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的臺階
假如你想要知道過去的故事，那么就坐在我這臺階上吧，請側(cè)耳傾聽那汩汩的水流所講述的一切。
阿什溫月就要到來了。河水已經(jīng)漲滿。我只剩四級臺階還留在水面上。水流爬過河床的低洼處，那里的芒果樹下密密麻麻地生長著腰果樹苗。就在那河流彎曲的地方，三個古老的石堆高高立起在水中。幾艘漁船停歇在岸邊的白楊樹旁，隨著黎明時分漲起的潮水左右搖晃。沙洲上一排修長的野草瞥見了剛剛升起的太陽；野花正含苞欲放，只是還未到盛開的旺季。
一些小船在灑滿陽光的河面上輕快地滑行。婆羅門神父帶著他的例行船隊來沐浴了。女人們?nèi)齼蓛傻貋淼胶舆吋乘�。我知道這也是庫蘇姆過來洗浴的時候。
可是那天早晨我沒見到她。布邦和斯瓦諾在浴池邊哀嘆著，說她們的朋友已經(jīng)被送去了夫家，那里離恒河很遠，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房子，以及陌生的道路。
有段時間我?guī)缀鯘u漸忘記了她。一年過去了。浴池邊的女人們已經(jīng)很少提到庫蘇姆了�？墒怯幸惶焱砩衔页泽@地觸到了那雙無比熟悉的腳。啊，是她，可是她的腳上已經(jīng)沒有了鐲子，沒有了曾經(jīng)的叮當(dāng)聲。
庫蘇姆成了一個寡婦。她們說她的丈夫在一個偏遠的地方工作，每年只能見到一兩次。她在一封來信里收到了他的死訊。于是這個八歲的寡婦擦去了她額頭上新娘子的朱砂痣，脫掉了她的腳鐲，回到了她恒河邊的家鄉(xiāng)�？墒撬羧盏呐笥岩呀�(jīng)寥寥無幾。布邦，斯瓦諾和阿瑪拉都嫁了人，離開了；只有薩拉特還在，可據(jù)說她明年十二月份也要出嫁了。
隨著雨季的到來，恒河里的水迅速豐盈起來，庫蘇姆也一天天地出落成年輕美麗的姑娘�？墒撬撬厣拈L袍，憂愁的面容，和安靜的姿態(tài)遮蓋了她的青春，也像霧靄一樣使她避開了男人們的目光。十年一晃而過，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庫蘇姆已經(jīng)長大了。
在一個遙遠的九月底的早晨，不知從哪里來了一位高高的，膚色白皙的年輕僧人，住進了我前面的濕婆神廟。他來到的消息在村里傳開了。女人們都丟下自己的水罐，擠進廟里去參拜這位圣人。
參拜的人群每一天都在增長。這位托缽僧在婦女們中間出了名。有時他會在廟堂中背誦《薄伽梵歌》，有時又會細細講解《吉塔》，或者是手持一本神圣的經(jīng)書。有些人從他這里尋求忠告，有些人詢問咒語，還有人來尋醫(yī)問藥。
好幾個月過去了。在四月份日食出現(xiàn)的時候，有大量的人來到恒河這兒沐浴。人們在白楊樹下舉行了一個集會。許多朝圣者來拜訪這僧人，在他們當(dāng)中還有一群女人正來自庫蘇姆曾經(jīng)出嫁的那個村子。
這會兒正是早晨。僧人坐在我的臺階上數(shù)念珠，這時候突然有一個朝圣的女人輕推了她身邊的人，說：“不會吧！他就是我們庫蘇姆的丈夫呀！”另一個人用兩個手指輕輕扒開面紗的中縫，叫起來：“我的天哪！可不是嘛！他就是我們村查特古家的小兒子啊！”第三個人稍稍顯擺了一下自己的面紗，說道：“��！他就長著一樣的眉毛，鼻子，和眼睛！”可是另外一個女人并沒有轉(zhuǎn)身去瞧僧人，她用水罐攪動著河水，嘆道：“唉！他不再是那個年輕人了。他不會回來了�？嗝膸焯K姆！”
可是也有反對的聲音，“他沒有這么厚的胡須”；還有，“他沒這么瘦”，或者，“他貌似沒有這么高吧�！睜幷摼痛烁嬉欢温�，這件事也沒再流傳開。
有天晚上，當(dāng)滿月升起的時候，庫蘇姆坐上我露出水面的最后一級臺階，她的影子落在我身上。
那時候浴池里沒有別人。蟋蟀在我身邊啾啾地叫著。寺廟里的鐘鼓聲漸漸停止——最后一聲回響正變得越來越微弱，直到它像聲音的影子一樣沒入了遠處岸邊的昏暗叢林。月光在黑漆漆的恒河中投下一條閃亮的水波。在河岸上，灌木叢和籬笆里，水池旁邊，棕櫚叢中，在寺廟的門廊下，在斷壁殘垣旁，聚集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影子。蝙蝠在七葉樹的樹枝間搖晃。豺狗的叫聲從居民區(qū)的不遠處響起，隨即又消逝在寂靜里。
