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方銘*
劉勰《文心雕龍》體大思精,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史上的巔峰之作,《文心雕龍》研究,歷來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的顯學。近代以來,《文心雕龍》研究更是人才輩出,成果豐碩。如黃叔琳、范文瀾、黃侃、劉永濟、王利器、楊明照、詹锳、吳林伯先生等學者,更是窮畢生精力致力于《文心雕龍》研究,以各自的皇皇力作,使龍學蔚為大觀,他們無疑都是近代以來在《文心雕龍》研究方面集大成的偉大學者。
先師吳林伯先生是馬一浮、熊十力先生的親傳弟子,生前先后在重慶南開中學、上海育才中學、中華教育社國學專修科、華東師范大學、山東曲阜師范學院、宜昌師范?茖W校、武漢大學任教,1998年8月在武漢大學病逝,享年82歲。先師一生著述甚豐,著作范圍包括經(jīng)學、諸子以及《文心雕龍》研究,而以《文心雕龍》研究為重點。已成書手稿包括《周易正義》等27種,其中《論語發(fā)微》《〈文心雕龍〉字義疏證》《莊子新解》《老子新解》《〈文心雕龍〉校注拾遺補證》《〈文心雕龍〉義疏》等著作,在先師生前或去世后先后出版。
先師的《文心雕龍》研究包蘊宏富,探賾索隱,觀瀾以索源,援古以證今,去故取新,旁通發(fā)揮,裒多益寡,稱物平施,把訓詁、辭章、義理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因此,能理物日新,必超前轍。不僅為《文心雕龍》研究,也為古代文學和古代學術(shù)研究,提供了典范。
著名學者陳書良教授1978年從湖南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學位,與現(xiàn)任職于廈門大學的易中天教授同時師從先師吳林伯先生,專門研習《文心雕龍》及先秦兩漢文學。那一年是恢復研究生考試的第一年,先師就只帶了書良和中天兩位師兄。書良師兄畢業(yè)后到湖南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曾經(jīng)擔任文學研究所所長,二級研究員。近年,又被聘為湖南省文史館館員。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陳書良先生在六朝文學研究、鄭燮研究、《文心雕龍》研究方面,有多種著作行世。最近幾年,又在湘學研究方面成績卓著。他幼承家學,是老一輩學術(shù)大師劉永濟先生的伯外孫,也是著名學者陳貽欣先生的表弟,原就有較扎實的國學根底,投師吳門后,更獲精進。其所著《〈文心雕龍〉釋名》,以劉永濟先生《文心雕龍》三準論為理論構(gòu)架,更運用了先師吳林伯先生一貫堅持的樸學研究方法,對《文心雕龍》的近一百八十個文學術(shù)語,進行了深刻而獨到的詮釋,是近年以來少見的體現(xiàn)出深厚功力和學養(yǎng),同時又貫穿著鮮明的創(chuàng)新精神的學術(shù)著作。此書曾在日本和國內(nèi)先后出版。
其新近編著的《文心雕龍》,對《文心雕龍》原文的篇次和字句都進行了考證和整理(這些考證早年曾在上!吨腥A文史論叢》刊發(fā)),故陳書良教授推出的《文心雕龍》是一個不同于以往諸家的新本,這也就具有了學術(shù)意義。尤其要指出的是,陳書良教授一方面將這樣業(yè)深覃思的成果以雙欄文白對照的形式出版,以俾一般讀者直讀,另一方面又以前述《釋名》為主體,以俾有志深入學習《文心雕龍》者得窺門徑。在我看來,陳書良教授是先師吳林伯先生學術(shù)傳統(tǒng)的最忠實的繼承人。
陳書良教授是我的同門師兄,但是我在武漢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的時候,書良師兄早已畢業(yè),并回湖南工作。雖然很長時間,我一直無緣一謁書良師兄,但是,書良師兄的學術(shù)著作,我卻是很早就拜讀過的。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我與同門師兄弟在武漢大學追隨先師學習《文心雕龍》,先師就常以書良師兄關(guān)于《文心雕龍》的有關(guān)論文激勵我們,號召我們學習書良師兄勤奮的學習態(tài)度,扎實的學術(shù)修養(yǎng),獨特的學術(shù)見解,從那個時候起,書良師兄就是我學習的榜樣。后來,當我有機會見到書良師兄的時候,師兄俊朗的風儀,親切的笑容,讓我感覺到在空氣之中,都籠罩著同門師兄弟的親情。聆聽師兄清雅的談吐,深湛的思想,更有相見恨晚之感。今天,當書良師兄的新著付梓之際,能有機會系統(tǒng)拜讀我一向所仰慕和欽敬的師兄的大著,幸何如之。
