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亡靈》是一個出人意料的小說,從一個年輕女孩愛情與死亡的故事,串聯(lián)起多個人物的愛情與生死。人物愛情錯綜復雜,兩代人的糾葛千絲萬縷,層層謎團。小說結(jié)構(gòu)和語言極度簡潔,一氣呵成,渾然一體。
夏商被評論界和媒體稱為后先鋒作家,意即略晚于余華、蘇童、格非等先鋒派作家后起來的一代。有時,他也被認為是海派敘事的代表作家,但不同于施蟄存的傳統(tǒng),有異于張愛玲的模式,筆下的故事奇譎而帶有精神分析色彩。(葛紅兵)
作品之外,夏商言辭直率,有些不馴,比如當年高調(diào)退出上海作協(xié)、參與韓東朱文發(fā)起的斷裂問卷活動,比如,有時路見不平他會以拳頭說話。這些都難以與外界印象中的上海男人畫上等號。他在體制之外營生,可能和官方關(guān)系的疏離,反而成就了他,寫作從而可以成為他純粹的私好,一種隱秘的幸福追求。他說:嚴肅文學式微,身邊很多朋友漸漸不寫了。我始終未輟筆,雖雜事干擾,進展很慢,依然在寫。對我來說,寫作早已不是功名之事,而是生命狀態(tài)。尤其近年,對時事和制度失望,更覺得用文字進行表達和反思是多么重要。我心中真正的祖國,是母語。
我心中真正的祖國,是母語。我看到這句話時,心中頓生感動。
夏商出生于當年的上海郊區(qū)浦東,沒有讀完初中便進了工廠,靠自學成才,成為作家,放在現(xiàn)在可以打上草根的標簽。然而他雖和學院派無緣,卻比知識分子們更積極討論公共話題,他說:學習做一個知識分子,是每個作家藝術(shù)家的重大課題。
某種程度上,他和上海的作家若即若離,難以歸類,有人甚至說他是中國先鋒文學后崛起的一個異數(shù)。(陳思和)
于我而言,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夏商是我進入上海的活地圖。那時他是個青年作者,我是個普通編輯。身為一個南京大蘿卜,如今又兼嶺南蠻夷,雖然祖籍無錫,上海對我來說卻總是隔膜的。情況在我做了夏商的責任編輯后起了變化。我去上海,不再那么心虛了。夏商會幫我訂好住宿,不僅考慮到一個小編輯可以報銷的限度,還最大限度兼顧到住宿條件的舒適,更考慮到出行的便利,說是便于我去組稿。他簡潔地告訴我出門便是地鐵,搭上后半小時就可以從浦東到達人民廣場,從那里再想去哪里都方便了。那時廣州還沒有地鐵,我便像鄉(xiāng)下人一樣喜滋滋地感受了上海地鐵的便捷。
夏商對美食頗有追求。我有幸享用過他親自下廚的菜肴,很贊。有了微信之后,他把微信和微博的內(nèi)容截然分開,在微信上曬廚藝,在微博上談時事。久居嶺南的我饞江南的味道,但在沒有網(wǎng)評的年代,我在上海一頭扎進的往往是味道可疑的飯館,次次失望。這時夏商起了如今大眾點評網(wǎng)的作用。一想到上海,我便會想到和他、和我去了天國的好友王乙宴在一起的時光,有時在小飯館,有時在新天地,有時在他辦公室里,就著冬日午后的陽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剝奶油小核桃。
這是一個追求生活細節(jié)的夏商。這個夏商,與文學的夏商更為接近。他在私密的文學空間里,研究寫作的手藝,擺弄一些抽象的問題,甚至以相當極端的方式,虛構(gòu)塵世中的故事。
2001年第一期,長篇小說《全景圖》在《花城》雜志發(fā)表,同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易名為《裸露的亡靈》。兩本都是我責編。奇怪的是,我的記憶總定格在《全景圖》這個標題上,也許是先入為主。亡靈居住在活人耳朵里這個細節(jié),給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十六七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初讀時的心動和興奮這些優(yōu)雅無比的亡靈,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不僅可以在陰陽兩界自由飛翔,還棲居于生者幽暗的耳蝸里,洞察人世的一切秘密多妙!引人無限聯(lián)想。作者也借此得到了最大的自由,跟隨亡靈獲得了超越生死、俯瞰人間的全能視角,取名全景圖或許就是此意吧。
