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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北美》：

　　趙婆婆趙婆婆是我小時候的保姆，今天想起她是因為讀到季羨林的《憶往述懷》里的那篇《夜來花香的時候》。那篇文章講述的是季羨林的保姆王媽，寫得很動人。掩卷之余，猶聞夜來花幽香撲鼻，花香中隱隱傳來那位苦命王媽的嘆息聲，不由得想起了趙婆婆，心竟生生地痛了起來。

　　趙婆婆的故事其實很平常，完全沒有值得大書特書之處。趙婆婆剛來我家的時候，我只是個沒有記憶的嬰兒。那時母親在機(jī)關(guān)工作，很繁忙，經(jīng)常出差在外，父親教書也很忙，家里諸事全都交給了保姆，由趙婆婆作主。從照顧我到洗衣打掃清潔，趙婆婆全包了。當(dāng)然那時候生活的標(biāo)準(zhǔn)不高，飯在食堂里買，做清潔也就是把地上掃一掃拖一拖而已。若要按照如今的衛(wèi)生標(biāo)準(zhǔn)，趙婆婆肯定也不能達(dá)標(biāo)，比如她常常飯沒有吃完就往抽屜里一擱，放到下頓再接著吃。但這些都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趙婆婆真心待我，讓父母非常放心，絕對不會像我妹妹的保姆那樣偷吃食物，然后妹妹餓了就給她灌水。據(jù)說那會兒趙婆婆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是把我穿戴打扮好之后抱出去顯擺，受別人的贊揚。我呢，對她也是特別依賴。我那時很認(rèn)人，一到天黑，誰也不要，只要趙婆婆。至今父母還會模仿我的哭聲：“我的……趙……婆婆耶……”那一聲“趙”字夾著抽泣聲，拖得老長老長。

　　稍大點我去了外公外婆家，沒有跟趙婆婆了。要不是“文革”期間趙婆婆又回來照顧住在我家樓下的表弟表妹，我對她的印象就只會停留在照片上。記得我很快地，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又和她親近了起來。趙婆婆長著一對大眼睛，端正的臉龐，嘴比較大。男子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也不知是好相還是不好。不知道她那時多大年紀(jì)，體力還是很好，渾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的，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拿得起�？臻e的時候，她常和其他保姆一起，抱著小孩坐在家背后空壩的草地上聊天。我常常坐在一旁聽她們聊，半懂不懂地聽到了些她個人的身世。原來她是從很不錯的人家出來的，結(jié)過婚，男人是個醫(yī)生，好像還是醫(yī)院院長，得病去世得早。如同季羨林筆下的王媽，趙婆婆也有個兒子，參加了國民黨的青年軍就沒有下落了，落得她孤單一人，只好幫人帶孩子。她的姓究竟是她本人的還是夫家的，也不清楚，估計是他男人的姓，她的名字就更不知曉了。奇怪的是我們?nèi)叶己孟駴]有想到要知道她的名字。記得她曾經(jīng)仰著頭，一臉自豪地對其他保姆朋友講，她不到30歲就孀居，一直就沒有再嫁了。我當(dāng)時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實在理解不了為什么年紀(jì)輕輕守寡到老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記得趙婆婆非常愛我，還是那么喜歡把我?guī)С鋈ワ@擺，逢人就介紹我是她帶大的，說我對她如何如何地好，比其他所有她帶過的孩子對她都好，特別喜歡提及我小時候給她許過的愿：“長大了要給她買毯子�！蔽夷�，諸事都迷迷糊糊的，真不記得為她做過什么，只是覺得趙婆婆是我很親的人，可能就是因為親近她才讓她始終認(rèn)定我是對她最好的。后來外公外婆到了成都，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趙婆婆便離開了我們家。父親把她介紹到了一個朋友家里幫工，我就只是偶爾能見到她了。

　　再后來我長大了，考上了大學(xué)。那時趙婆婆已經(jīng)不在外幫人了，她跟她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住在一起。不記得從哪兒打聽到了她的住地，一天父親陪著我提了幾塊臘肉去看望趙婆婆。她住在一個很舊的居住區(qū)，去的那天正碰上她的鄰居煤氣中毒死掉了，整個小巷里擠滿了來料理后事的人和看熱鬧的人。我們在人群中穿進(jìn)穿出了好一陣才找到趙婆婆居住的小屋。好些年不見，趙婆婆很老了，老得讓我難過，臉上的皺紋左一道右一道，行動也不像年輕時那么利落了。看見我，她喜出望外，馬上就帶我去看望她的左鄰右舍，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的鄰居我是她帶過的孩子里對她最好的。我?guī)サ呐D肉讓她開心，當(dāng)然她又提起了我小時候給她許的買毯子的愿。當(dāng)時我有些懊惱為什么沒有記著給她帶床毯子去，但也沒有太懊惱，想到還有以后。

　　那次以后，就再也沒有跟趙婆婆聯(lián)系過了。我的生活似乎一直都很忙，忙讀書，忙考研，忙結(jié)婚生子，忙出國。出國后也一直忙……我自己家里讓我掛心的人也不少，除了丈夫、兒子和父母，還有我最心疼的外婆。忙碌之中，趙婆婆的名字只偶爾地在我腦海里飄過，我差不多忘記了趙婆婆。多少年后問母親，母親說早斷了聯(lián)系，聽人謠傳她已不在人世。如今在這個不算太冷的冬夜，我一人在家，靜靜地半躺在床上，讀著別人家保姆的故事，記憶的閘門打開了。

　　突然，我很自責(zé)。我怎么可以這么多年都沒有關(guān)心過我的趙婆婆？現(xiàn)代社會的忙碌讓我在日復(fù)一日的轉(zhuǎn)動中變得麻木，竟然讓一個曾經(jīng)在我身上付出了那么多關(guān)愛而命運又那么不幸的人在我的腦海里消失了這么多年，以至于沒有為她做點什么。她生命的最后是怎么度過的？任何來到世上的人，無論其身份高低貴賤，他們的離去都應(yīng)該對世界造成一定的影響，應(yīng)該在這世上留下一點生命曾經(jīng)走過的痕跡，在平靜的水面掀起一點漣漪。不幸的是，不少的人是悄然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的，愛我的趙婆婆就是其中之一。她沒有家人，沒有子女，雖然照顧過那么多孩子，就連我都沒有為她做什么，想到這些，寫到這里，我淚流滿面了……寫于二○一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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