此次《文心雕龍》的出版,對《文心雕龍》研究者來說,從此增加了一本有分量的重要參考書。同時,也會對《文心雕龍》研究的不斷深入產(chǎn)生積極的促進作用。相信廣大讀者閱讀了這部著作,對陳書良教授也會產(chǎn)生像我一樣的欽敬和仰慕。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博導,中國屈原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前言
一
劉勰(約465520),字彥和,據(jù)《梁書》和《南史》本傳記載:劉勰,字彥和,東莞莒人。這是指他的祖籍是山東莒縣。其實從東晉以來,五馬渡江,百族南遷,已經(jīng)在京口(今鎮(zhèn)江)僑置南東莞郡。劉勰的祖父劉靈真,是宋朝司空劉秀之的弟弟。他們早已世居京口,成為南朝的文化世家。劉勰的父親劉尚,曾任越騎校尉。劉勰早孤,貧寒不能婚娶,依附建康(今南京)鐘山定林寺沙門僧佑生活。定林寺內(nèi)外典籍俱富,僧佑又學問精深,劉勰居十余年,因而博通經(jīng)論。自梁武帝天監(jiān)初年起,做過東宮通事舍人等幾任小官,很受昭明太子蕭統(tǒng)賞識。晚年出家,改名慧地,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約在齊和帝中興二年(502),寫成了《文心雕龍》。(用劉毓崧之說)書成,劉勰看到中書郎、黃門侍郎沈約當時無論從政還是治學都是聲名赫赫,于是就背上自己寫的書卷,扮作一個貨郎,站在街頭等候沈約外出時,在車前叩伏求見。沈約命人把《文心雕龍》取來,讀后大為欣賞,常把這部書稿放在自己的幾案上。
《文心雕龍》是中國古代文論中體系最完整、結(jié)構(gòu)最嚴密的一部專著,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巍然屹立的高峰。一千四百多年來,它像一座神秘的寶山,散發(fā)著絢爛的光芒。很多人研究它、探索它,從它那兒開發(fā)藝術(shù)寶藏。清人黃叔琳曾贊嘆說:劉舍人《文心雕龍》一書,蓋藝苑之秘寶也。S注《文心雕龍》序)魯迅曾將其與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相媲美,并稱為世楷模。梁昭明太子在編纂《文選》時,即根據(jù)《文心雕龍》選文定篇。稍晚的蕭繹所著《金樓子》和唐代劉知己的《史通》、唐代王昌齡的《詩格》等,都是受《文心雕龍》影響而撰成的。
《文心雕龍》上下篇共十卷,五十篇。上篇前五卷二十五篇主要是論文體流變,下篇后五卷二十五篇主要是論創(chuàng)作與批評。其中,《序志》一篇是全書序文!段男牡颀垺贩磳Ξ敃r的形式主義文學,主張文學不但要有華美的形式,而且首先要有充實的內(nèi)容、深刻的思想和充沛的感情。它指出文學發(fā)展與時代社會的關(guān)系,論述了各種文體演變的過程,并對重要作家、作品做了扼要的評價,它還闡述了文章的作法、作家的修養(yǎng),以及文學批評等問題。
今天,為創(chuàng)造燦爛的新文化,仍然需要我們從豐富的民族文化遺產(chǎn)中提煉有益的營養(yǎng),《文心雕龍》也仍然是等待我們開采的藝苑秘寶。
二
我們意在推出一種具有獨特學術(shù)視角的《文心雕龍》普及讀本,全書包含釋名和直讀兩部分。為了取得讀者的信賴,下面,我謹將自己編撰的態(tài)度和方法做些介紹。
《文心雕龍》研究歷來是學術(shù)中的顯學,尤其近代如范文瀾、黃侃、劉永濟、王利器、楊明照、吳林伯、詹锳、郭晉稀等博學通儒,更是窮畢生精力致力于斯,以各自的皇皇力作,使龍學蔚為大觀。對于筆者,龍學更是難舍的情緣。劉永濟先生是筆者的伯外祖父,吳林伯先生是筆者的研究生導師,筆者的學位論文《〈文心雕龍〉釋名》就曾得到過王利器、楊明照、詹锳、郭晉稀諸先生的悉心指教。典型日已遠,古道照顏色。今天,這些大師都墓木早拱了!我以為,前人所做出的成績還遠遠不是這個領域內(nèi)研究任務的結(jié)束。況學問者,天下之公;見解者,人心之異;谶@一考慮,我對《文心雕龍》的版本和詞語進行了初步的探討。
