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全二冊)收錄了馮驥才先生描寫清末民初天津衛(wèi)奇人妙事的所有作品。配有同一時代《醒俗畫報》刊載的數(shù)十幅圖畫,其內(nèi)容大至時政要事,小到市井信息,生活氣息濃郁,有助讀者感受與認知那個時代。
《俗世奇人》(壹)10年前由作家出版社首發(fā),馮先生簡練精確的文字極富神韻,刻畫的人物鮮活靈動,呼之欲出,極具畫面感,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這些故事略帶幽默詼諧,情節(jié)出人意料,引人入勝,故事里的人物形象鮮明獨特又蘊含豐富,品讀后讓人意猶未盡。這部超凡脫俗的作品獲得了廣泛好評,其中的不少篇章被選入中小學生語文教材,部分地區(qū)將其選入中考必讀書目。精美典雅的封面設計及插圖,與內(nèi)文相得益彰,逾170萬冊的發(fā)行量充分體現(xiàn)了讀者的喜愛,是被市場和讀者認可的經(jīng)典版本。
《俗世奇人》(貳)2015年11月由作家出版社首發(fā),是馮驥才先生繼《俗世奇人》(壹)之后又一部描寫清末民初天津衛(wèi)奇人妙事的全新作品,是《俗世奇人》系列作品的第二部,發(fā)行已逾40萬冊。
馮驥才,男,祖籍浙江寧波,1942年生于天津。初為畫家,“文化大革命”后登上文壇,以小說、散文和隨筆見長。代表作有《俗世奇人》《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一百個人的十年》等。作品版本甚多,有英、法、德、俄、意、日、西等十余種文字譯本。上世紀末,發(fā)起規(guī)模浩大的文化遺產(chǎn)與古村落搶救,影響深廣。
刷子李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 亮堂, 站在大街中央; 沒能耐的, 吃素, 發(fā)蔫,靠邊待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 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 下邊一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扔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yè),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檀u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干粉刷一行,別的不干。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讓人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guī)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
錢。倘若沒這本事,他不早餓成干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nèi)的生氣愣說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屁股后邊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一次跟師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鎮(zhèn)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管事的人一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guī)矩一天只刷一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干活前,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一桶白漿較上了勁。
一間屋子,一個屋頂四面墻,先刷屋頂后刷墻。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一舉,誰能一滴不掉?一掉準掉在身上?伤⒆永钜慌e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qū)崒嵰坏腊祝椎猛噶,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法有高招,有人說這調(diào)漿的配料有秘方。曹小三哪里看得出來?只見師傅的手臂悠然
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墻面“啪”地清脆一響,極是好聽。啪啪聲里,一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墻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一面雪白的屏障?墒遣苄∪铌P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干活還有個規(guī)矩。每刷完一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會兒,抽一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墻。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墻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連一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fā)現(xiàn)。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墻,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xiàn)一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傅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忍不住還要掃一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
“小三,你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你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你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一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一松手,白點又出現(xiàn),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一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里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一模一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fā)怔發(fā)傻的模樣,笑道:
“你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你是在騙自己。好好學本事吧!”
曹小三學徒頭一天,見到聽到學到的,恐怕別人一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神醫(yī)王十二
天津衛(wèi)是碼頭。碼頭的地面疙疙瘩瘩可不好站,站上去,還得立得住,靠嘛呢—能耐?一般能耐也立不住,得看你有沒有非常人所能的絕活兒。換句話說,凡是在天津站住腳的,不管哪行哪業(yè),全得有一手非凡的絕活兒,比方瞧病治病的神醫(yī)王十二。
要說那種“妙手回春”的名醫(yī),城里城外一撿一筐,可這只是名醫(yī)而已,王十二人家是神醫(yī)。神醫(yī)名醫(yī),一天一地。神在哪兒,就是你身上出了毛病,急病,急得要死要活,別人沒法兒,他有法兒,而且那法兒可不是原先就有的,是他靈光一閃,急中生智,信手拈來,手到病除。
王十二這種故事多著呢,這兒不多說,只說兩段。一段在租界小白樓,一段在老城西馬路。先說租界這一段。
這天王十二在開封道上走,忽聽有人尖叫。一瞧,一個在道邊套煙筒的鐵匠兩手捂著左半邊臉,痛得大喊大叫。王十二急步過去問他出了嘛事,這鐵匠說:“鐵渣子迸進眼睛里了,我要瞎了!”王十二說:“別拿手揉,愈揉扎得愈深,你手拿開,睜開眼叫我瞧瞧!辫F匠松開手,勉強睜開眼,一小塊黑黑的鐵渣子扎在眼球子上,冒淚又流血。
王十二抬起頭往兩邊一瞧,這條街全是各樣的洋貨店,王十二喜好洋人新鮮的玩意兒,常來逛。他忽然目光一閃,也是靈光一閃,只聽他朝著鐵匠大聲說:“兩手別去碰眼睛,我馬上給你弄出來!”扭身就朝一家洋雜貨店跑去。
王十二進了一家洋貨店的店門,伸出右手就把掛在墻上一樣東西摘下來,順手將左手拿著的出診用的綠綢包往柜臺上一撂,說:“我拿這包做押,借你這玩意兒用用,用完馬上還你!”話沒說完,人已奪門而出。
王十二跑回鐵匠跟前說:“把眼睜大!”鐵匠使勁一睜眼,王十二也沒碰他,只聽叮的一聲,這聲音極輕微也極清楚,跟著聽王十二說:“出來了,沒事了。你眨眨眼,還疼不疼?”鐵匠眨眨眼,居然一點不疼了,跟好人一樣。再瞧,王十二捏著一塊又小又尖的鐵渣子舉到他面前,就是剛在他眼里那塊要命的東西!不等他謝,王十二已經(jīng)轉身回到那洋貨店,跟著再轉身出來,胳肢窩夾著那個出診用的綠綢包朝著街東頭走了。鐵匠朝他喊:“您用嘛法給我治好的?我得給您磕頭呵!”王十二頭也沒回,只舉起手搖了搖。
鐵匠納悶,到洋貨店里打聽。店員指著墻上邊一件東西說:“我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說借這東西用用,不會兒就送回來了。”
鐵匠抬頭看,墻上掛著這東西像塊馬蹄鐵,可是很薄,看上去挺講究,光亮溜滑,中段涂著紅漆;再看,上邊沒釘子眼兒,不是馬蹄鐵。鐵匠愈瞧愈不明白,問店員道:“洋人就使它治眼?”
