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輯集了傅雷回憶自身成長的散文、文藝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文藝評論、著譯序跋、與友人探討文學的書信等,于此書中不但能理解傅雷的立身處世精神,還能體味到傅雷文學理念的文化價值和歷史價值。
如果說傅雷的書信呈現(xiàn)的是作為父親、作為朋友、作為同事的傅雷,那么《傅雷談文學》所呈現(xiàn)的,則是一位作為一名翻譯家、一名文學評論家的傅雷。
傅雷(1908-1966),字怒安,號怒庵,生于原江蘇省南匯縣下沙鄉(xiāng)(現(xiàn)浦東新區(qū)航頭鎮(zhèn)),中國著名的翻譯家、作家、教育家、美術(shù)評論家。早年留學法國巴黎大學。他翻譯了大量的法文作品,其中包括巴爾扎克、羅曼·羅蘭、伏爾泰等名家著作。20世紀60年代初,傅雷因在翻譯巴爾扎克作品方面的卓越貢獻,被法國巴爾扎克研究會吸收為會員。他談論文學見解精湛、超卓,不同俗流。
傅雷自述
略傳
我于一九八年三月生于浦東南匯縣漁潭鄉(xiāng),家庭是地主成分。四歲喪父;父在辛亥革命時為土豪劣紳所害,入獄三月,出獄后以含冤未得昭雪,抑郁而死,年僅二十四。我的二弟一妹,均以母親出外奔走,家中無人照顧而死。母氏早年守寡(亦二十四歲),常以報仇為訓。因她常年悲憤,以淚洗面;對我又督教極嚴,十六歲尚夏楚不離身,故我童年只見愁容,不聞笑聲。七歲延老貢生在家課讀《四書》《五經(jīng)》,兼請英文及算術(shù)教師課讀。十一歲考入周浦鎮(zhèn)高小二年級,十二歲至上?既肽涎蟾叫∷哪昙墸〞r稱交通部上海工業(yè)專門學校附。,一年后以頑劣被開除;轉(zhuǎn)徐匯公學讀至中學(舊制)一年級,以反宗教被開除。時為十六歲,反對迷信及一切宗教,言論激烈;在家曾因反對做道場祭祖先,與母親大起沖突。江浙戰(zhàn)爭后考入大同大學附中,參加五卅運動,在街頭演講游行。北伐那年,參與驅(qū)逐學閥胡敦復運動,寫大字報與護校派對抗。后聞吳稚暉(大同校董之一)說我是共產(chǎn)黨,要抓我,母親又從鄉(xiāng)間趕來抓回。秋后考入持志大學一年級,覺學風不好,即于是年(一九二七)冬季自費赴法。
在法四年:一方面在巴黎大學文科聽課、一方面在巴黎盧佛美術(shù)史學校聽課。但讀書并不用功。一九二九年夏去瑞士三月,一九三年春去比利時作短期旅行,一九三一年春去意大利二月,在羅馬應“意大利皇家地理學會”之約,演講國民軍北伐與北洋軍閥斗爭的意義。留法期間與外人來往較多,其中有大學教授,有批評家,有漢學家,有音樂家,有巴黎美專的校長及其他老年畫家;與本國留學生接觸較少。一九二八年在巴黎認識劉海粟及其他美術(shù)學生,常為劉海粟任口譯,為其向法國教育部美術(shù)司活動,由法政府購劉之作品一件。一九二九年滕固流亡海外,去德讀書,道經(jīng)巴黎,因與相識。我于一九三一年秋回國,抵滬之日適逢九一八事變。
一九三一年冬即入上海美專教美術(shù)史及法文。一九三二年一月在滬結(jié)婚。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事變發(fā)生,美專停課,哈瓦斯通訊社(法新社前身)成立,由留法同學王子貫介紹充當筆譯,半年即離去。當時與黎烈文同事;我離去后,胡愈之、費彝明相繼入內(nèi)工作,我仍回美專任教。一九三三年九月,母親去世,即辭去美專教務。因(一)年少不學,自認為無資格教書,母親在日,以我在國外未得學位,再不工作她更傷心;且彼時經(jīng)濟獨立,母親只月貼數(shù)十元,不能不自己謀生;(二)劉海粟待我個人極好,但待別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我非?床粦T,故母親一死即辭職。
一九三四年秋,友人葉常青約我合辦《時事匯報》——周刊,以各日報消息分類重編;我任總編輯,半夜在印刷所看拼版,是為接觸印刷出版事業(yè)之始。三個月后,該刊即以經(jīng)濟虧折而停辦。我為股東之一,賠了一千元,賣田十畝以償。
一九三五年二月,滕固招往南京“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任編審科科長,與許寶駒同事。在職四個月,譯了一部《各國古物保管法規(guī)匯編》。該會旋縮小機構(gòu),并入內(nèi)政部,我即離去。