《〈文心雕龍〉釋名》是一部《文心雕龍》文學術(shù)語的研究著作。我認為,《文心雕龍》的文學術(shù)語不易被準確理解有五個原因。一是一詞多義。由于古代漢語一詞多義的特點,同語異義的專門名詞在《文心雕龍》中觸目皆是。二是不習慣劉勰的造詞法。魏晉時,文學取得了獨立的地位,文學現(xiàn)象大量涌現(xiàn),這對于當時相對貧乏的術(shù)語是一個沖擊。劉勰為完成巨著,有時用前代經(jīng)籍的成詞而注入新義,有時還不得不創(chuàng)造一些新詞。三是《文心雕龍》是用駢體寫作,而駢體要求避重,往往換字。這么一來,容易使人產(chǎn)生捉摸不定的感覺。四是劉勰間或采用當時高門世族說話的所謂才語(《南史·宋彭城王義康傳》)。其中有些詞語現(xiàn)在已經(jīng)僵死。五是因版本不善、字句脫誤而引起錯解。因為《文心雕龍》多變、繁雜的術(shù)語是探索者前進路上很大的障礙。這些術(shù)語大都是非舊詁雅義所能賅,亦非八家派古文所習見者,這是《文心雕龍》釋詞的困難,也說明了《文心》術(shù)語探討工作的必要性!丁次男牡颀垺滇屆2006年曾由日本福岡中國書店出版,后2007年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在國內(nèi)出版,惜印數(shù)很少,現(xiàn)很難看到了,應該是有益于了解劉勰的文學理論體系的。
三
現(xiàn)在再談談本書。
我對原文進行了艱難的探索。《文心雕龍》由于篇章錯亂、字句誤脫、文意艱深,研究它的人常常碰到很多阻礙和困難。本書原文部分系文字上采用黃叔琳本,按照三準論將其篇次重新排列。另外,在前賢對它校注的基礎上針對一些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之處,略陳陋見。凡前賢鴻筆已舉,概不復陳;而管見雖淺,聊作引玉之磚。
下面,略述本書將篇次重新排列的理由。
關(guān)于《文心雕龍》的版本問題,現(xiàn)存的最早記載是《隋書·經(jīng)籍志·總集類》:文心雕龍十卷梁兼東宮通事舍人劉勰撰,F(xiàn)存的最古版本是明嘉靖庚子十九年汪一元刻本。其他各本,包括現(xiàn)通行本,在卷數(shù)篇次上都和汪本相同。
從明清以來,很多研究者就發(fā)現(xiàn)了《文心雕龍》在篇次上的錯誤。如張刻本張之象序云:獨是書世乏善本,訛舛特甚,好古者病之。《適園藏書志》卷十六載張鈞衡跋云:據(jù)《序志》篇稱上篇以上,下篇以下,本止二卷;然隋志已作十卷,蓋后人所分。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物色》云:按此篇宜在《練字》篇后,皆論修辭之事也。今本乃淺人改編,蓋誤認《時序》為時令,故以《物色》相次。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物色》云:本篇當移在《附會》篇之下,《總術(shù)》篇之上,蓋物色猶言聲色,即《聲律》篇以下諸篇之總名,與《附會》篇相對而統(tǒng)于《總術(shù)》篇。今在卷十之首,疑有誤也。各家疑點雖不同,但肯定有錯篇現(xiàn)象則是一致的。
《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劉勰搦翰寫作時一定有宏大周密的計劃在胸,而這種計劃性、條理性也一定會在篇次的安排上體現(xiàn)出來,劉勰是以此自許并希望人們重視這一點的。他在《序志》篇中說: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shù),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我們拿這段話對照通行本《文心雕龍》篇次,就會發(fā)現(xiàn),上篇是合乎論述的。而下篇亦即《神思》以下的二十五篇,篇次矛盾很多,顯然有錯亂情況。
