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荷香柳絲青》系王劍冰主編的“鄉(xiāng)愁文叢”之一種,是馬瑞芳關(guān)于親情、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散文合集,收錄散文24篇,另有附文3篇。在馬瑞芳筆下,鄉(xiāng)愁就是對親人朋友的深篤感情,是歡樂生活的美好記憶。作品體現(xiàn)出教授作家的文化底蘊,寫親人的如《祖父》《父親的痕跡》《等》感情真摯,描寫細膩;狀生活的如《煎餅花兒》《嘎小的檢討》《家庭喜劇一籮筐》幽默風趣,語言機智;記父執(zhí)(家鄉(xiāng)名人)的如《余修老伯》《馮叔和他的書》《父執(zhí)田仲濟先生》側(cè)重從家庭交往方面描寫,彌補正史過于簡潔、缺少細節(jié)的特點;繪故鄉(xiāng)風情的則富有文化氣息和私人寫作特點,如《白羽還鄉(xiāng)》《蒲松齡故居漫筆》。
馬瑞芳,山東青州人。1942年生,山東大學古代文學專業(yè)學科帶頭人、教授、博士生導師,《百家講壇》主講人,有專著《幻由人生:蒲松齡傳》等。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被譽為“教授作家”,曾獲全國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全國紀實散文獎、首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散文一等獎、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獎。
眼前一望皓白,云非云,霧非霧,似涌煙,似團絮。母親飄飄搖搖地立于氤氳蒙蒙中:她,不是近年的白發(fā)蕭蕭,不是近日的病骨支床;她,滿頭青絲,嫻雅淑靜,若悲若喜。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娘——!”
猛然驚寤,但見窗外天晦云暗,彎月斜掛。我恍然明白,這是因為母親剛剛故去而凝想成夢,不禁失聲而哭。大姐忙奔過來撫慰,又忍不住相持一慟,淚如雨下。
慈父長逝,四易寒暑。母親又疾患纏身,藥石無救,日漸衰損。8月20日,母親開始神志不清,靜脈難以進針。大姐忙給遠在山西長治的大哥拍去急電。兩日之內(nèi),杳無回音。我們正心急如焚時,大哥的長途電話來了。剛聽他在那邊說了幾句,大姐就怒不可遏地嚷道:“你醫(yī)院太忙?等娘確實不行了再回?你要來就來,我不再打電話了,我沒法確定……”
我連忙搶過電話,哽咽道:“娘回天無力啦!她像在等你。來見最后一面吧!”
一天后,大哥風塵仆仆而歸。母親居然又清醒了,一一認出繞床而立的子女,對大哥講的諸事安排,準確無誤地以點頭、搖頭置可否,旋即昏迷。大家嘆道:“娘果然是在等她大兒!”
大哥十五歲離家進濟南讀育英中學,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志愿去太行山兵工廠。母念長子,卻從不曾要求大哥歸鄉(xiāng)孝親。七年前父親病重時,大哥終于決心回魯,偏偏晉東南地區(qū)抵死不放。父親逝后數(shù)日,大哥在母親榻前長跪叩別,泣道:“兒不孝,三十年了,不能還鄉(xiāng)侍候娘……”母親手撫兩鬢染霜的長子,含淚笑道:“娘心里高興,終究是山西那醫(yī)院離不了我光兒!”
“娘的情況就這樣了!贝蟾珀幊林槪愿赖、妹入座商量后事。
我氣憤他的冷靜,尤不能忍受母親一息尚存而言后事,目眥欲裂,卻不忍頂撞年近花甲、千里歸來的大哥,遂冷冷地說:“怎么議后事?你們做兒子的還缺一個人呢!”
