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給她一切：

　　鮮花、禮物、還有更多，

　　他要給她結(jié)婚戒指。

　　……

　　告訴勞拉我愛她�！�

　　只有歌里才會有這樣的直白，或者說肉麻？但是，每每聽這首歌朋朋的眼睛總會一熱，揮之不去的是悵惘。

　　告訴勞拉我愛她

　　鈴聲響了五遍，接著是錄音機的聲音：“有事請留言！”朋朋吼：“金振原接電話，立刻！”下意識地朝隔離板外看去，周末的寫字樓空空蕩蕩。

　　便有金振原的聲音，氣喘吁吁聽起來色情，幾乎能感受體溫，就像在床上。事實是，現(xiàn)在的金振原比朋朋還性冷，他們有多少星期未做愛？此刻，他是在健身器上。他把下班后所有的時間，把夜晚、周末、荷爾蒙都給了健身器。

　　這就是所謂婚后人生？

　　朋朋不想深究，至少在此刻�！敖裉鞎�很晚，明天一早去海南，我需要一支防曬霜，你幫我買，嘿…別急著掛電話，你還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你拿支筆記一下……”

　　“你自己寫在紙上，傳真過來！”喘息聲被濾去后，這聲音更像錄在機器上，簡短、清晰、“拍”的一聲結(jié)束，結(jié)束得斷然、毫不留情，戀愛時，朋朋把這樣的風格稱之為“酷”。

　　現(xiàn)在她卻摔了電話，“Shit!　Shit! Shit! Shit! Shit! Shit! Shit!……”

　　一迭聲地罵，聲音跟著提升，令某個坐在角落也是在加班的西裝革履人士瞠目結(jié)舌，他探起身看過去，立刻又把自己縮回到隔離板里。

　　在這間被隔離板切出多個單調(diào)幾何形的龐大的寫字間里，朋朋就像那只熱鐵皮屋頂上的貓，在幾何形中竄來竄去，因為一個電話把整個周末毀了？

　　可，還有周末嗎？她有加不完的班，丈夫有健不完的身，他們的周末只是“日�！蹦且黄�灰色的延續(xù)，是一連串庸常之后再添一天。但是，她仍然希望它有些不同，比如，她想讓丈夫今晚來公司接她，他們一起去吃夜宵，然后一路逛回家。寂靜的柏油路，鋪滿枯葉，腳踩上去發(fā)出枯葉脆裂的聲音，年幼時最喜歡聽的聲音，那時候的她背著書包一路回家，跳來跳去找枯葉踩，陽光穿過枝條和未落盡的葉子灑下來，像葉子一樣碎裂，和枯葉一起把整條馬路鋪成金色，“嚓…嚓…嚓…”她在一片金色中跳來跳去，脊背被太陽照得暖烘烘，然后是枯葉碎裂之聲帶來的快感，那種無法交流的快感，可以讓她獨自快樂幾小時，回家時兩頰曬得通紅，鼻梁上跳出星星點點的雀斑，很多年后才知道太陽會把過于白皙的面孔曬出雀斑。

　　此刻，在這個深秋的周末下午她突然產(chǎn)生強烈的渴望和焦灼，想起很久沒有被太陽照得暖烘烘的感覺，很久沒有獲得快感，那種枯葉脆裂之聲帶來的快感。如果太陽照不到，至少可以踩踩枯葉，至少可以在對童年樂趣的回憶中短暫逃離日復一日的人生，至少可以通過與丈夫分享這一個小小的快樂而再次確認兩人共同生活的意義�！　∵@算不算朋朋的一廂情愿，這個號稱日新月異的城市，還有鋪滿枯葉的柏油路嗎？還有寂靜之處嗎？首先到處是開膛剖腹的馬路，塵土繞著簇簇群群屹立的高樓飛揚，先在視覺上造成喧囂感，更不用說事實上的噪音分貝的高度。而后發(fā)現(xiàn)綠樹被挪走了，能夠出讓空間的就是這些沉默的植物了，陽光不再有柔軟的過渡，而是直接照在金屬上－－高聳的建筑物的外殼，那光芒有著刀刃一般鋒利的銳角，在銳角中穿行的人怎能不生硬呢？請戴起墨鏡吧！還因為秋天的風沙令你睜不開眼睛，從哪里獲得那份落葉飄落在肩的感受？

　　可認真找是能找到的，總有那么幾條馬路被強制性地保留著它那殖民時代的風格，平時坐車掠過，已飛快地儲存進朋朋的記憶庫，然后在這一刻，在這個寂靜的周末給丈夫撥電話的時候浮現(xiàn)出來，可是，撥通電話的一剎那、聽到錄音機的聲音，情緒立刻變質(zhì)，就像太陽光撞在金屬上，復又變得銳利而生硬。本來錄音、傳真這類機器她也一樣用得得心應(yīng)手，她和丈夫在追求有效率的人生這一點上非常志同道合，但今天這一刻卻讓它的銳角撞痛了自己，柔軟的心緒即刻煙消云散。

