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水湄》:張曉風(fēng)是臺灣第三代散文家中獨具特色的名家,她以女性獨有的細膩品讀人類各種情感,并以充滿恕道的文字對生活進行哲理性解釋。讀她的文字,你會不由自主地審視內(nèi)心,關(guān)照自我,拾取生活中久違的美好。張曉風(fēng)的散文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讀者,本書收錄張曉風(fēng)作品中*代表性、*質(zhì)的篇章。很多為讀者稱道的句子都在這里閃爍,比如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一筆簡單的雨荷可以繪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葉支撐多少世紀的傲骨!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則長長的雨季何患?還有愛我少一點,去愛一首歌好嗎?因為那旋律是我;去愛一幅畫,因為那流溢的色彩是我;去品嘗一壇佳釀,因為壇底的醉意是我……這些唯美的句子很多讀者耳熟能詳,在此相遇,會更覺親切。這本精選集幾乎勾勒出了一個*完美的曉風(fēng)作品風(fēng)格:亦秀亦豪,腕挾風(fēng)雷。
給我一個解釋(代序)
張曉風(fēng)
物理學(xué)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根杠桿,我就可以把地球舉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
一
后來,就再也沒有見過那么美麗的石榴。石榴裝在麻包里,由鄉(xiāng)下親戚扛了來。石榴在桌上滾落出來,渾圓艷紅,微微有些霜溜過的老澀,輕輕一碰就要爆裂。爆裂以后則恍如什么大盜的私囊,里面緊緊裹著密密實實的、閃爍生光的珠寶粒子。
那時我五歲,住南京,那石榴對我而言是故鄉(xiāng)徐州的顏色,一生一世不能忘記。
和石榴一樣難忘的是鄉(xiāng)親講的一個故事,那人口才似乎不好,但故事卻令人難忘:
從前,有對兄弟,哥哥老是會說大話,說多了,也沒有人肯信了,但他兄弟人好,老是替哥哥打圓場。有一次,哥哥說:你們大概從來沒有看過刮這么大的風(fēng)把我家的井都刮到籬笆外頭去啦!大家不信,弟弟說:不錯,風(fēng)真的很大,但不是把井刮到籬笆外頭去了,是把籬笆刮到井里頭來了!
我偏著小頭,聽這離奇的兄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所感動,只覺心頭沉甸甸的,跟裝滿美麗石榴的麻包似的,竟怎么也忘不了那故事里活龍活現(xiàn)的兩兄弟。
四十年來家園,八千里地山河,那故事一直尾隨我,連同那美麗如神話如魔術(shù)的石榴,全是我童年時代好得介乎虛實之間的東西。
四十年后,我才知道,當年感動我的是什么是那弟弟娓娓的解釋,那言語間有委曲、有溫柔、有慈憐和悲憫;蛘,照儒者的說法,是有恕道。
長大以后,又聽到另一個故事,講的是幾個人在聯(lián)句(或謂其中主角乃清代畫家金冬心),為了湊韻腳,有人居然冒出一句飛來柳絮片片紅的句子。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此人為何如此沒常識,天下柳絮當然都是白的,但白不押韻,奈何?解圍的才子出面了,他為那人在前面湊加了一句,夕陽返照桃花渡,那柳絮便立刻紅得有道理了。我每想及這樣的詩境,便不覺為其中的美感瞠目結(jié)舌。三月天,桃花渡口紅霞烈山,一時天地皆朱,不知情的柳絮一頭栽進去,當然也活該要跟萬物紅成一氣。這樣動人的句子,叫人不禁要俯身自視,怕自己也正站在夾岸桃花和落日夕照之間,怕自己的衣襟也不免沾上一片酒紅!妒ソ(jīng)》上說:愛心能遮過錯。在我看來,因愛而生的解釋才能把事情美滿化解。所謂化解不是沒有是非,而是超越是非。就算有過錯也因那善意的解釋如明礬入井,遂令濁物沉淀,水質(zhì)復(fù)歸澄瑩。
女兒天性渾厚,有一次,小學(xué)年紀的她對我說:
你每次說五點回家,就會六點回來,說九點回家,結(jié)果就會十點回來我后來想通了,原來你說的是出發(fā)的時間,路上一小時你忘了加進去。
我聽了,不知該說什么。我回家晚,并不是因為忘了計算路上的時間,而是因為我生性貪溺,貪讀一頁書、貪寫一段文字、貪一段山色……而小女孩說得如此寬厚,簡直是鮑叔牙。兩千多年前的鮑叔牙似乎早已拿定主意,無論如何總要把管仲說成好人。兩人合伙做生意,管仲多取利潤,鮑叔牙說:他不是貪心是因為他家窮。管仲三次做官都給人辭了。鮑叔牙說:不是他不長進,是他一時運氣不好。管仲打三次仗,每次都敗亡逃走,鮑叔牙說:不要罵他膽小鬼,他是因為家有老母。鮑叔牙贏了,對于一個永遠有本事把你解釋成圣人的人,你只好自肅自策,把自己真的變成圣人。
物理學(xué)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根杠桿,我就可以把地球舉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
