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文集》共二十卷,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十卷(共八部),中篇小說四卷,短篇小說兩卷,散文集三卷以及電影劇本一卷。這是首次全方位對作者近四十年寫作歷程的梳理和提煉。該文集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水平、藝術(shù)價值,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中國當代文學(xué)的高度。
《湖光山色》是周大新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的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改革開放初期農(nóng)村生活變革為時代背景,以亞洲Z大的水庫——丹江口水庫為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以一個女性從北京返鄉(xiāng)的奮斗為主線,描寫的是楚王莊春種秋收、擇偶成家、生病離婚、打工返鄉(xiāng)、農(nóng)村旅游這些當下鄉(xiāng)村尋常的生活事件,展示的卻是對人性嬗變、歷史遺產(chǎn)和權(quán)力運作等的深入思考。《湖光山色》深情關(guān)注著我國當代農(nóng)村經(jīng)歷的巨大變革,關(guān)注著當代農(nóng)民物質(zhì)生活與情感心靈的渴望與期待。
《周大新文集》一套20本,《湖光山色》是其中的一本,是作者周大新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以亞洲*大水庫——丹江口水庫為地點,描述一個曾在北京打過工的鄉(xiāng)村女性暖暖與命運抗爭追求美好生活的不屈經(jīng)歷。敘述語言樸素、通俗,卻不失膚淺。2008年,《湖光山色》獲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
自序
自1979年3月在《濟南日報》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前方來信》至今,轉(zhuǎn)眼已經(jīng)36年了。
如今回眸看去,才知道1979年的自己是多么的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會一帆風順,以為自己可支配的時間多得無限,以為有無數(shù)的幸福就在前邊不遠處等著自己去取。嗨,到了2015年才知道,上天根本沒準備給我發(fā)放幸福,他老人家送給我的禮物,除了連串的坎坷和一群的災(zāi)難之外,就是允許我寫了一堆文字。
現(xiàn)在我把這堆文字中的大部分整理出來,放在這套文集里。
小說,在文集里占了一大部分。她是我的最愛。還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對她產(chǎn)生了愛意。上高小的時候,就開始讀小說了;上初中時,讀起小說來已經(jīng)如癡如醉;上高中時,已試著把作文寫出小說味;當兵之后,更對她愛得如膠似漆。到了我可以不必再為吃飯、穿衣發(fā)愁時,就開始正式學(xué)著寫小說了。只可惜,幾十年忙碌下來,由于雕功一直欠佳,我沒能將自己的小說打扮得更美,沒能使她在小說之林里顯得嬌艷動人。我因此對她充滿歉意。
散文,是文集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把小說比作我的情人的話,散文就是我的密友。每當我有話想說卻又無法在小說里說出來時,我就將其寫成散文。我寫散文時,就像對著密友聊天,海闊天空,話無邊際,自由自在,特別痛快。小說的內(nèi)容是虛構(gòu)的,里邊的人和事很少是真的。而我的散文,其中所涉的人和事包括抒發(fā)的感情都是真的。因其真,就有了一份保存的價值。散文,是比小說還要古老的文體,在這種文體里創(chuàng)新很不容易,我該繼續(xù)努力。
電影劇本,也在文集里保留了位置。如果再做一個比喻的話,電影劇本是我最喜歡的表弟。我很小就被電影所迷,在鄉(xiāng)下有時為看一場電影,我會不辭辛苦地跑上十幾里地。學(xué)寫電影劇本,其實比我學(xué)寫小說還早,1976年“文革”結(jié)束之后,我就開始瘋狂地閱讀電影劇本和學(xué)寫電影劇本,只可惜,那年頭電影劇本的成活率僅有五千分之一。我失敗了?晌乙幌蛘J為電影劇本的文學(xué)性并不低,我們可以把電影劇本當作正式的文學(xué)作品來讀,我們從中可以收獲東西。
我不知道上天允許我再活多長時間。對時間流逝的恐懼,是每個活到我這個年紀的人都可能在心里生出來的。好在美國麻省理工學(xué)院的布拉德福德·斯科博士最近提出了一種新理論:時間并不會像水一樣流走,時間中的一切都是始終存在的;如果我們俯瞰宇宙,我們看到時間是向著所有方向延伸的,正如我們此刻看到的天空。這給了我安慰。但我真切感受到我的肉體正在日漸枯萎,我能動筆寫東西的時間已經(jīng)十分有限,我得抓緊,爭取能再寫出些像樣的作品,以獻給長久以來一直關(guān)愛我的眾多讀者朋友。
感謝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給了我出版這套文集的機會!