大哥前腳進門,三哥后腳離去。他工作的檢驗所委婉地商請他去開會,有關(guān)升國家級的會,主管高工必須參加。三哥猶豫片刻,眼圈紅紅地登車而去。
啥時候了還顧得上開會?離了誰地球不轉(zhuǎn)哪?我在心中抱怨。三哥走時一聲不敢吭,我也不忍心指責他。母親住院,三哥每天下了班不吃飯,先去醫(yī)院送飯,見母親多吃一口,輒高興得像撿了金元寶。我只是可憐母親:這時候了,還得等!
母親一輩子都在望穿秋水、無休無止地等!
1952年三哥和大姐去外地上學。十二歲的三哥連行李卷兒都扛不動,母親硬是攆他去趕火車。放假那天,恰火車晚點,母親倚門望兒,泥塑木雕一般。兩年后,我求學濟南。郵遞員對街坊說:“馬大娘把那個掐了頭不夠一碟子的小妮兒轟到濟南上學,自家天天等信!”
幾年前我因兒子所在的學校課業(yè)抓得不緊,欲送他去我母?嘧x,卻又因母校素有“青州集中營”之稱,怕兒子服不了苦。正首鼠兩端,給母親好一頓數(shù)落:“你一向愚拙!養(yǎng)只貓都慣得它趑著鼻子上臉。這么大的小伙子,圈到家里心肝兒肉!你讓他去闖!苦不煞的孩子,餓不死的狼!”兒子順利地升入大學,我也備嘗離思之苦,不禁聯(lián)想:當年母親同時把七個子女送往天南地北時,是何心情?
1965年夏,大哥在巍巍太行山行醫(yī),二哥在塞上白云下執(zhí)教,兩個妹妹分別在哈爾濱和青島上大學,我和大姐、三哥由山東大學分配外地。一人一個舊木箱,一日之間各西東。父親正巧進京開會,九口之家只留下剛查出冠心病的母親煢煢孑立。那才真叫“傻得不透氣”——父母子女,竟無一人思及請求照顧,哪怕留一人在父母身邊。那年月,誰把“我”“我家”“我父母”抬出來,必為同學側(cè)目;那年月,“祖國哪里需要,哪里就是我的家”,不僅是熱血青年而且是白發(fā)父母的行動。我們不但不以遠離桑梓為苦,還因為更苦的青藏、新疆被勇挑重擔的同學捷足先登而抱愧!
度日如年地到了27日晚飯后,母親的血壓降至50/30。幾位醫(yī)生斷言:熬不過今夜了。兄妹們淚眼相看,魂魄若失。
三妹瑞真忽然面露難色,吞吞吐吐地說:“明天……是我新學年第一課……”
我像當頭挨了一棒。我雖然把母親臨危時大哥忙心臟手術(shù)、三哥開電子會視為不近人情,卻也深知,到點進課堂對于教師是神圣的。即便我這個欣賞孟德之通脫、五柳之超然、叔夜之倨傲的人,也從不敢在上課時“灑脫”地遲到一次。當然,調(diào)課也允許,但須經(jīng)系教學秘書同意且提前一天通知學生。要命的是,離山東工業(yè)大學1989—1990學年第一堂課只剩十二個小時了!
兄姊們連忙催三妹返校,囑她靜下心熟悉講稿,并叮嚀:“路上騎車小心!”
三妹眼含熱淚,擰了毛巾輕輕為昏迷的母親拭面,然后,幾步一回頭地走了。
三妹走后我才想起,她難道不能請人代課?此情此境,哪位同事都肯挺身相助。轉(zhuǎn)而一想,刻意自苦,咬牙盡責,才符合三妹一向的為人。
1958年,父親接周總理任命到省城供職,闔家遷濟。中學老師卻挽留三妹,說她又紅又專,該留下為母校爭光。真真滑天下之大稽:縣長能調(diào)走,少先隊大隊長不能走?十三歲的三妹拿著雞毛當令箭,母親竟同意她留下。兩年后,三妹被保送高中,母親對她說:“保送就是高看你一眼,還能牽著不走,打著倒退?苦就再苦三年。自在不成材,成材不自在!比昀щy時期,三妹始終在故鄉(xiāng)苦讀。一次,父親一位老同事到濟南講起家鄉(xiāng)中學出現(xiàn)了浮腫病,到底血濃于水,母親垂淚道:“是我這個老嘲巴(傻瓜)苦了那個小嘲巴!”