　　她突然無法忍受每日司空見慣的一切，比如，這間龐大的辦公室內(nèi)幾何化的一切－－分割勻稱、窄小卻又是透明化的個人空間，幾十臺一起關(guān)閉黯淡冰冷的電腦屏幕……她從狹窄的桌與桌的走道，一下子沖進大樓走廊，那種無法克制的狂燥僅僅是因為小小的愿望受挫？抑或是內(nèi)分泌紊亂？內(nèi)分泌是阿杜的說法，要是有人做出過激的行為，比如那些為偶象自殺的發(fā)燒友，那些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使用暴力者，阿杜認為他們甲狀腺機能亢進，還有比生理現(xiàn)象更盲目的嗎？說起“亢進者”的不可遏止的盲目力量，阿杜朋朋們的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冷靜理性，充滿自制的言行舉止，神定自若出入這座現(xiàn)代化大樓，意味著她們在現(xiàn)代生活里的游刃有余，還有什么比這樣一種自我意識更強烈？

　　可是有一天，阿杜辭職回學校讀學位了，她說厭倦了“公司人生”，她說，這一個封閉的一塵不染的空間在侵蝕我們的機能，我的腎上腺功能在退化，本能的力量消失了。誰都不相信那是阿杜辭職的理由，或者說任何理由都不重要，對于旁人。不久朋朋也辭職，她是找到了目前這一份薪水更高的職務(wù)，比較起來，她的“往上走”更能引起公司同事的興奮，那一年是朋朋的人生高峰，她結(jié)婚，同時走進高薪行列，她的新居緊貼市中心在外銷房區(qū)域，住宅地段向來是勢利的城市人眼中最有表現(xiàn)力的成功標志，更何況比起小區(qū)內(nèi)大腹便便的老板們，她和丈夫的年輕成了另一種資本，雖然每月六千元的分期付款，一點都懈怠不得。

　　問題是此刻，那么強烈的煩燥從何而來？從生理角度也就是阿杜的視角，是激素過剩嗎？暗暗計算著已有多少日子不作愛，但對于性她并不比丈夫更有渴望，她過去一向以性冷自傲，是標榜自己在性關(guān)系上的清潔，她也終于找到跟她一樣有潔癖的對象，然而，是否就像阿杜說的，表面的完美性下一定潛伏著某種危機？阿杜就像巫婆，一說一個準，朋朋簡直恨她。

　　為轉(zhuǎn)換心情，她按電梯下樓，去馬路對面的麥當勞買了一杯熱咖啡，不放糖也不放奶精，咖啡更顯得淡而無味，可因為“淡”，才避免了高糖高脂的可能性，犧牲美味是為美貌，這小小得失可以把握，但更大的得失可以握在手嗎？朋朋端著咖啡站在麥當勞的柜臺前，竟有一種大而無邊的彷徨。

　　朋朋寫下防曬霜牌子，重新?lián)芡�電話把它傳過去，大概丈夫正在跑步器上跑得頭上冒蒸汽，身上只剩一條內(nèi)褲，結(jié)婚一年多，他好像越發(fā)魁巍，但那一身肌肉對于朋朋更像廣告上的“肉”，有著顯而易見的虛假性，“性感”是廣告用語，冰涼才是本質(zhì)，仿佛肉體愈完美，其本質(zhì)的空幻性愈鮮明，遏止的恰恰是欲望。這是朋朋的心得，然而她只能獨自寂寞地咀嚼。

　　仔細聯(lián)想，這廣告性何嘗不可推而廣之到他們共同的生活？他們的住宅小區(qū)有網(wǎng)球場游泳池草坪和兒童樂園，是廣告上的“完美的家”。而內(nèi)部布置是照著“安家”雜志上的樣板，朋朋自己則像圖片上的模特，PORTS的黑白細格洋裝配黑短裙，局部是VERSACE，比如皮鞋比如手袋。

　　再看金振源，不管是跑步、劃船、、腹臥撐、仰臥起坐，還是平睡在地腳擱在機器上做著脊椎整理這種莫名其妙的動作，其神情之全神慣注幾近虔誠，他那張五官端正但表情淡漠的臉在那一刻突然有了靈魂的光芒。靈魂？朋朋覺得不可思議，她的人生從來不涉及這類詞，她這一代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可在旁觀丈夫健身的瞬間，她卻有關(guān)于靈魂的聯(lián)想，宛如丈夫在這一系列周而復始及其單調(diào)的運動中，追尋到了人生意義，隨著他對此項運動愈益深入的投注，而從夫妻關(guān)系里淡出，這可是朋朋始料未及。