為什么《文心雕龍》會有錯篇現(xiàn)象呢?《文心雕龍》是一部千古罕匹的偉大的文論專著,但是我們對它的研究是落后的,前人對它的價值認識是較遲的,唐代興起古文運動,因《文心雕龍》是用駢體寫作,所以自韓退之崛起于唐,學者宗法其言,而是書幾為所掩(《駢體文》卷二劉開《書文心雕龍后》)。宋人更不重視《文心雕龍》。文壇領袖黃庭堅就認為《文心》所論未極高(《山谷書牘·與王立之書》)。《文心》之所以在宋朝遭此冷落,是因為宋人多愛理學,于文飾往往忽略。明曹學佺《文心雕龍序》曰:文之一字,最為宋人所忌,加以雕龍之號,則目不閱此書矣。唐宋這樣不重視《文心雕龍》,元朝文化事業(yè)又受摧殘,所以我們可以肯定,《文心雕龍》的刻本在明以前是非常少的。葉德輝《郋園讀書志·集部·卷十》云:《文心雕龍》世無宋刻。葉德輝是個大藏書家,他都沒聽說過宋刻,情況可想而知。由于刻本少,故流傳多靠抄本;抄本則免不了輾轉(zhuǎn)借用,拆帙分抄,顛倒遺漏,妄加改削。明代刻本多從抄本,而書商們又多是淺人,所以造成了通行本這樣的面目。
我認為,檢驗《文心雕龍》篇次是否錯亂,有三個標尺。
其一是上引的《序志》篇的那段話。這集中表現(xiàn)了劉勰安排篇次的意圖,類似凡例和目錄,是可靠的原始材料。
其二是《熔裁》篇提出的三準論,即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止于中,則斟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撮辭以舉要。劉勰所說的情事辭,劉永濟先生在《釋劉勰的三準論》(見《文學研究》1957年第2期)中解釋為第一項系指作者有什么思想感情要發(fā)表成作品;第二項則是作品要說些什么事實和道理,才能表達出作者的思想感情;第三項則是要用怎樣的體裁、怎樣的詞句去描寫這些事實和道理,才能使作者的思想感情表達得分明易曉。劉先生分析了《文心》中出現(xiàn)的不少術(shù)語,總結(jié)為劉氏的三準論是他的創(chuàng)作理論的中心。我認為,三準論確是劉勰創(chuàng)作論的一個準則!段男牡颀垺废缕莿(chuàng)作論,必然在篇次安排上也貫穿了這一準則。
其三是范文瀾先生《文心雕龍注》指出的寫作凡例,即《文心》各篇,前后相銜,必于前篇之末,預告后篇所將論者。
以下,我想依據(jù)這三個標尺,探討一下《文心雕龍》的篇次原貌。
現(xiàn)在通行本《文心雕龍》分十卷,篇次是《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明詩》《樂府》《詮賦》《頌贊》《祝盟》《銘箴》《誄碑》《哀吊》《雜文》《諧隱》《史傳》《諸子》《論說》《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神思》《體性》《風骨》《通變》《定勢》《情采》《熔裁》《聲律》《章句》《麗辭》《比興》《夸飾》《事類》《練字》《隱秀》《指瑕》《養(yǎng)氣》《附會》《總術(shù)》《時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序志》。
對照《序志》篇所說的: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顯然,作為文之樞紐的五篇《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今本排列順序是正確的。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肌睹髟姟芬韵轮痢稌洝芬陨隙渲小睹髟姟分痢栋У酢返劝似獙儆谡撐,《雜文》《諧隱》兩篇介于文、筆之間,《史傳》至《書記》等十篇屬于敘筆,次序井然;顯然是符合劉勰的創(chuàng)作意圖的。至于下篇二十五篇的篇次則大有問題了。
劉勰對下篇的寫作體例,有八個綱要性的字:割情析采,籠圈條貫。也就是說,用情和采(包括事義與辭采)對舉定篇,F(xiàn)在我們以《序志》的夫子自道為前提,結(jié)合其余兩個標尺,逐段勘定。
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神性是指割情的文章,《神思》《體性》都論情志。今本次序未錯。應該還包括《養(yǎng)氣》,即《神思》《體性》《養(yǎng)氣》。將《養(yǎng)氣》提前的原因是:第一,《體性》末段云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預示了以后將討論《養(yǎng)氣》。第二,《養(yǎng)氣》是專論情志方面的內(nèi)容的,《風骨》是兼論情志(風)和事義(骨)的,《養(yǎng)氣》應置于《風骨》前。并且,《風骨》一開頭就說: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指出風是氣的外化表現(xiàn),表明了對上篇《養(yǎng)氣》的接續(xù)關(guān)系。圖風勢,苞會通指《風骨》《定勢》《附會》《通變》等篇。《風骨》兼割情和析采,即兼論情志和事義,故排于《神思》《體性》《養(yǎng)氣》之后,這是一個分水嶺。從《風骨》以后,情志類和事義類兩兩對論。我認為,排列順序應是《風骨》《附會》