二
述而不作,少年時代不明白孔子何以要做這種沒有才氣的選擇,我卻只希望作而不述。但歲月流轉(zhuǎn),我終于明白,述,就是去悲憫、去認同、去解釋。有了好的解釋,宇宙為之端正,萬物由而含情。一部希臘神話用豐富的想象解釋了天地四時和風(fēng)霜雨露。譬如說,朝露,是某位希臘女神的清淚;月桂樹,則被解釋為阿波羅鐘情的女子。
農(nóng)神的女兒成了地府之神的妻子,天神宙斯裁定她每年可以回娘家六個月。女兒歸寧,母親大悅,土地便春回。女兒一回夫家,立刻草木搖落眾芳歇,農(nóng)神的恩寵也翻臉無情季節(jié)就是這樣來的。
而莫考來是平原女神和宙斯的兒子,是風(fēng)神,他出世第一天便跑到阿波羅的牧場去偷了兩條牛來吃(我們中國人叫白云蒼狗,在希臘卻成了白云肥牛)風(fēng)神偷牛其實解釋了白云經(jīng)風(fēng)一吹,便消失無蹤的神秘詭異。
神話至少有一半是拿來解釋宇宙大化和草木蟲魚的吧?如果人類不是那么偏愛解釋,也許根本就不會產(chǎn)生神話。
而在中國,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在一番折天柱、絕地維之后(是回憶古代的一次大地震嗎?),發(fā)生了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的局面。天傾西北,所以星星多半滑到那里去了,地陷東南,所以長江黃河便一路向東入海。
而埃及的沙磧上,至今屹立著人面獅身的巨像。中國早期的西王母則其狀如人,豹尾、虎齒,穴處,女媧也不免人面蛇身。這些傳說解釋起來都透露出人類小小的悲傷,大約古人對自己的頭部是滿意的,至于這副軀體,他們卻多少感到自卑。于是最早的器官移植便完成了,他們把人頭下面換接了獅子、老虎或蛇鳥什么的。說這些故事的人恐怕是第一批同時為人類的極限自悼,而又為人類的敏慧自豪的人吧?
而錢塘江的狂濤,據(jù)說只由于伍子胥那千年難平的憾恨;雅致的斑竹,全是妻子哭亡夫灑下的淚水……
解釋,這件事真令我入迷。
三
有一次,在大英博物館里看東西,而這大英博物館,由于東西多為大英帝國全盛時期搜刮來的,幾乎無所不藏。書畫古玩固然多,連木乃伊也列成軍隊一般,供人檢閱。木乃伊還好,畢竟是密封的,不料走著走著,居然看到一具枯尸,赫然趴在玻璃櫥里:淺色的頭發(fā),仍連著頭皮,頭皮綻開處,露出白得無辜的頭骨。這人還有個奇異的外號叫姜,大概兼指他姜黃的膚色和干皴如姜塊的形貌吧!這人當時是采用西亞一帶的沙葬,熱沙和大漠陽光把他封存了四千年,他便如此簡單明了地完成了不朽,不必借助事前的金縷玉衣,也不必事后塑起金身這具尸體,他只是安靜地趴在那里,便已不朽,真不可思議。
但對于這具尸體的屈身葬,身為漢人,卻不免有幾分想不通。對漢人來說,兩腿一伸就是死亡的代用語,死了,當然得直挺挺地躺著才對。及至回臺,偶然翻閱一篇人類學(xué)的文章,內(nèi)中提到曲身葬。那段解釋不知為何令人落淚。文章里說:有些民族所以采曲身葬,是因為他們認為死亡而埋入土里,恰如嬰兒重歸母胎,胎兒既然在子宮中是曲身,人死入土亦當曲身。我于是想起大英博物館中那不知名的西亞男子,想起在蘭嶼雅美人的葬地里一代代的死者,啊原來他們都在回歸母體。我想起我自己,睡覺時也偏愛睡如弓的姿勢,冬夜里,尤其喜歡蜷曲如一只蝦米的安全感。多虧那篇文章的一番解釋,這以后我再看到曲身葬的民族,不會覺得他們死得離奇,反而覺得無限親切只因他們比我們更像大地慈母的孩子。
四
神話退位以后,科學(xué)所做的事仍然還是不斷地解釋。何以有四季?他們說,因為地球的軸心跟太陽成二十三度半的傾斜。原來地球恰似一側(cè)媚的女子,絕不肯直瞪著看太陽,她只用眼角余光斜斜一掃,便享盡太陽的恩寵。何以有天際彩虹,只因萬千雨珠一一折射了日頭的光彩。至于潮汐呢?那是月亮一次次致命的騷擾所引起的亢奮和萎頓。還有甜沁的母乳為什么那么準確無誤地隨著嬰兒出世而開始分泌呢?(無論孩子多么早產(chǎn)或晚產(chǎn)。)那是落盤以后,自有訊號傳回,通知乳腺開始泌乳……科學(xué)其實只是一個執(zhí)拗的孩子,對每一件事物好奇,并且不管死活地一路追問下去……每一項科學(xué)提出的答案,我都覺得應(yīng)該洗手焚香,才能翻開閱讀,其間吉光片羽,在在都是天機乍泄?茖W(xué)提供宇宙間一切天工的高度業(yè)務(wù)機密,這機密本不該讓我們凡夫俗子窺伺知曉,所以我每聽到一則生物的或生理的科學(xué)知識,總覺敬慎凜栗,心悅誠服。
詩人的角色,每每也負責作歪打正著式的解釋。何處合成愁?宋朝的吳文英做了成分分析以后,宣稱那是來自離人心上秋。東坡也提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的解釋,說得簡直跟數(shù)學(xué)一樣精確。那無可奈何的落花,三分之二歸回了大地,三分之一逐水而去。元人小令為某個不愛寫信的男子辯解也煞為有趣:不是不相思,不是無才思,繞清江,買不得天樣紙。這么寥寥幾句,已足令人心醉,試想那人之所以尚未修書,只因覺得必須買到一張跟天一樣大的紙才夠?qū)懰臒o限情腸啊!
五