　　買房時買多一間，本是為將來增添人口準備。先是一部多功能健身器被放了進來，然后按摩椅健腹器脊椎整形等等等等，很快，這件房塞滿各種型號各種功能的健身器，眼看著蔓延到客廳，客廳面積大東西少，只有電視機音響和沙發(fā)，很時尚的“極簡”風格，放了健身器，風格便有所損害，為此朋朋沒少發(fā)脾氣，但丈夫簡直聽而不聞。他是內(nèi)向型，對自己的專業(yè)很專注，這樣的人一旦有了什么嗜好，也同樣專注，并且在堅持什么的時候會很固執(zhí)甚至偏執(zhí)，所以要想相安無事朋朋最好也忍耐一把，除此之外，兩人關(guān)系中，他是忍讓的一方，婦唱夫隨，雖然職務(wù)年薪所學專業(yè)都比朋朋優(yōu)越，每月付房貸款他承擔三分之二，無論如何，以唯物主義的立場，這樣的合作伙伴，或者說這樣的婚姻，其過人之處也是顯而易見。以致阿杜譏諷道，連嗜好都比別人高尚，不是嗎，比起喝酒抽煙賭博乃至嫖妓吸毒那樣的嗜好，“健身”差不多就是文明的象征？朋朋卻不會說出她心里真正的塊壘，她寧愿發(fā)發(fā)無關(guān)痛癢的牢騷，把隱秘的心事沉下去，沉到連自己都觸及不到的底部。

　　從公司出來，夜色已深，但時間上才九點，馬路上的霓虹燈亮得猶如白晝，事實上，是比白晝更具有激情的亮度，燈光下那一張張亢奮的臉，在陽光里曾經(jīng)萎蘼困頓，愈是中心城市的人愈喜歡標榜自己熱愛自然，但他們與自然顛倒的生物鐘訴說的是相反的真實。

　　朋朋也是夜愈深精神愈振奮，何況這是個周末夜晚，雖然明早要趕飛機，但她可以在空中睡覺，空中的時光除了用來睡眠是無法派生出其他意義，至少今天的朋朋是這么認為。當然更年輕的時候，她向往過旅途上的戀情，“旅途”這個詞語本身就很浪漫，失去背景，被時光限制等等等等，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激情才得以滋生。和火車輪船相比，朋朋更愿意選擇飛機上的遭遇，因為懸在半空中的人生好像更超現(xiàn)實，何況飛機上的乘客在背景上也更接近一些。這是朋朋在浪漫聯(lián)想后面的現(xiàn)實標準。但是城市女孩很有限的浪漫在短短幾年的公司生涯里也消失殆盡。出差多半坐飛機，乘多了，發(fā)現(xiàn)飛機這個場景最不適合艷遇。比方，身體被安全帶綁住，然后滿機艙的飛機食品氣味讓人直打飽嗝，分發(fā)食品的小車來來去去，幾百人同時吃吃喝喝，接著排隊上廁所，總之，吃喝拉撒，這些在地面十分私人的內(nèi)容在空中卻被公開化并被放大，如此具體之中，想像世界完全關(guān)閉，為了不吃飛機食品排隊上廁所，朋朋便讓自己睡覺，正好把地面不足部份補上，也算不虛度空中時光。關(guān)于旅途戀情的想望，朋朋想起來直覺自己的酸腐。

　　朋朋為新年度做的開拓市場策劃書很受老板賞識，老板是美國風格，對于訴諸之文字、事無巨細的計劃十分當真。朋朋是專業(yè)出身，在原來的公司做過營銷，對市場有經(jīng)驗，所以她很懂如何做一份即專業(yè)又生動的報告�？勺鳛橹屑壷鞴艿乃�整日忙著做報告，應(yīng)付客戶，還有各種會議，專業(yè)資源卻在枯竭。中國大學的計算機專業(yè)本來就有些大而化之，面面俱到卻又不精，在公司忙了這些年，新知識新技術(shù)如風從耳邊掠過，竟沒有時間累積，心里不是沒有危機感�？伤�與公司是共生關(guān)系，公司穩(wěn)她才穩(wěn)。老板八十年代留學美國，如今作為美國公司代理到中國開展信息工程，從工程師變成經(jīng)營者，他身上的書生氣，給作為共生對象的朋朋無端帶來壓力，老板身后的公司背景遼闊，資金豐厚，可要是換了代理，或美國方面干脆撤了生意，朋朋去其他公司薪資水平就很難說了。所以，這一年，她為公司付出的努力也是前所未有。

　　今晚一個人離開公司時，心里竟涌來幾許委屈，回想這一年真正的周末屈指可數(shù)，這就是拿高薪的代價？自問，這么直接回家，面對汗淋淋、能量已消耗一空的丈夫，像他一樣早早上床，然后去趕早班飛機，算不算虐待自己？朋朋離開中心馬路的人流，拐入安靜的側(cè)馬路，掛著“曲家客堂”招牌的小店，門口小燈照亮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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