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駿馬》：
　　曹仰山已淚流滿面。
　　方志敏目光熾烈地看著對方。曹仰山這一席話只是聲音是他的湖南腔，內(nèi)涵則是二人共同的，而方志敏的感受比他更加刻骨銘心。這樣的話方志敏不會向別人說，此時被曹仰山說出來，他也有種痛苦的暢快感，好比一個惡瘡化膿，膿血流出的那個瞬間。曹仰山所謂“遺言”并非做作。仰山二十九歲了。他托夫人繆敏為仰山做媒人，原定“五·一”結(jié)婚，仰山變卦，他說不想對方一結(jié)婚就成寡婦。他根本沒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這句話偏偏從心底蹦出來，如同他肺病復(fù)發(fā)時止不住地吐血。這使他對原本就感謝、尊敬為紅10軍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軍政干部的曹仰山的感情熔鑄成血親般的知己。他的目光焊接般看著曹仰山：“仰山，摯友！你知道我崇敬魯迅先生，先生說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這兩年來我的體悟是，世上最難走的是眾人一起走的路，最危險的是多人爭做向?qū)У穆�，最無奈最郁憤的是明知被引向絕境卻不得不行的路。然而，我也明白，革命的代價主要是為尋找那條唯一正確的道路而付出的代價，那必是一條血路！”“方主席，”曹仰山抓住方志敏的手用力抖三下，“方主席，能被你稱一聲‘摯友’，曹仰山足矣！血在壯年流，老死化為泥！我曹仰山不懼怕為那條血路再灑一腔血！可是，血不是溪水，能少流則少流。
　　眼下只有你能使我們戰(zhàn)士的血少流——其實你已經(jīng)這樣做了，去年10月3日，中央來信批評閩浙贛蘇區(qū)群眾性的地雷戰(zhàn)是‘單純防御的保守主義’，可是在11月19日你在全省群眾武裝展覽會上進行了地雷演習(xí)。
　　中央不允許分散保衛(wèi)蘇區(qū)的力量，可是就在8月你又果斷派出寧春生帶一支武裝力量去皖南支援皖南暴動。李德和中央領(lǐng)導(dǎo)人將‘以赤色堡壘對白色堡壘’‘不失蘇區(qū)一寸土地’和所謂‘短促突擊’作為紅軍的作戰(zhàn)原則，而你提出將赤堡交由地方武裝把守，紅10軍跳到敵堡壘包圍圈外運動作戰(zhàn)，讓敵人的碉堡變成死烏龜殼。方主席，為打破敵軍將我們圍困在葛源，竭澤而漁，請你在真理的道路上再前進一步，挺身來指揮這場戰(zhàn)爭！”他的目光如油燈芯柔和地燃燒著，卻別有一種真誠的熱烈、徹底的信任，看得方志敏內(nèi)心激蕩，雙手關(guān)節(jié)握得“嘎嘎”作響。他慘然地對曹仰山一笑，聲音柔和卻充滿堅定之力：“仰山，我知這不止是你個人的意見。我們有時暫時放棄自己的正確意見，是為維護一個大目標(biāo)的實現(xiàn)，只要黨和紅軍不分裂，即便全國的蘇區(qū)都暫時失陷，中國革命的最后勝利仍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方主席，”曹仰山長嘆一聲，“同志們猜對了，你是絕不會那樣做的。我有個萬全之策——”他又興奮地看著對方，琥珀色的眼睛熠熠放光，“方主席，請你向中央請示，根據(jù)閩浙贛蘇區(qū)大部分喪失的殘酷局勢，為形成快速有效的統(tǒng)一指揮，效仿中央組成最高‘三人團’的做法，組成我們的最高‘三人團’，當(dāng)然以你為主。這樣，一切難題迎刃而解！”方志敏確沒料到他會想到這個辦法，實在是用心良苦��！他右手輕輕拍幾下稿紙：“仰山，我這份文稿是關(guān)于閩浙贛蘇區(qū)全面轉(zhuǎn)入游擊戰(zhàn)體制向中央的請示報告。仰山，我相信你心中早已有數(shù)，我們打破敵軍的第五次進攻已無希望。即便中央同意我們組成最高‘三人團’，最好的出路也是保存有生力量，轉(zhuǎn)入全面的游擊戰(zhàn)，尺蠖之曲，以求伸也。仰山，我絕不悲觀，磨盤山連懷玉山，接武夷山，可北進黃山，東進浙西山區(qū)，敵縱有百萬雄兵，其奈我何？大不了我們再苦干八年，那時我們鐵的紅軍東進浙江，南擊福建，西打南昌，北指皖南，直取杭州、上海、南京……”急促的馬蹄聲在門外驟停，長發(fā)進門來：“報告方主席，劉司令說，若有中央指示就火速送來，否則，別干擾軍事行動。”方、曹二人同時起身。方志敏抓好文稿放進口袋，佩上駁殼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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