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長篇小說?ㄟ~勒·達烏德是土生土長的阿爾及利亞作家,本書的敘述者借用了加繆的小說《局外人》中被其主人公默爾索殺死的阿拉伯人的弟弟。敘述者講述了他的哥哥和他們一家的故事,他和母親在此案發(fā)生后尋找證據(jù)多年,但毫無結(jié)果,給他一家?guī)砹司薮笥譄o形的痛苦。這是一個被殖民者殘害和被殖民后當(dāng)局遺忘的故事。
卡邁勒·達烏德(Kamel Daoud),法語作家和記者,一九七〇年出生于阿爾及利亞的邁斯拉城。他于一九九四年成為《奧蘭日報》的記者,此后擔(dān)任該報主編,并為多家媒體撰寫專欄。二〇一一年,他的短篇小說集《彌諾陶洛斯504》曾入圍龔古爾短篇小說獎,二〇一三年,他出版了小說《默爾索案調(diào)查》,榮獲次年的弗朗索瓦·莫里亞克小說獎和五洲法語文學(xué)獎,被入圍龔古爾文學(xué)獎,最后僅以一票之差落選;二〇一五年,這部小說榮獲龔古爾首作獎,并被改編成戲劇,在阿維農(nóng)戲劇節(jié)上演。
今天,媽媽還活著。
她能夠把事情講得一清二楚,可她卻不說話了。我跟她不同,一遍又一遍的思考,反倒使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想說,這是半個多世紀(jì)以前的事情了。這件事發(fā)生以后,人們樂此不疲地談?wù)撝H缃,大家還是會說起這個故事,但只會提到一位死者--------你瞧,說死了一個人,還面無愧色,實際上,在這個故事中,死了兩個人。是的,是兩個,可是怎么會漏掉一個呢?第一個人能說會道,以至于大家都忘卻了他的罪行;第二個人呢,他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可憐人,似乎上帝造出這么一個獨特的人,就是為了讓他挨上一槍就命歸黃泉,他沒有名字,甚至都來不及得知他的名字。
跟你直說了吧:第二位死者,被殺的那位,是我哥哥。這世上再沒有了他的一絲痕跡,只有我還能設(shè)身處地地為他說說話,我坐在酒吧里,等待著一場無人將至的吊唁。也許你會笑,但可以說這是我的使命:我想要把整個故事沉默的內(nèi)幕昭告天下,然而整個酒吧的大廳卻空空如也。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學(xué)習(xí)法語、并且用它來寫作;是為了替一位死者說話,幫他把那些還沒說完的話說完。殺死我哥哥的兇手出了名,他的故事寫得那樣好,連我都下意識地想要模仿他的筆調(diào)。那是他的專屬語言。在我們國家取得民族獨立之后,人們一塊塊地拾起殖民者老房子的磚瓦,來修建一座專屬于自己的房屋,我也要做一件同樣的事情。創(chuàng)建一門專屬于我自己的語言,這正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殺人兇手的用詞和表達方式對于我來說十分空泛。在這個國家,有些詞語雖然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任何一個人,可它們還是將這個國家填滿,在老店的鋪面、在發(fā)黃的舊書中、在一些人的面容上依然可見,有些詞語還在非殖民化的過程中,形成了古怪的克里奧爾語。
殺人兇手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我哥哥也不再存活于世——只是對于我來說,他還活著。我知道,你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發(fā)問了,我肯定不會喜歡你的問題,但我還是懇請你先認真聽我說完,最后你一定會搞懂。我要講的故事可不尋常。這個故事要從結(jié)局講起,再追溯到開頭。是的,就像一群用鉛筆畫的三文魚。你肯定和別人一樣,人家怎樣寫故事、你就怎樣讀。他寫得實在太好了,他的用詞就像是大小相同的石塊兒。你們的主角對于細節(jié)的要求非?量,他對于細節(jié)的掌控幾乎像數(shù)學(xué)一樣精確。在這些石子、石塊兒底下,是不計其數(shù)的運算。你明白他是怎樣寫作的了嗎?他就像用詩歌的藝術(shù)在陳述著罪行!他的世界是那樣整潔,被清晨的光芒雕琢著,精確,純粹,帶著芳香、帶著精準(zhǔn)的水平線的印記。對于他來說,唯一的陰影就是那些“阿拉伯人”,一些形影模糊的、多余的、不合時宜的存在,伴隨著長笛的聲響而出現(xiàn),如同幽靈一般,在所有的語言中,都有這種表達方式。我想,無論是死是活,他都已經(jīng)受夠了浪跡在一個不被需要的國家。正是這樣一個不能踏上自己故土的失落情人,犯下了殺人之罪。他一定經(jīng)歷過諸多磨難吧,可憐的人!不能在賦予自己生命的故土長大的小孩兒!
而我呢,我也讀了他的版本。就像你、就像其他幾百萬讀者一樣。從一開始,我們就都知道:他有著男子的名字,而我哥哥只是一場事故的代名詞。他本應(yīng)該把我哥哥叫做“十四點”,就像另一個人把他的黑人奴仆叫做“星期五”一樣。是一天中的某一刻,而不是一星期中的某一天。十四點,不錯。在阿拉伯語中,“Zoudj”的意思是二,是雙重,是我和他,從某種意義上講,對于了解實情的人來說,也是毋庸置疑的雙胞胎的意思。他是一個生命轉(zhuǎn)瞬即逝的阿拉伯人,只活了兩個小時,在他死后、入土之后,時間毫不間斷地過去了七十年。我哥哥就好像是被壓在了玻璃杯下,一點兒翻身的余地都沒有:就算他是被人殺害的,人們也還是會用流逝的時間和時鐘的兩根指針來為他命名,好讓他中彈身亡的一幕一再重演,開槍的是個法國人,殺人只是因為他在一天當(dāng)中、在他肩負的余生中無所事事。
還有,我只要一仔細想這件事,就會生氣——至少在我還有足夠的力氣生氣的時候。那個法國人在裝無辜,他長篇大論地講述著他的母親是怎么死的,他的身體是如何在陽光下失去控制的,他的情人是如何離他而去的,他是如何在教堂指認上帝背離人的身體的,然后他又是怎樣處理他母親和自己的尸體的,諸如此類。上帝啊,他殺了人、還能在臨死之前一直保持著歡愉,這是怎么做到的?中彈身亡的是我哥哥,不是他!是穆薩,不是默爾索,不是嗎?有件事情,讓我感到驚愕。從來沒有人,甚至在獨立戰(zhàn)爭之后,也沒有人試圖弄清楚這位受害者叫什么、他住在哪兒、他的先輩是誰、他是否有孩子。一個都沒有。所有人都對兇手那鉆石般光芒四射的完美語言瞠目結(jié)舌,所有人都會對兇手的孤獨移情,并且向他致以最精妙的慰問。如今,有誰能夠告訴我穆薩的真實姓名是什么?有誰知道是哪條河流把他的尸體帶進了大海?然而,即使沒有什么魔法棒,他也本可以獨自一人、憑借一雙腳、孤勇地穿越那片海洋。又有誰關(guān)心穆薩是否有槍、他怎樣思考或者他是否會中暑?
誰是穆薩呢?我哥哥。這正是我要說的。我要把穆薩所不能告訴你的都講給你聽。我年輕的朋友,當(dāng)你推開這扇酒吧的大門的時候,你就挖開了一座墳?zāi)。你的公文包里有《局外人》這本書嗎?好吧,做個虔誠的信徒,把前幾段讀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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