一九三六年冬,滕固又約我以“中央古物保管會專門委員”名義,去洛陽考察龍門石刻,隨帶攝影師一人,研究如何保管問題。兩個月后,內(nèi)政部要我做會計手續(xù)報賬,我一怒而辭職回家,適在雙十二事變之后。
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盧溝橋事變后一日,應福建省教育廳之約;去福州為“中等學校教師暑期講習班”講美術(shù)史大要。以時局緊張,加速講完,于八月四日回滬,得悉南京政府決定抗日,即于八月六日攜家乘船去香港,轉(zhuǎn)廣西避難。因友人葉常青外家馬氏為廣西蒙山人,擬往投奔。但因故在梧州擱淺,三個月后進退不得,仍于十一月間經(jīng)由香港回滬,時適逢國民黨軍隊自大場撤退。
一九三九年二月,滕固任國立藝專校長,時北京與杭州二校合并,遷在昆明,來電招往擔任教務主任。我從香港轉(zhuǎn)越南入滇。未就職,僅草一課程綱要(曾因此請教聞一多),以學生分子復雜,主張甄別試驗,淘汰一部分,與滕固意見不合,五月中離滇經(jīng)原路回上海。
從此至一九四八年均住上海。抗戰(zhàn)期間閉門不出,東不至黃浦江,北不至白渡橋,避免向日本憲兵行禮,亦是鴕鳥辦法。
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兩年以肺病兩次去廬山療養(yǎng)三個月。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以上海情形混亂,適友人宋奇擬在昆明辦一進出口行,以我為舊游之地,囑往籌備。乃全家又去昆明。所謂辦進出口行,僅與當?shù)刂袊y行談過一次話,根本未進行。全家在旅館內(nèi)住了七個月,于一九四九年六月乘飛機去香港,十二月乘船至天津,轉(zhuǎn)道回滬,以迄于今。當時以傅聰與我常起沖突,故留在昆明住讀,托友人照管,直至一九五一年四月方始回家。
經(jīng)濟情況與健康情況
母親死后,田租收入一年只夠六個月開支,其余靠賣田過活?箲(zhàn)前一年,一次賣去一百余畝;故次年抗戰(zhàn)發(fā)生,有川資到廣西避難。以后每年賣田,至一九四八年只剩二百余畝(原共四百余畝)。一九四八年去昆明,是賣了田,頂了上海住屋做旅費的。昆明生活費亦賴此維持。我去昆明雖受友人之托,實際并未受他半文酬勞或津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回上海后,仍靠這筆用剩的錢度日。同時三聯(lián)書店付了一部分積存稿費與我,自一九五一年起全部以稿費為生。
過去身體不強壯,但亦不害病。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兩年患肺病,一九五至一九五一年又復發(fā)一次。一九五五年一月在錦江飯店墜樓傷腿,臥床數(shù)月,至今天氣陰濕即發(fā)作。記憶力不佳雖與健康無關,但是最大苦悶,特別是說話隨說隨忘。做翻譯工作亦有大妨礙,外文生字隨查隨忘,我的生字簿上,記的重復生字特別多。以此,又以常年伏案,腰酸背痛已成為職業(yè)病,久坐起立,身如彎弓。一九五六年起腦力工作已不能持久,晚間不易入睡,今年起稍一疲勞即頭痛。
寫作生活
十五六歲在徐匯公學,受楊賢江主編的《學生雜志》影響,同時訂閱《小說月報》,被神甫沒收。曾與三四同學辦一手寫不定期文藝刊物互相傳閱,第一期還是文言的。十八歲,始以短篇小說投寄胡寄塵編的《小說世界》(商務),孫福熙編的《北新》周刊。十九歲冬天出國,一路寫《法行通信》十四篇(應是十五篇),五萬余字,載孫福熙編的《貢獻》半月刊。
二十歲在巴黎,為了學法文,曾翻譯都德的兩個短篇小說集,梅里美的《嘉爾曼》,均未投稿,僅當做學習文字的訓練,絕未想到正式翻譯,故稿子如何丟的亦不記憶。是時受羅曼·羅蘭影響,熱愛音樂;貒笥谝痪湃荒昙醋g《貝多芬傳》。以后自知無能力從事創(chuàng)作,方逐漸轉(zhuǎn)到翻譯(詳見附表)?箲(zhàn)前曾為《時事新報·學燈》翻譯法國文學論文?箲(zhàn)后為《文匯報》寫過一篇“星期評論”,為《筆會》寫過美術(shù)批評,為《民主》《周報》亦寫過時事文章。抗戰(zhàn)期間,以假名為柯靈編的《萬象》寫過一篇“評張愛玲”,后來被滿濤化名寫文痛罵。