《通變》《事類》《定勢》。《風骨》末段云: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預告了下文將論附辭會義的《附會》。附辭會義的辭指的是事,亦即事義;《附會》屬事義類,和它對論的是情志類的《通變》。接下去,事義類的《事類》對論情志類的《定勢》。為什么《事類》要置于《附會》之后呢?《附會》末段云:并理事之不明,而詞旨之失調(diào)也。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辭當也。由以上可知,劉勰為了闡明風骨的骨,先論《附會》,而后才論《事類》;為了闡明風骨的風,先論《通變》,而后才論《定勢》。劉勰的排篇意圖是:
↗《附會》《事類》↘
《神思》《體性》《養(yǎng)氣》《風骨》《情采》……
↘《通變》《定勢》↗
圖風勢的圖是遠圖,從縱的方向闡發(fā)情志,包括《風骨》《通變》《定勢》。苞會通的苞是橫舉,從橫的方向包論情志類和事義類,即指《附會》《通變》和《事類》《定勢》兩對論文。
《情采》《熔裁》兩篇兼論情志和辭采,應排在《定勢》之后、《聲律》之前,現(xiàn)在通行本的排法是對的!堵暵伞芬韵轮T篇就是專論辭采類了。
閱聲字。聲字指《聲律》《練字》。今本《文心雕龍》排列順序是《聲律》《章句》《麗辭》《比興》《夸飾》《事類》《練字》……這是錯誤的。我同意郭晉稀先生在《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中的意見,《練字》應提到《聲律》與《章句》之間。理由是:其一,《聲律》云:聲畫妍媸,寄在吟詠;吟詠滋味,流于字句;字句氣力,窮于和韻。劉勰認為,聲律表現(xiàn)在字、句之中,所以《聲律》之后,應接《練字》,然后才是《章句》。練字與聲律是密切相關(guān)的。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
矣。(《練字》)其二,《章句》的開頭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為章,積章而成篇。用第三個標尺檢驗,說明《章句》承接《練字》。又云: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說明了練字是章句的基礎;只有振本而后才末從,只有先論好了《練字》,才能論述《章句》。
所以,閱聲字正是指的以《聲律》《練字》兩篇為代表的以下析采各篇,排列順序應是《聲律》《練字》《章句》《物色》《麗辭》《比興》《夸飾》《隱秀》《指瑕》《總術(shù)》。
為什么《物色》要提前呢?范文瀾《文心雕龍注》指出:本篇當移在《附會》篇之下,《總術(shù)》篇之上。蓋物色猶言聲色。即《聲律》篇以下諸篇之總名。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云:按此篇宜在《練字》篇后,皆論修辭之事也。今本乃淺人改編,蓋誤認《時序》為時令,故以《物色》相次。劉、范兩位先生說得對,《物色》是析采之作,絕不會在《時序》之后。至于排列位置,我疑在《章句》之后、《麗辭》之前。從《聲律》至《總術(shù)》一共十篇,都屬于析采。其中《隱秀》《指瑕》兩篇討論修辭后的妍媸問題,用《總術(shù)》一篇討論合章總篇的手法。
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由于我們上面已將《物色》做了合理的調(diào)動,所以,用這把標尺檢驗剩下的篇章,就變得十分合適了。它們的排列順序正是《時序》《才略》《知音》《程器》《序志》。這五篇是總結(jié)全書和以馭群篇的。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文心雕龍》的篇次原貌應是:
