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頭貝貝：讓我們來數(shù)數(shù)鋸齒 

　　魔頭貝貝是一個早慧的詩人，如果要我說在當(dāng)代活著的漢語詩人中哪些人最具天才資質(zhì)，他無疑算是一個。這個人究竟是怎樣突然闖進詩壇的，我和身邊的朋友們曾在一起私下談?wù)撨^，但大多語焉不詳。我只記得，十多年前一個夏日的正午，他從南陽輾轉(zhuǎn)潛江來到武漢，一幫詩人在我家附近的首義園小聚，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矮小的他，瘦弱的他，脖子上搭了條汗巾的他，時不時拈起蓮花指喝酒的他……這個人顯然是一個好酒之徒，醉前恭敬（聲稱，中學(xué)時抄寫過我的詩；后來為了證明此話不假，他還專門用手機拍了照片，將抄錄過的那些詩作發(fā)給我），醉后不可一世。我對他的印象就停頓在那年夏天，那條散發(fā)著酒味的毛巾上。此后，他又多次來過武漢，照樣是喝酒醉酒，然后胡言亂語一番之后離去——一如這年月大多詩人的聚會一般，來之前呼朋喚友，壯懷激烈，走之時悄無聲息，甚或歉疚萬分。好在多年來我一直在跟蹤閱讀他的作品，了解他的脾性，在我主持的刊物上反復(fù)推薦他的詩作，對他各階段的寫作都有認知。有一段時間，“魔頭貝貝先生”非常熱衷于給我打電話，而且大都選擇在我午后假寐的間隙，顯然他又喝酒了，絮絮叨叨，談他的生活和寫作，憧憬與抱負，一次又一次想象著那些他不可能贏得的“大獎”（唉，誰會把大獎頒給這樣一位天才呢），并承諾他將帶著獎金來武漢請我喝酒…… 

　　這就是魔頭貝貝，一個酒徒，一個國有企業(yè)的工廠看門人，他在人世間的全部才華只能付諸于一張張輕薄的紙屑，而那些刻骨銘心的片言只語有如命運的符咒，只會向人群中的有緣人展示。而這正是一個天才在這個時代理所當(dāng)然的命運，暗合了這個時代的全部征兆，沒有什么公正或不公之言，只有默默地承擔(dān)，如同他在詩中所說：“魔頭貝貝是我全部的人/在他里面靜靜地鋸”。 

　　魔頭貝貝的詩總體是向內(nèi)的，常常呈現(xiàn)出一種自戕的暴力傾向，孤絕，幽冷，擅長從日常生活里發(fā)掘出突兀的意象，并用巧妙的語言結(jié)構(gòu)將生硬的意象拼接成美妙的圖景。他的許多詩歌中都會出現(xiàn)“空酒瓶”，一溜空酒瓶擺放在清涼的月光下，炙熱的是胸腔，迷離的是人世。所以，我們在閱讀魔頭貝貝的作品時，經(jīng)常會遇到他在詩行間所設(shè)置的對峙情緒，讓詞語在沖突中激活，釋放出始料不及的能量。譬如，他這樣寫：“我殺雞/聽它們絕望的咯咯。美味/旅行擺脫了腸道/就從肛門回到土中/在那里獲得新生，碧綠”（《潰爛》）；譬如，“黑暗中有一把/打開白天的鑰匙。/日光強烈/雨滴細微�！保ā渡�日之詩》）……類似的對立情緒在他早年的詩中比比皆是，尖銳是他的一面，溫情或?qū)�溫情的渴望是他另外一面。我們很容易從他的詩中窺見他忐忑不寧的生活經(jīng)歷：牢獄，貧困，孤單，躁動與狂喜，這些死死按著他單薄身軀的東西，貫穿在他的整個少年直至整個青年時代，他掙扎過，放棄了，然后又蓄積力量繼續(xù)掙扎，在反復(fù)的抓撓中他很幸運地抓住一支筆，然后他將這些傷害過他的東西記錄了下來。 

　　成就一個寫作者的無外乎是兩種東西：生活經(jīng)歷與人生經(jīng)驗，前者需要你用肉身去穿越，后者需要你具有“一只強大的胃”，去吸納，去消化，然后從中提煉出你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你的審美眼光。魔頭貝貝寫過許多讓人驚心動魄的詩句，在我看來，他的詩之所以有一刀致命的效果，除卻他已然拉開了那種近乎于“背水一戰(zhàn)”的姿勢外，還有一點在于，他對當(dāng)代漢語語言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任感，即，那種無需選擇和掂量，拿來就能使用的信任感，這其實是一種能力，詩人只需用內(nèi)力去激活這些沉睡的詞匯，就能讓它們通過絕妙的組合產(chǎn)生出導(dǎo)電的效果，而無需采用別的奇技淫巧。魔頭貝貝的語言看似簡單，但豐富的內(nèi)核與他的身心高度統(tǒng)一，因此，他的詩既能有一種鮮活的在場感，又能讓讀者在疏離之余反躬自省，余味無窮。 

　　魔頭貝貝早年寫過一首題為《在旅館》的詩，將近50行，這樣的體量在他早期的寫作中并不多見（他更熱衷于在20行以內(nèi)解決問題），這首詩描述了他某次出游下榻旅館的經(jīng)歷，字里行間滿是辛酸，大量的鋪排，跳蕩的名詞，突如其來的動賓組合：“……高大摟著矮小，強迫的匕首針對羞澀的錢。/你摟著我。你越來越遠。/似乎在猶疑，閃爍的香煙�！蔽以陂喿x這首詩的時候仿佛真真切切看見了詩人的模樣：局促的肉身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翻滾，疲倦又興奮。而在另外一首體量更為龐大的長詩《《里面有眾生的自畫像：獻給我的兄長大頭鴨鴨》里，他幾乎將自己成長的歷程袒露無遺，最后，他說：“我想哭是因為/我不再吃驚”。是的，奇跡不會出現(xiàn)，再也沒有比這樣屈辱地活著更讓人感覺驚奇的事了，而無論如何，我們的詩人都已經(jīng)活到了不再有吃驚的年齡，這究竟是幸事還是不幸？ 

　　最近幾年，魔頭貝貝埋頭書寫“經(jīng)”系列，燭光，轉(zhuǎn)經(jīng)筒，大悲咒……無邊的佛法，無盡的苦海，無力的掙扎（掙扎依舊），我讀過也編發(fā)過這批作品中的一部分，就在新近出版的《漢詩·鷓鴣天》上還編發(fā)了他一組，其中有一首《無門經(jīng)》，他寫道： 

　　“昨天下午散步老母親問：兒啊，你是不是等我百年之后/就出家當(dāng)和尚？我不語。我暫時還貪酒、好色,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刻，淚流滿面�！� 

　　這是詩人對他目前生活的自我寫照。 

　　月光明亮，鋸齒依然閃著寒光，拉鋸的聲音讓周邊的樹木時刻保持著警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