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興安先生主要供職于新華社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賀興安文集》是其一生文字的總結,全書共約100萬字,其中有專著《評論:獨立的藝術世界》、《楚天鳳凰不死鳥——沈從文評論》,散文集《非竹的印痕》,隨筆集《渴求對語》,評論《王蒙評傳》等。
序
曾想自己出書的時候讓老爸給寫個序。一年年過去,爬格子的小徑曲折又漫長,書還沒寫完,卻擔當起給老爸的文集寫序的任務。
老爸這一輩子對文學的傾注可謂皓首窮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寫起文章來,全城宵禁,我們都要輕聲細語,不能擾亂他的文思。他的每篇文章都要精敲細打,一字一句都殫精竭慮。每到興會處,則搖頭擺腦,眉飛色舞。而到了苦吟期,則愁眉不展,三月不知肉味。
老爸對文學的熱愛也傳染給了我。當年他在編輯部工作,總收到其他雜志的刊物。而我就成了這些雜志的忠實讀者。最喜歡的是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從美學到文學名著到名人傳記,簡體字的繁體字的,都成了我的讀物。時間長了,他看出來我能傳承他的衣缽,會把他喜歡的文章與我分享。
記憶里幾次吃小灶的經歷。一次是在初中,一個同學的作文引用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詩詞,讀了后頓覺天崩地裂。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我飛奔回家問他詩詞的出處。他從書架上抽出《宋詞選》,詳細地詮釋了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從此開啟了我的宋詞時代。還有一次是春節(jié)的猜謎,提到王國維的古今大學問者要經歷的三個境界,從昨夜西風凋碧樹,一直到驀然回首。當時感覺詩句的奇絕與悲涼。讓文學評論家的老爹一講,從剛開始一個人孤單凄涼地在道路上郁郁獨行,無怨無悔,到最后意外地在燈火闌珊處實現畢生的追求,讓我確定了追求理想的人生態(tài)度。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出國了,也開始寫散文。每次寫完寄給母親,讓她幫我尋找國內報刊發(fā)表。母親有時也給他看看,他的反應一概是“不行”。而當文章一一見報,看到鉛字版,他的態(tài)度也變成了“還可以”。隨后我的興趣開始轉移,喜好的天平由文學向繪畫傾斜。平時很少在電話里和我們聊天的老爸居然讓我專注于文學創(chuàng)作,不要分散精力。掛上電話后我深思了半天,感慨從以前的“不行”到現在的“集中精力”,老爸態(tài)度的轉變是對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多大肯定。
老爸的演講據說也精彩之至,遺憾的是我從未親耳聆聽。母親說,他講到興頭上,會從椅子上站起來馬上又坐下,把外衣的扣子一顆一顆解開緊接著又一顆一顆系上,一次接著又一次,神采飛揚,舞之蹈之。姐姐的中學老師請他去講過一次課,他談文學。四十多年后,當時聆聽過父親演講的同學不經意間提起賀老師對他的影響,讓老媽感動不已。
老爸曾經想在退休后好好大干一場,多多地寫,甚至用這個做借口拒絕移民他鄉(xiāng)。誰能怪他呢?他45歲辭掉讓人羨慕的新聞工作,轉回到他熱愛的文學本行,這需要多大的勇氣。他在90年代初以每一兩年一本書的速度先后發(fā)表了文學評論專著、沈從文評傳和散文集,仿佛巖漿噴發(fā),勢不可擋。而2001年的一場大病則嚴重影響了他,2004年發(fā)表了《王蒙評傳》后幾乎輟筆。
半年前我讓他給我寫評論,他抄了幾句我文章的話就沒了下文。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帶他們去張家界玩,他在機場候車室的模樣。夕陽透過落地窗照射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一個眼神渙散,嘴巴凹陷,沉默不語的老頭兒。而到了張家界,我們向當地人打聽美景。他一聽,立刻來了興致,氣宇軒昂地宣布一定要看看。當我們面對群山溝壑時,他雙手叉腰,迎風而立,嘖嘖稱奇,我心目中的老爸又回來了。
看到他那興致勃勃的樣子,我又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個個頭矮矮,穿著灰撲長衫的男孩。他望著關山尖,期冀走出閉塞的小鎮(zhèn)看外邊世界。他后來終于去了縣城的中學,又畢業(yè)于武漢的大學,最后在中國首都最高的學術機構——社科院文學所做編審,成績不可不說斐然。但由于時代、地域和身體的限制,他本可以寫的更多更好的書卻終究沒能出來。
“好好學習文學,好好認識人生!边@是老爸在幾十年前的一個日歷本上給我的題字。每當我想到這兩句話,總看到一個干巴老頭兒,背著手,倔強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走。然而在那一切的表象下,是他一生對文學的澎湃激情,和無怨無悔的執(zhí)著。
冰荷
2016年12月3日于渥太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