僧人緩緩走出了寺廟。他走下浴池的臺階，看見一個女人獨自坐著，便準(zhǔn)備離開，這時庫蘇姆忽然抬起頭來，看向身后。她的頭紗滑向一邊。月光落在她仰起的臉龐上。
貓頭鷹叫嚷著從他們頭頂飛過。被叫聲驚嚇的庫蘇姆回過了神，重新戴上面紗。然后她朝著圣人的腳深深鞠躬。
他為她祝福，問道：“你是誰？”
她答道：“我叫庫蘇姆�！�
那天晚上他們再沒說一個字。庫蘇姆慢慢地走回她不遠處的家�？墒巧巳匀蛔谖业呐_階上，坐了很久。直到月亮從東邊移到西邊，僧人的影子從身后轉(zhuǎn)到他的面前，他才站起身來，走進了寺廟。
從這以后庫蘇姆每天都來朝拜他。當(dāng)他講解神圣的經(jīng)書時，她就站在角落傾聽。每當(dāng)晨禱結(jié)束，他會把她叫到面前，討論著信仰。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話；然而，她靜靜地留心聽著，并嘗試著去理解。對他的指示，她都毫不猶豫地去踐行。她每天都在廟里服務(wù)，為敬神的禮儀而隨時候命，比如收集禮拜的鮮花，并去恒河中汲水來清洗寺廟的地面。
冬天臨近了。涼風(fēng)撲面而來。不過在一些夜晚也會有意外的暖風(fēng)從南邊吹來；這時天空不再是肅殺的樣子；村莊在長長的沉寂后便又響起管樂聲和歌唱聲。船夫停止了劃槳，讓他們的船隨波逐流，并唱起克利須那河之歌。這便是那個季節(jié)。
那時候我開始想念庫蘇姆。她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去拜訪寺廟、浴池，或是僧人。
我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可是過了一陣子，有天晚上他們在我的臺階上相遇了。
庫蘇姆一副哀傷的表情，問道：“主人，是你喚我來嗎？”
“是的，為什么我見不到你了？為什么你最近不再理睬祭神的活動了呢？”
她沒有說話。
“告訴我你的想法，不要有任何隱瞞�！�
她半轉(zhuǎn)過臉，回答道：“我是個罪人，主人，所以我不能夠再去祭拜了�！�
僧人說：“庫蘇姆，我知道你是有心事的�！�
她微微一驚，將紗麗的一端從臉上揭起，然后坐在僧人的腳邊，哭泣起來。
他稍稍挪開了一些，說：“告訴我你的心事，我會為你指引通往平靜的道路。”
她以一種毫不動搖的堅定口氣訴說起來，時而停頓下來尋找詞匯：“聽你的吩咐，我必須大聲說出來�？墒�，我無法清楚地解釋。你，我的主人，你得推測出全部的事實。我愛慕一個人，當(dāng)他是神，我崇敬他，心中充滿了忠于他的幸福感。可是有天晚上，我夢見我心中的主人坐在一個花園里，他的左手緊扣著我的右手，對我低聲傾訴愛意。這場景對于我似乎一點也不陌生。夢境消失了，可它對我的影響留了下來。第二天當(dāng)我看見他時，眼中的他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人。夢中的圖景一直縈繞在我腦海里。我在恐懼中躲得離他遠遠的，而那圖景仍然纏著我。從那時起我的心再也無法安寧，——我內(nèi)心的一切都變得黑暗了！”
當(dāng)她拭著眼淚講述這故事時，我能感覺到僧人的右腳重重地踩著我的石頭表面。
她講完了，僧人說：
“你必須告訴我夢中見到的人是誰。”
她雙手緊握，懇求道：“我不能。”
他卻堅持著：“你必須告訴我他是誰�！�
她絞著雙手，問：“一定要說嗎？”
他答道：“是的，你一定要說。”
“他就是你呀，主人！”她撲倒在我的石頭懷抱里，嗚咽起來。
等她清醒過來，站起身時，僧人緩緩地開了口：“今天晚上我就離開這里，你不會再見到我。要知道我是一個苦行僧，并不屬于這世界。你必須忘了我�！�
庫蘇姆低聲回答道：“我會的，主人�！�
僧人說：“那我告辭了�！�
庫蘇姆再沒對他說一個字，只是深深鞠躬，拾起他腳邊的塵土放在自己額頭上。他離開了那地方。
月亮落下了；夜色漸深。我聽見了一陣飛濺的水聲。風(fēng)在黑暗中呼嘯著，仿佛想要吹滅天上所有的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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