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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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老七從兒子懷寶三歲起，就開始教他識字。這是廖家的規(guī)矩，孩子從三歲始就要“學(xué)寫”，這倒不是因?yàn)榱渭沂菚�香門第有這種家教傳統(tǒng)，實(shí)在是因?yàn)檫@是謀生的需要。廖家的祖產(chǎn)除去三間草房和幾床破被，就是一方硯臺和幾管毛筆，此外再無別的。廖家?guī)纵呑佣际强吭诮稚洗�人寫點(diǎn)柬帖狀紙為生，作為廖家的長子，不識字怎么能行？

       這小懷寶倒也聰明，四歲時就能把“上下左右天地大小金木水火”等字，用他爹那桿狼毫毛筆在老刀牌香煙紙上寫了，而且寫得很有幾分樣子。七歲時，便已能用小楷抄完《論語》。九歲時，小懷寶已把常用的柬帖格式全都學(xué)會。這時，廖老七出攤時，便把兒子帶上，老七在前邊一肩掛著那個裝有筆墨紙硯的小木箱，一肩扛著那個窄窄的條桌走；小懷寶則抱著一條歪七扭八的長條凳在后邊緊跟。父子倆到了小鎮(zhèn)郵局門口，先將桌凳擺好，后把筆墨紙硯放開，再把托放在郵局門后那個寫有“代寫柬帖對聯(lián)一應(yīng)文書廖”的布幌在桌后的墻縫里插好，父子倆便在桌后坐了。小懷寶就開始研墨，用長條的墨塊在大石硯上一圈圈旋轉(zhuǎn)，不一會兒就有烏亮沁香的墨汁在硯里洇出來。這時老七就叫一聲：寶，行了。小懷寶也就住手，坐一邊聚精會神地看爹寫，同時用手指在自己的腿上跟著照樣描畫，偶爾也幫爹挪挪紙。若是信封需要封上的，懷寶便伸出細(xì)細(xì)的手指，從一個瓶里抹些娘用高粱面打成的糨糊，小心翼翼地按爹交代的方法把信封粘好。遇到一些簡單的請?zhí)�，如“請過重陽節(jié)”和“訂婚請媒人”一類的帖子，廖老七便放下筆，手捋著下巴上的短須說：寶兒，你來！父子倆就互換位置，小懷寶拈筆蘸墨，先問一聲來人姓啥名誰所請何人，而后小嘴巴一鼓，低首便在信封和信紙上寫：

光臨丁振西鞠躬

冰駕

恭雅

謹(jǐn)擇十四日寒舍丁宅訂婚潔治嘉筵

大紅葉馮老先生閣下

梁洪生鞠躬

光候

十七日登高萸觴

鄭德忠老夫子文幾

上乞

        小懷寶每次寫完，桌旁站的人看了，都要說聲：好！懷寶這時臉就羞得通紅。遇到來求寫帖寫聯(lián)的人，不是立等就要的，廖老七就一邊忙一邊囑懷寶：寶兒，把這位大叔要寫的東西記下來！懷寶就摸出一個用舊紙裝訂的本子，把來人要寫的內(nèi)容和寫訖的日期一一記下，而后收下潤筆費(fèi)。

        潤筆費(fèi)不高。有時父子倆一天不停地寫下來，所得的錢扣去紙墨費(fèi)用，只夠買二升包谷，夠全家人吃兩天。當(dāng)然也有好的時候，逢到急等寄信的人或慷慨而稍有錢的顧客，父子倆的中午飯就常由人家買來，或是幾個燒餅或是兩碗面條，這就省下一小筆飯錢。還有更好的時候，那就是大戶們的“請寫”，也就是富戶們家里有事時把廖老七和兒子請到家里寫字。每逢這時，所得潤筆費(fèi)就比平日多出許多，而且父子倆可以飽飽地吃幾頓。但是，這樣的好機(jī)會不多，懷寶記得最清的，是他十一歲那年到鎮(zhèn)南頭有兩頃地的富戶裴仲公的家里寫字，整整寫了三天，三天里頓頓可以吃到白饃、豆芽和豬肉，而且寫完后整整得到了三斗包谷，使全家人吃了許多日子，更重要的是，他就在那次認(rèn)識了裴仲公的小女兒姁姁。