上篇:
原道第一、征圣第二、宗經(jīng)第三、正緯第四、辨騷第五、明詩第六、樂府第七、詮賦第八、頌贊第九、祝盟第十、銘箴第十一、誄碑第十二、哀吊第十三、雜文第十四、諧隱第十五、史傳第十六、諸子第十七、論說第十八、詔策第十九、檄移第二十、封禪第二十一、章表第二十二、奏啟第二十三、議對第二十四、書記第二十五
下篇:
神思第二十六、體性第二十七、養(yǎng)氣第二十八、風骨第二十九、附會第三十、通變第三十一、事類第三十二、定勢第三十三、情采第三十四、熔裁第三十五、聲律第三十六、練字第三十七、章句第三十八、物色第三十九、麗辭第四十、比興第四十一、夸飾第四十二、隱秀第四十三、指瑕第四十四、總術(shù)第四十五、時序第四十六、才略第四十七、知音第四十八、程器第四十九、序志第五十
這個篇次,僅屬初探,但是已經(jīng)顯示出劉勰周密的文學體系了。我相信,隨著研究的深入,《文心雕龍》的篇次問題是會大白于天下的。本書的篇次亦是照此處理的。
四
本書原文采用黃叔琳本,依郭晉稀校本而定文字,其中間有與諸家意見不合者則以〔〕表示己定之文,以()表示原有或要刪之文,以注解形式將己見附于篇后。
如《才略》孫楚綴思,每直置以疏通中之直置一詞,范文瀾先生認為:直置不可解,置或指之誤歟?楊明照先生認為:按直置二字當乙,始能與下句循規(guī)相對。其實,當時高門世族說話都經(jīng)常用典,有所謂才語(《南史·宋彭城王義康傳》),流弊自然很多!段男牡颀垺冯m不涉險澀,畢竟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著作,其中有些詞語,現(xiàn)在已經(jīng)僵死。直置是六朝時人的詞語,意思是直率。如庾肩吾《書品·宗炳》:量其直置孤梗,是靈運之流!端螘·謝方明傳》:謝方明可謂名家駒,直置便自是臺鼎人。江淹也有直置忌所宰,蕭散得遺慮的詩句。于是,我們對原文未加改動,以注解陳述了己見。這樣歷史的誤會在一部《文心雕龍》中還屢屢發(fā)生。
又如版本不善,字句脫誤而引起錯解。張之象說:是書世乏善本,訛舛特甚。(張刻本序)如《養(yǎng)氣》戰(zhàn)代枝詐,有些版本作技詐。其實吳師林伯先生《文心雕龍義疏》中指出,枝詐是形容文詞的詭詐,非誤。按《周易·系辭上》:中心疑者其辭枝。《禮記·表記》:天下無道則言有枝葉。枝,樹枝,喻言辭的分散,詭偽。劉勰屢用之與其他字聯(lián)組成詞。如辭多枝雜(《誄碑》)、辭忌枝碎(《論說》)皆是。
再如,對于《文心雕龍》中各家有異議的文字,本書盡量做到實事求是,慎重折衡。如有舊說可采,決不一味盲從;如要直下己見,決不臆逞自恣。例如《章句》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之格,范文瀾《注》引《說文》解格為寬,楊明照《校注》又以為是裕字的形誤,也解為寬。本書從《廣韻》《禮記》的出處,論到《文心》的語意,又下索到格律詩之格,認為是局板、約束的意思。對此,我們沒有擅改,在譯文中表達了自己的見解。
譯文則基本采用郭晉稀先生譯本(《白話文心雕龍》,岳麓書社1998年版)。我認為在《文心雕龍》諸譯本中郭譯洵稱信達。同乎所同,敬意永駐。其中基于我對原文的校改,對譯文相應做了改動,文責當然在我了。
五
這里,還要將關(guān)于直讀本編輯做一些必要的說明。
陶淵明曾自詡好讀書而不求甚解;曩年隨先師吳林伯先生攻讀漢魏舊籍時,先師也告知我,人之精力有限,有些與你當下的研究、當下的工作不吃緊的書,是可以孟浪觀之,不求甚解的,F(xiàn)代社會知識爆炸,節(jié)奏加快,這樣的讀者是會越來越多的。本書譯文盡可能直譯,我們希冀文白對照加上雙欄對應排列,這樣就可能不用注解而直讀。這樣也讓更多的人,不為《文心》的艱深所嚇阻,不為《文心》的駢儷所疑惑,走近它,領略其睿智華美之千古魅力。這當然是本書的志向和追求,然而以淺陋之才,事草創(chuàng)之業(yè),肯定是未如人意的。
識在瓶管,何能矩矱?值此《文心雕龍》付梓之時,我又想起了將畢生心血獻給龍學的先師吳林伯教授,謹吟一絕以紀之:不飲胡為醺兀兀,當時閉目誨徐徐。嗟余江海成追憶,此是傷心刻骨書。我之所成一定缺憾多多,我之嘗試不免有失,而我之初衷希望得到讀者諸君理解。嗚呼!悠悠蒼天,曷有極乎?
陳書良
二〇一六年秋月于長沙聽濤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