到做單行本《裸露的亡靈》時,我的心思都集中在了它的包裝設(shè)計上。書是夏商親自設(shè)計的,長期從事平面設(shè)計的夏商,對時尚和潮流有自己獨到的眼光。和《裸露的亡靈》同時出版的,還有夏商的另一部小說《標本師之戀》(后來推倒重寫為《標本師》),它們像是一對姊妹書:薄薄的、素雅的小開本,白色特種紙封面,有一幅線描手繪圖。它們與當時粗獷的大開本潮流逆向而動,顯得玲瓏而別致。十多年來,它們一直立在我的書柜中,每當找書時和它們不期重逢,我還會隨手翻翻,雅致舒服,至今毫無陳舊土氣之感,很是難得。
當然,夏商的設(shè)計,不僅體現(xiàn)其本人的趣味,更重要的是與小說的唯美基調(diào)吻合。
白色、美婦、人倫、愛情、死亡,這些關(guān)鍵詞構(gòu)成了《裸露的亡靈》柔美現(xiàn)代的風格。我猜測夏商酷愛白色,他的很多設(shè)計都呈白色極簡之態(tài),這和自稱有潔癖的他相吻合。他的辦公室和家,皆給我留下一塵不染的印象,毫無多余之物,不知怎么做到的,令我這個處女座無地自容。
《裸露的亡靈》是個陰陽相間,人鬼共存的故事,同時披著懸疑的外衣,核心卻是生死這個形而上的古老話題。對死亡的迷惑,對通向死亡之路的探究,對愛和生的追問,復雜而龐大的構(gòu)架,以凄美的亡靈貫穿,形成一股氤氳之氣,遮蔽了死亡的恐怖陰影,使小說基調(diào)明麗。夏商似乎找到了答案:對死亡的恐懼源于孤獨。因為如果所有的人一起死亡,那么死就不可怕了,或者恐懼的程度就削弱很多……假如在一個孤島上,有一千個人,他們已經(jīng)生活了許多年,相濡以沫,然后突然有一天說全部要死亡了,一個都不活,我估計他們對死亡的感覺不會太強烈反正是作為一個群體的徹底的消亡。但如果當中有一個犯了罪,必須處死,其他九百九十九個人還活著,這種感覺就不一樣了。這想法還真新鮮。
他對簡約的追求也體現(xiàn)在對小說文本和結(jié)構(gòu)的控制之中,我想,他一定像不能容忍垃圾一樣,不能容忍語言的蕪雜和小說體態(tài)的臃腫。
而簡約不是簡陋。
夏商是上海人,但《裸露的靈魂》不是一部典型的滬上小說,幾乎沒有滬語詞匯,故事的時間地點也是虛化的。彼時三十剛出頭的夏商正執(zhí)著于一些抽象問題,要在十來萬字的篇幅內(nèi),容納錯綜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凸顯對死亡、愛情這樣宏大議題的終極思考,同時還不能粗枝大葉,要有精致的細節(jié),殊非易事,非拿出快刀斬亂麻的決斷不可。夏商做到了,就像他處理食材那樣,既考慮營養(yǎng)又考慮口感,還要考慮視覺美感。
雖然夏商自言對這個完成于而立之年的長篇敝帚自珍,又說他采用一些技巧,使其具形式感,為的是藏拙。但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夏商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布局,應(yīng)是早有些安排。幾年前四十多萬字的長篇《東岸紀事》的出版,證明他已跨越了早年這種藏拙階段,對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寫一部史詩已經(jīng)成竹在胸,足以在多年搜集資料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為自己的出生地浦東立傳,寫一部浦東的清明上河圖的心愿。
歷經(jīng)中國急速蛻變的一二十年,物是人非,對當年談?wù)摰囊恍┯^點,夏商已不再堅持,唯一堅持的是堅持寫。從當年面對格子稿紙,到如今面對屏幕,他獨自耕作,在寂靜的幸福中竊喜,忘記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