一九三二年冬在美專期間,曾與倪貽德合編《藝術(shù)旬刊》,由上海美專出版,半年即?。
一九四五年冬與周煦良合編《新語》半月刊,為綜合性雜志,約馬老、夏丏老等寫文。以取稿條件過嚴,稿源成問題,出八期即停。
社會活動
少年時代參加五卅運動及反學閥運動。未加入國民黨?箲(zhàn)勝利后憤于蔣政府之腐敗,接收時之黑暗,曾在馬敘倫、陳叔通、陳陶遺、張菊生等數(shù)老聯(lián)合發(fā)表宣言反蔣時,做聯(lián)系工作。此即“民主促進會”之醞釀階段。及“民進”于上海中國科學社開成立大會之日,討論會章,理事原定三人,當場改為五人,七人,九人,至十一人時,我發(fā)言:全體會員不過三十人左右,理事名額不宜再加。但其他會員仍主張增加,從十一人,十三人,一直增到二十一人。我當時即決定不再參加“民進”,并于會場上疏通熟人不要投我的票,故開票時我僅為候補理事。從此我即不再出席會議。一九五年后馬老一再來信囑我回“民進”,均婉謝。去年“民進”開全國代表大會,有提名我為中委候選人消息,我即去電力辭;并分函馬老、徐伯昕、周煦良三人,懇請代為開脫。
去年下半年,“民盟”托裘柱常來動員我二次,均辭謝。最近問裘,知系劉思慕主動。
其他活動
一九三六年夏,為亡友張弦在上海舉辦“繪畫遺作展覽會”。張生前為美專學生出身之教授,受美專剝削,抑郁而死;故我約了他幾個老同學辦此遺作展覽,并在籌備會上與劉海粟決裂,以此絕交二十年。
一九四四年為黃賓虹先生(時寓北京)在上海寧波同鄉(xiāng)會舉辦“八秩紀念書畫展覽會”。因黃老一生未有個人展覽會,故聯(lián)合裘柱常夫婦去信爭取黃老同意,并邀張菊生、葉玉甫、陳叔通、鄧秋放、高吹萬、秦曼青等十余黃氏老友署名為發(fā)起人。我認識諸老即從此起,特別是陳叔通,此后過從甚密。
一九四五年勝利后,龐薰琹自蜀回滬,經(jīng)我慫恿,在上海震旦大學禮堂舉行畫展,籌備事宜均我負責。
一九四六年為傅聰鋼琴老師、意大利音樂家梅百器舉行“追悼音樂會”。此是與梅氏大弟子如裘復生、楊嘉仁等共同發(fā)起,由我與裘實際負責。參加表演的有梅氏晚年弟子董光光、周廣仁、巫漪麗、傅聰?shù)取?
一九四八年為亡友作曲家譚小麟組織遺作保管委員會。時適逢金圓券時期,社會混亂,無法印行;僅與沈知白、陳又新等整理遺稿,覓人鈔譜。今年春天又托裘復生將此項樂譜曬印藍圖數(shù)份,并請沈知白校訂。最近請人在滬歌唱其所作三個樂曲,由電臺錄音后,將膠帶與所曬藍圖一份,托巴金帶往北京交與周揚同志。希望審查后能作為“五四以后音樂作品”出版。
一九四四年冬至一九四五年春,以淪陷時期精神苦悶,曾組織十余友人每半個月集會一次,但無名義、無形式,事先指定一人做小型專題講話,在各人家中(地方較大的)輪流舉行,并備茶點。參加的有姜椿芳、宋悌芬、周煦良、裘復生、裘劭恒、朱濱生(眼耳喉科醫(yī)生)、伍子昴(建筑師)(以上二人均鄰居)、雷垣、沈知白、陳西禾、滿濤、周夢白等(周為東吳大學歷史教授,裘劭恒介紹)。記得我談過中國畫,宋悌芬談過英國詩,周煦良談過《紅樓夢》,裘復生談過熒光管原理,雷垣談過相對論入門,沈知白談過中國音樂,伍子昂談過近代建筑。每次談話后必對國內(nèi)外大局交換情報及意見。此種集會至解放前一二個月停止舉行。
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全國文代聽說有我名字,我尚在昆明;第二次全國文代,我在滬,未出席。一九五四年北京舉行翻譯會議,未出席,寄了一份意見書去。自一九四九年過天津返滬前,曾去北京三天看過樓適夷、徐伯昕、錢鍾書后,直至今年三月宣傳會議才去北京。去年六月曾參加上海政協(xié)參觀建設訪問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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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六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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