感謝為這套文集的編輯出版付出大量心血的付如初女士!
2015年春于北京
周大新,著名作家。1952年生于河南鄧州,1970年從軍,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共寫了8部長篇小說,33部中篇小說,73部短篇小說,還有大量的散文和電視電影劇本。先后獲過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茅盾文學(xué)獎、老舍散文獎等。其中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的是《湖光山色》!栋不辍芬驗閷懡o早逝的兒子周寧而備受關(guān)注,被稱為“一個失獨父親的泣血之書”!肚K人在》入選2015中國好書。
暖暖那時最大的愿望,是掙到一萬元錢。存折上的數(shù)字正在緩慢地向一萬靠近,有幾個夜晚,暖暖已在夢中設(shè)計這一萬元的用法了。沒想到就在這當兒接到了娘病重的電話,其時她正在北京朝陽區(qū)的一棟高樓里,給一套新裝修的房子保潔。新房里有一股濃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頭疼,可她仍咬了牙手腳不停地忙著:刮去地板磚上的污跡、擦亮門窗上的玻璃、抹掉潔具上的污點、背走裝修垃圾……保潔公司把這家的活包給她和另外兩個姑娘,早干完就可以早拿到屬于她的九十塊錢。可能是樓高離天太近的緣故,從窗外撲進來的八月的陽光像開水一樣滾燙滾燙,使得暖暖前胸后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她記得自己正停了拖把抹汗時,女伴的“神州行”響了,女伴接通后把“神州行”朝她遞過來:找你的。暖暖有些詫異:誰?及至看清號碼是家鄉(xiāng)的,才有些緊張起來,因為她給爹交代過,電話是同事的,沒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聲音里全是慌張,爹說: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郵電所給你打的電話,你快回來,你娘病得厲害……暖暖當時的腿一軟,急忙將身子倚住了就近的窗臺,她對著話筒說:爹,快送鄉(xiāng)上的醫(yī)院,我立馬回去……
暖暖坐火車返到南府市再換汽車趕到丹湖東岸時,已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下了汽車就向湖岸跑,只要趕上去西岸的那艘班船,黃昏時分就能到家了。可跑到湖邊一看,班船已走得沒了蹤影,碼頭上剩下的都是漁船和供游人們在近處戲水的小劃子。她不死心地奔到賣船票的屋子窗口問:大叔,還有沒有去西岸的船?沒了,姑娘,明天走吧。那人邊說邊把窗上的木板拉了下去。這可咋辦?暖暖站在水邊向西岸望著,幾十里的湖面根本望不到邊,可她知道楚王莊所在的大致位置,她焦躁至極地望著那個方向。這一刻,她對丹湖不由得生出了恨意:誰讓你這樣子大呀?!
住在丹湖西岸的暖暖從小就覺得丹湖太大,要去南府城就得過湖,可過一趟湖真是不易。暖暖知道這全是豐陽江造出的麻煩。豐陽江在經(jīng)過秦嶺的長期嬌慣和伏牛山的低首逢迎之后,抵達這一帶時顯得驕橫無比,動不動就大發(fā)脾氣,差不多每兩年就要跟百姓搗蛋一回,僅光緒年間那回發(fā)水,就將八萬多人的性命生生掠走。丹湖,便是在歷次的大水之后,慢慢在一片江灘和一處闊大的凹地上形成的。不過那時的湖水面積有限,使它變得煙波浩淼一望無際的契機,是為了向北方調(diào)水在下游修起了截流江水的大壩。從那以后,它的湖水就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越來越清,沿岸的百姓們也漸漸習慣了大湖的存在,只是間或的,暖暖還能聽到村里老人們的感嘆:過去這丹湖身個小時,從東岸到西岸,也就頓飯工夫,哪像現(xiàn)在,小船得搖上近一天,當年李闖王領(lǐng)兵由此處過湖,據(jù)說馬是直接游過來的,如今水面這樣寬,哪一匹馬能游過湖?……