除了神話和詩,紅塵素居,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釋了。記得多年前,有次請人到家里屋頂陽臺上種一棵樹蘭,并且事先說好了,不活包退費的。我付了錢,小小的樹蘭便栽在花圃正中間。一個禮拜后,它卻死了。我對陽臺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徹底破滅了。
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現(xiàn)場驗了樹尸,我向他保證自己澆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絕對不敢造次。他對著夭折的樹苗偏著頭呆看了半天,語調(diào)悲傷地說:
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樹呀!樹為什么會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說,它原來是朝這方向種的,你把它拔起來,轉(zhuǎn)了一個方向再種,它就可能要死!這有什么辦法呢?
他的話不知觸動了我什么,我竟放棄退費的約定,一言不發(fā)地讓他走了。
大約,忽然之間,他的解釋讓我同意,樹也是一種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時擁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權(quán)利。雖然也許只是調(diào)了一個方向,但它就是無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嗎?我們可以到工廠里去訂購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碼的襯衫,生命卻不能容你如此訂購的啊!
以后,每次走過別人墻頭冒出來的、花香如沸的樹蘭,微微的失悵里我總想起那花匠悲冷的聲音。我想我總是肯同意別人的只要給我一個好解釋。
至于孩子小的時候,做母親的糊里糊涂地便已就任了解釋者的職位。記得小男孩初入幼稚園,穿著粉紅色的小圍兜來問我,為什么他的圍兜是這種顏色。我說:因為你們正像玫瑰花瓣一樣可愛呀!那中班為什么就穿藍兜?藍色是天空的顏色,藍色又高又亮啊!白圍兜呢?大班穿白圍兜。白,就像天上的白云,是很干凈很純潔的意思。他忽然開心地笑了,表情竟是驚喜,似乎沒料到小小圍兜里居然藏著那么多的神秘。我也嚇了一跳,原來孩子要的只是那么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說的,就夠他著迷好幾個月了。
十幾年過去了,午夜燈下,那小男孩用當年玩積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結(jié)構(gòu)。黑白小球結(jié)成奇異詭秘的勾連,像一扎緊緊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布局繁復(fù)卻條理井然、無懈可擊的小說。
這是正十二面烷。他說,我驚訝這模擬的小球竟如此勻稱優(yōu)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氫,二者的盈虛消長便也算物華天寶了。
這是赫素烯。
這是……
我滿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個曾要求我把整個世界一一解釋給他聽的小男孩,現(xiàn)在居然用他化學(xué)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向我解釋我所不了解的另一個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蒼祈求一兩年額外加簽的歲月,其目的無非是讓我回首再看一看這可驚可嘆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們一眼,便能多用悲壯的、雖注定失敗卻仍不肯放棄的努力再解釋它們一次,并且也會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詞、用弦管、用丹青、用靜穆、用愛,一一對這世界做其圓融的解釋。
是的,物理學(xué)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根杠桿,我就可以把地球舉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
張曉風(fēng),中國臺灣著名散文家、戲劇家、小說家,以散文飲譽海內(nèi)外。著有《曉風(fēng)散文集》《曉風(fēng)戲劇集》等四十多部作品,并被譯成英、法等多種文字,也是臺灣獲各類文學(xué)獎最多的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