店員說:“還沒有聽說它能治眼!這是個能吸鐵的物件,洋人叫吸鐵石!钡陠T說著從墻上把這東西摘下來,吸一吸桌上亂七八糟的鐵物件—鐵盒、鐵夾子、釘子、鑰匙,還有一個鐵絲眼鏡框子,竟然全都叫它吸在上邊,好賽1有魔法。鐵匠頭次看見這東西—見傻。
原來王十二使它把鐵匠眼里的鐵渣子吸下來的。
可是,剛剛那會兒,王十二怎么忽然想起用它來了?
神不神?神醫(yī)吧。再一段更神。
這段事在老城西那邊,也在街上。
那天一輛運菜的馬車的馬突然驚了,橫沖直撞在街上狂奔,馬夫吆喝拉韁都弄不住,街兩邊的人嚇得往兩邊跑,有胡同的地方往胡同里鉆,沒胡同的往樹后邊躲,連樹也沒有的地方就往墻根扎。馬奔到街口,迎面過來一位紅臉大漢,敞著懷,露出滾圓锃亮的肚皮,一排黑胸毛,賽一條大蜈蚣趴在當胸。有人朝他喊:“快躲開,馬驚了!”
誰料這大漢大叫:“有種往你爺爺胸口上撞!”看樣子這漢子喝高了。
馬夫急得在車上喊:“要死人啦!”
跟著,一聲巨響,像撞倒一面墻,把大漢撞飛出去,硬摔在街邊的墻上,好像緊緊趴在墻上邊。馬車接著往前奔去,大漢雖然沒死,卻趴在墻上下不來了,他兩手用力撐墻,人一動不動,難道叫嘛東西把他釘在墻上了?
人們上去一瞧,原來肋叉子撞斷,斷了的肋條穿皮而出,正巧插進磚縫,撞勁太大,插得太深,拔不出來。大漢痛得急得大喊大叫。
一個人嚷著:“你再使勁拔,肚子里的中氣散了,人就完啦!”
另一個人叫著:“不能使勁,肋叉子掰斷了,人就殘了!”
誰也沒碰過這事,誰也沒法兒。
大漢叫著:“快救我呀,我這個王八蛋要死在這兒啦!”聲音大得震耳朵。有幾個人擼袖子要上去拽他。
這時,就聽不遠處有人叫一聲:“別動,我來!
人們扭頭一瞧,只見不遠處一個小老頭朝這邊跑來。這小老頭光腦袋,灰夾袍,腿腳極快。有人認出是神醫(yī)王十二,便說:“有救了!
只見王十二先往左邊,兩步到一個剃頭攤前,把手里那出診用的小綠綢包往剃頭匠手里一塞說:“先押給你!表樖謴奶觐^攤的架子上摘下一塊白毛巾,又在旁邊燒熱水的銅盆里一浸一撈,便徑直往大漢這邊跑來。他手腳麻利,這幾下都沒耽誤工夫,手里的白手巾一路滴著水兒、冒著熱氣兒。
王十二跑到大漢身前,左手從后邊摟大漢的腰,右手把滾燙的濕手巾往大漢臉上一捂,連鼻子帶嘴緊緊捂住,大漢給憋得大叫,使勁掙,王十二死死摟著捂著,就是不肯放手。大漢肯定臟話連天,聽上去卻嗚嗚的賽豬嚎。只見大漢憋得紅頭漲臉,身子里邊的氣沒法從鼻子和嘴巴出來,胸膛就鼓起來,愈鼓愈大,大得嚇人,只聽“砰”的一聲,釘在墻縫里的肋叉子自己退了出來。王十二手一松,大漢的勁也松了,渾身一軟,坐在地上,出了一聲:“老子活了。”
王十二說:“趕緊送他瞧大夫去接骨頭吧。”轉身去把白手巾還給剃頭匠,取回自己那出診用的綠綢包走了,好賽嘛事沒有過。
可是在場的人全看得目瞪口呆。只一位老人看出門道,他說:“王十二爺這法兒,是用這漢子自己身上的勁把肋條從墻縫里抽出來的。外人的勁是拗著自己的,自己的勁都是順著自己的!边@老人尋思一下又說,“可是除去他,誰還能想出這法子來?”
人想不到的只有神,所以天津人稱他神醫(yī)王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