“嘲巴”這個青州方言很傳神地概括了清教徒般的殘酷自律,在我的老師前輩、同學同事中,“嘲巴”又何其多也!總以為一堂課、一臺手術(shù)、一個二極管三極管多么重要,因之布衣窮居而不憂,草野泥途而不怨,見宵小以毛發(fā)絲粟之才青云直上而不羨。真正迂腐得可嘆,魯直得可笑,憨戇得可憐!
十億神州,總不能人人配紫懷黃、個個腰纏萬貫,總還得靠絕大多數(shù)人老老實實種田,扎扎實實做工,踏踏實實授業(yè)!以中國之大,也自能容得一部分寒士布衣菽食潛心學業(yè),以“迂腐”為美麗,以“魯直”為美妙,以“憨戇”為美好。
三妹走后,我在心中暗暗祈禱:娘,您千萬再等一次您那少小離家的三女兒!無奈,三妹走后五個小時,28日子時,兩滴辭世清淚從母親眼角潸然而落。我攥住母親漸漸冷卻的手,肝腸寸斷——
這手,再也不能為兒女縫單絮棉、滌垢濯塵了。幼時鄰居閻大叔常說:“躺下睡一覺,還聽見馬五嫂抖晾衣裳;雞叫頭遍,她那風箱又響了!”
這手,再也不能為兒女煮飯烙餅、燒菜做羹了。母親以全部精力待我七兄妹,其茹苦劬勞,甚于割肉喂鴿、舍身飼虎的高僧。
這手,再也不能抓起家伙敲打我們這幫“不長進的家伙”了。母親自幼被外祖父充作男孩教養(yǎng),送進后來去臺灣的趙明遠將軍之家塾讀書。常羨花木蘭、慕黃崇嘏,終因子女牽累困于家中,唯有寄望于兒成峰陵、成鐘彝,女成芝蘭、成珠玉。其實,母親的杖責舉重落輕,完全不必小杖受、大杖走。重要的是當眾受杖的恥辱,是違背認認真真讀書、堂堂正正做人之家訓的愧疚。母親眷之深而責之切,打是親、罵是疼,笞罰撲責是愛的洗禮。爾今思之,能受杖而泣,何等幸福!
這手,再也不能以魚書雁信寄遠方兒女了。邢臺地震后三日,我在北京收到母親手翰,說父親下鄉(xiāng)了,唯她一人在家,正在房中洗腳,忽見天花板上電燈亂晃,慌忙赤腳跑到院中,不禁惦起星散四方的七子女。信末卻聲明,濟南已無余震,“你不須返家”,囑我用心把第一篇科學家特寫寫好,“學有所用,即為孝順”。
這手,再也不能扭開收音機,聽《大保國》《赤桑鎮(zhèn)》,再也不能翻舊書,與兒女論古今了。數(shù)年前,母親指著她客廳掛歷上的一幅大篆,笑著對我說:“你都這么大了,字還潦草得像狗爬,都因為小時貪看閑書不好好描紅。這字,認得不?”我賭氣道:“誰不認得?這是《禮記》的‘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我還認得這個書法家呢!”母親見我逞能,哂笑道:“喲!我二妮筐里哪有爛杏?就是拿勺子舀著賣!”說來慚愧,釋詞解義固我本行,那“三不私”的蘊含,我卻終生未必參透!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我撫著母親體溫盡失而依然柔軟的手,默念,娘,您起身奔往真主的天堂之際,請回眸一顧,聽兒一言:謝謝您從母愛醴泉賜兒的點點滴滴幸福水,祈盼慈母魂魄來入夢,兒重依膝下,為一生倚閭盼兒,等得太久、太苦、太累的娘親,揾離別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