       那是懷寶第一次走進(jìn)富人家里，真是開了眼界，第一次知道人竟可以住這么寬敞的屋子。裴家有三進(jìn)院子，前院住的都是長工傭人，中院住的裴仲公和夫人，后院住的是裴家老人和孩子，光是兩個女傭住的那間屋子，就比他全家住的房子寬出一倍。寫字桌就擺在兩個女傭的房里。那次是裴仲公為大女兒舉辦婚禮請客，裴家的親戚朋友真多，不說對聯(lián)，光各式請?zhí)�就有幾百封。懷寶那時已可正式執(zhí)筆，父子倆一人一桌一硯，不停地寫，不停地封，當(dāng)然，中間，廖老七也暗示懷寶放慢點(diǎn)速度，以免少吃幾頓飽飯。懷寶記得，在他們到裴家寫字的第二天后晌，他正按爹給他的“婚娶喜聯(lián)選”往紅紙上寫著:“鴛妝并倚人如玉，燕婉同歌韻似琴”；“緣種百年雙璧白，姻牽千里寸絲紅”，忽聽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響進(jìn)屋來。懷寶停筆抬頭，只見一個穿粉紅繡花衣裳的俊俏小姑娘正站在桌前，歪了頭看他寫好晾放在地上的喜聯(lián)，邊看邊小聲念著，念畢，抬頭瞪了漆亮的眸子問：你們這是為我姐姐出嫁寫的嗎？廖老七這時認(rèn)出這小姑娘是裴仲公的掌上明珠——小閨女姁姁，忙起身答：是的，小姐！那姁姁這時就又說：給我也寫一副好嗎？你呀？廖老七笑了，還早哪�！�—我是女的，也是要出嫁的呀，為什么不給我寫？姁姁依舊堅持。好，好，給你也寫一副。懷寶，你給姁姁也寫一副！廖老七呵呵地笑了。懷寶就按爹的話，看一眼那婚娶喜聯(lián)選，為姁姁寫了一副：雙飛不羨關(guān)雎鳥，并蒂還生連理枝。姁姁嫌一副太少，懷寶就又照著那喜聯(lián)選上的順序?qū)懥耍呵铱词缗�成人婦，從此奇男已丈夫。懷寶剛寫完，那姁姁就高興地提著兩副喜聯(lián)跑出了門。

       這是懷寶第一次見到姁姁。姁姁給他的小腦袋里留下了一個聰明漂亮的印象。不過，僅僅是一個很淡的印象，沒過幾天，他就把她和那兩副喜聯(lián)忘了。他根本不曾料到，姁姁今后還會介入他的生活。多年后，當(dāng)他回憶舊事重想起那兩副喜聯(lián)時，他才意識到，那第二副喜聯(lián)選得不當(dāng)。

       懷寶十二歲那年冬天，一直臥病在床的廖老七的爹也就是懷寶的爺爺去世。這個為人寫了一輩子字的老人是在傍黑掌燈時分咽氣的，像所有知道自己要遠(yuǎn)走西天的老人一樣，枯瘦如柴的懷寶爺爺在咽氣之前，也要把自己在人世上弄明白的最重要的事理留給后代，他那刻望著兒子、孫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叮囑：……不能總寫字……要想法子做官！……人世上做啥都不如做官……人只要做了官……世上的福就都能享了……就會有……名譽(yù)……房子……女人……錢財……官人都識字，識字該做官，咱寫字與做官只差一步……要想法子做官……官……

       廖老七和懷寶那陣子都含淚連連點(diǎn)頭。

       仿佛要證明老人的遺囑正確，第二年廖家就被一場官司推入到災(zāi)難之中。官司的起因很簡單，鎮(zhèn)公所長新娶一妾，讓廖老七給寫喜聯(lián)，廖老七寫的是：好鳥雙棲嘉魚比目，仙葩并蒂瑞木交枝。廖老七寫罷喜聯(lián)，又緊忙為另一喪家寫挽聯(lián)，喜聯(lián)和挽聯(lián)放在一處。也是不巧，鎮(zhèn)公所長派人來取喜聯(lián)時，廖老七和懷寶都不在家，派來的人不愿久等，就問懷寶娘哪一副是給所長家寫的。懷寶娘不識字，就順手指了攤放在那兒的對聯(lián)說：你自己拿吧。不想那人也不識字，而且多少還有些呆，胡亂動手挑了一副八個字的對聯(lián)就走，回去就貼，豈不知那是一副挽聯(lián)，上邊寫的是：繡閣花殘悲隨鶴淚，妝臺月冷夢覺鵑啼。所長一看就叫了起來，說這是故意毀人名聲和家庭，當(dāng)即告到了縣法院。廖老七再三出庭辯解，法院仍判廖家賠款三十塊大洋�？蓱z廖老七四處喊冤，終因原告是鎮(zhèn)公所長而未得改判。廖家只好賣了兩間房子把款賠上。廖老七因此氣病在床，整整躺了一年。廖老七病好起床時含淚對兒子懷寶嘆道：還是你爺爺說得對，只要有一點(diǎn)門路就去當(dāng)官，這世道只有當(dāng)了官才能不受欺負(fù)……

       懷寶當(dāng)時聽了也不過是苦苦一笑，心想誰會讓咱去當(dāng)官？他那時根本沒有料到，一個巨大的變動正在中國的土地上發(fā)生，一個重要的機(jī)會正向他快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