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水綠參差

　　自從今年春節(jié)詩詞大會第二季熱播后，我不知多少次被記者提問，你能想到詩詞大會火成這個樣子嗎？每次我都堅定地說，我能想到，我不奇怪。真的，我不奇怪。因為，這是在中國。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個民族，像中國這樣，給過詩詞如此高的地位？我們奉詩詞為經(jīng)典，把《詩經(jīng)》作為儒家六經(jīng)之一。這部塑造中國人心靈的經(jīng)典，不是講真理，也不是講道德，而是講“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這是新娘的喜悅；它還講“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征人的苦痛；它也講“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這是宴會的熱鬧；它又講“死生挈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友情的堅貞。這些喜悅也罷，痛苦也罷，熱鬧也罷，堅貞也罷，不僅構(gòu)建了中國人的語言和審美，更構(gòu)建了中國人的情感模式與價值判斷，構(gòu)建了中國式的文明。在這樣的文明體系下，我們甚至發(fā)明出一個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選舉模式，讓那些最會寫詩的人成為官員，讓他們用詩教去濟世化俗。

　　我們敬詩人如神仙，讓詩人成為全社會的明星。還記得李白嗎？以布衣初入長安，憑一首《蜀道難》，讓三品大員賀知章金龜換酒，呼做謫仙。豈止是賀知章，連當朝皇帝唐玄宗也把李太白奉若上賓，所謂“龍巾拭吐，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不僅刻畫出了李白的瀟灑，更刻畫出了那個時代的偉大，一個皇帝向詩人致敬，權(quán)力向?qū)徝赖皖^的唐朝，不才是我們夢中真正的盛世嗎？李白不是唯一。若干年后，長安城里，一位權(quán)重一時的將軍高霞寓看中了一個歌妓，要買到家里，獨霸嬋娟。沒想到歌妓高傲地說：“我誦得白學(xué)士《長恨歌》，豈同他哉！”頓時身價倍增。能誦得白居易《長恨歌》，已經(jīng)如此神氣，更何況是寫下《長恨歌》與《琵琶行》的白學(xué)士本人呢！這位言淺而思深的大詩人贏得了社會各階層最廣泛的認可，在他去世之后，唐宣宗親筆寫下挽詩：“綴玉聯(lián)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這樣的故事，本身就透著濃濃的詩意。

　　我們習(xí)慣用傳唱千年的詩詞來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勸人進取，我們會說“長風破浪會有時”，慰人失戀，我們會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到元宵節(jié)，電視屏幕上都寫滿了“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一到母親節(jié)，媽媽們的微信里全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經(jīng)過幾千年的淬煉，已經(jīng)有那么多屬于詩詞的意象深深根植于我們的心靈之中，比如，一看見紅豆，就生出相思，一聽見黃鸝，就覺出春意。甚至，不用走出家門，不用看見任何實情實景，只需拿起一本書來，看見“東籬”，就有閑情，看見“玉關(guān)”，便生蒼涼。這不都是因為“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因為“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因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為“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嗎！中國人創(chuàng)造了詩詞，同時，也被詩詞塑造著。

　　我們一直是一個感性而詩意的民族。我們從詩詞中尋找美，從詩詞中體味善。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在一起聚會，不是像少年維特與少女綠蒂那樣唱歌跳舞，而是以怡紅公子、瀟湘妃子、枕霞舊友這樣的身份飲酒賦詩。同樣的柳絮，“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的，是林黛玉，而“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則是薛寶釵。我們相信，詩言志，詩如人。別以為這些公子小姐只是把詩作為悠閑生活的一點消遣。林黛玉正是震驚于“花綻新紅葉凝碧”的美，才會由衷地感傷于花朵的凋零，紅顏的易逝，進而才會有著名的葬花之舉，這就是由美及善的明證。我一直認為，美是善的先導(dǎo)，如果一個人不會分辨美，欣賞美，他又怎么會產(chǎn)生呵護美，捍衛(wèi)美的善念善行呢？詩也罷，詞也罷，帶給我們的，正是美的色彩，美的音韻，美的意境與美的情感，讓我們善感而多情。

　　孔夫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其實，對中國人來說，詩早已融入血脈，成為我們文化基因的一部分。近代以來，激烈變動的生活和觀念讓這基因一度沉睡，但沉睡不等于寂滅，沉睡只是在積蓄力量。一旦春風吹起，這詩心詩意，又會像春草一樣萌動，進而，更行更遠還生。詩詞大會是這縷春風，這縷春風背后，是傳統(tǒng)文化重新定位的春天，更是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春天。我不大相信，詩詞會重新成為中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但是我相信，經(jīng)過古典詩詞雅化的詩意的語言，詩意的審美，詩意的生活會受到越來越多中國人的認可與追求。就像我們在這次詩詞大會的選手身上看到的那樣，也像我們在這次詩詞大會的觀眾身上看到的那樣。

　　詩詞大會火了，但它不是一場倏忽而至，倏忽而去的烈火，而是一泓涵養(yǎng)著無限春意的春水。在這屆詩詞大會結(jié)束的時候，我曾經(jīng)引用過張栻的《立春偶成》：“律回歲晚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便覺眼前生意滿，東風吹水綠參差�！蔽蚁嘈�，東風來了，春天到了，詩詞不僅屬于風雅，更屬于生活，不僅屬于過去，更屬于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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