聲,一點一點上揚,接著慢慢歇下來。在收尾之前,從米倉的后面走出一個穿花旗袍的年輕女人,后面跟著滿臉堆笑的沉禾。我轉(zhuǎn)身就走,打算去晾衣服。 “你站住,”那女人說,沉禾跟著她來到外面!澳阏f的就是他?” “是,三太太!背梁陶f。 “多大啦?” 沉禾說:“過來!三太太問你話哪! 我轉(zhuǎn)過身,低著頭不敢說話。沉禾說:“三太太別見怪。這孩子馬上十六了,沒見過世面,膽小! “十六?我看就十一二歲吧,長得跟個小人似的! “就十六!”我說,風送過來梔子花的香味。 “脾氣還挺倔,”那女人又笑起來,甩了甩手里的絲巾!俺梁,老爺吩咐過了,一定要把米庫看好。還有,多給這孩子吃點,十五六還像個娃娃。別讓人小看我們藍家的紫米不養(yǎng)人! 她和逗狗的女孩離開了米庫,走得裊裊娜娜,上了回鎮(zhèn)子的路。沉禾搓著手一直看她們走遠,然后響亮地吸了一下鼻子,對我說: “三太太。記著,以后別這么沒規(guī)矩。要說三太太好。說一遍! “三太太好! “就這樣。老爺讓三太太過來檢查我們米庫的,她很滿意! 2 陰天的時候我心情就不好,也不是不好,就是不高興,心有點沉,像那些雨前低空飛行的鳥一樣,飛得沉穩(wěn)但是飛得很荒涼。這兩天我莫名其妙地想家了,這是沉禾說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都沒家了,還想什么家呢。我就喜歡在陰暗的天底下坐到河邊上,一條河汊,一個為了裝運紫米修建的小碼頭,偶爾有一兩條小船從河汊經(jīng)過,多數(shù)都是打魚的,船頭站著三兩只光腦袋的魚鷹和細脖子的竹簍。那些搖船的人經(jīng)過碼頭時會向我露出牙齒笑一下,可我不認識他們。我就那樣抱著膝蓋坐在石頭上,聽風吹動稀疏的蘆葦蕩發(fā)出水一樣的聲音,想起婆婆、石碼頭、花街,當然也會想起來我叔叔陳滿桌一家。叔叔滿桌、嬸嬸白皮,還有我得叫姐姐的花椒和茴香,不知他們怎么樣了。叔叔還在紅著臉喝酒嗎?白皮不知道還去不去光棍酸六的床上。花椒要嫁給鶴頂?shù)哪莻男的了。誣陷我偷了手鐲的茴香,如果她還經(jīng)常爬上我家院子里的老槐樹,是不是能看見我坐在一個叫藍塘的地方的水邊上想起他們呢?婆婆墳頭上的草該黃了,藍塘的草也一天變一個樣了,所有能動的東西都在朝秋天的深處走。我還想起了老歪、林婆婆的裁縫鋪、孟彎彎的米店、麻子的豆腐店,當然,還有花街上一到晚上妓女就在門樓底下掛起的小紅燈籠。 如果想起這些就是想家,那我就是想家了。離開石碼頭都三個多月了,現(xiàn)在的天已經(jīng)開始涼了。這些天我一有空就來到河邊上,一坐就是半天。沉禾有事就會扯起嗓子喊我,聽見了我就撒開腿往回跑,做完了事又磨磨蹭蹭地回來了。沉禾說,大水和黃老大他們的米船這兩天就該回來了。我想等大水回來了,讓他把我?guī)Щ厥a頭,我想看看,看一眼也行。這么想著,眼淚就下來了,好像我已經(jīng)看到那些房屋和樹,那些小燈籠和人。 沉禾又喊我了,我站起來,跑回米庫。 “船來了沒有?” 我搖搖頭。 他看看我,又看看天,不耐煩地說:“再不來下了雨就沒法裝米了。” 我看沒什么事,轉(zhuǎn)過身又想朝河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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