嗨,小妮子,來船上玩玩?近處的一條漁船里鉆出一個赤臂的漢子,朝暖暖邊喊邊做了個摟抱的動作。暖暖狠狠剜了對方一眼,厲聲道:回去叫你姐來跟你玩吧!那漢子一聽,訕訕一笑又鉆進了艙里。難道還要在這湖邊住上一晚么?暖暖沮喪地扔下提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在坐下的那一刻,她的手碰到了腰間那個鼓鼓的衣袋,那里邊裝著她打工兩年來所掙的八千多塊錢。娘,你別怕,女兒如今有錢給你治病了……
就在暖暖坐在那兒直盯著水面發(fā)愁的時候,一艘摩托艇呼呼地由湖里駛來,很快到了岸邊,跟著就見幾個公安揪著一個帶了手銬的男人由艇里跳上了岸,快步向停在不遠處的一輛警車走去。這男的犯了啥事?有人在問開摩托艇的小伙。暖暖這時就也側(cè)了耳朵去聽。盜挖楚墓!楚墓?啥楚墓?問的人顯然沒有聽懂。就是楚國人的墓,前不久西岸上的聚香街附近,因為打井發(fā)現(xiàn)了兩座古墓,縣上和南府市的人不讓亂動,可這小子夜里去偷偷掘開了,從墓里弄到了一些銹得不成樣子的銅器,這就犯了法。墓是楚國的?是呀,縣上和市上的人都說,咱們丹湖這一帶,古時候都歸楚國……
暖暖扭過了臉。她現(xiàn)在可沒心情沒興趣去聽楚國里的事,她現(xiàn)在最需要一只船,一只能去西岸的船,哪怕是小劃子也行。就在暖暖愁眉緊鎖的時候,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喊:老黑豆,下次記住多帶點辛夷花蕾來。老黑豆?她急忙扭頭去看,原來被喊的人正是同村常到東岸賣藥材的黑豆叔,暖暖忙起身拎了提包踉踉蹌蹌地跑過去叫:黑豆叔,你是搖船來的?黑瘦的矮個子中年男人哎了一聲回頭一看:嗨呀,暖暖,你回來了?巧,快,正好坐叔的船回去。
黑豆叔的船小得可憐,可他給船裝了機器,嗚嗚嗚的,走得挺快。今天湖里無風,浪不大,藍瑩瑩的水面上,除了幾只白色的水鳥在翻飛之外,還不時能看見小魚一跳一躍。遠處,有幾只漁船在悠然地收著漁網(wǎng)。暖暖,我有好幾天沒見你爹下湖捕魚了。他可能是在忙俺娘的病,俺娘的病加重了。你娘究竟得的是啥病?總見她到梅家藥鋪里抓藥,氣色也不大好。我也不知道。暖暖嘆口氣。暖暖,你在北京打工一月能掙多少錢?五百多吧。管不管飯?中午讓吃一頓一塊五的盒飯。睡的地方吶?和幾個打工的姐妹在一起租。比俺家你蘿蘿妹妹強,她在省城打工,一個月才三百八十塊,刨去吃喝,凈落不到二百。蘿蘿妹妹也出去了?暖暖記得黑豆叔的女兒蘿蘿還小哩。出去了,和魏家的魏良他們幾個人一起走的,出去多少能掙個活錢,比在家種地好,種地只能掙個肚圓……
船靠岸時太陽早滾到了后山的那一邊,村子里已是炊煙四起了。暖暖謝了黑豆叔,下船快步向村里走,走到那個風化得很厲害的刻有“楚王莊”仨字的石柱子前,望著離開兩年的村莊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間覺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風的村子,變小變舊了;記憶里很高很漂亮的屋子,變低變破了;印象里很寬很平的村路,變窄變難看了;只有自家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樹,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又粗又高,樹冠像把巨傘;再就是那些鳥,還像過去那樣,在老辛夷樹的樹枝上飛起落下,嘰嘰喳喳地進行歸宿前的最后嘮叨。
家里只有妹妹禾禾和奶奶。奶奶正習慣地赤著上身坐在灶前燒火,邊向灶膛里填著柴草邊大聲地咳嗽著,胸前兩只干枯的奶子在不停地左右搖晃;禾禾在向鍋里砍著紅薯,每一塊紅薯落進鍋里時都能濺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奶奶的身上。禾禾聽見腳步聲扭頭看見姐姐進屋,停了刀,先是叫了一聲:姐——跟著就流出了眼淚。暖暖的心一緊,上前喊了聲:奶奶。彎下腰在奶奶那多皺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才又回頭問禾禾:爹呢?爹送娘去了聚香街鄉(xiāng)上醫(yī)院,讓我和奶奶看家。病咋樣?暖暖連著聲問。聽說今天后晌動手術(shù)。究竟定的啥病?奶子癌。奶子癌?暖暖吸了一口冷氣。就是娘的一只奶子上生了癌。禾禾解釋著。
暖暖撲通一聲坐到了奶奶身旁的一把椅子上,雙手抱住了頭。都怨你爹!奶奶這時開口道:他總是在湖里逮魚、網(wǎng)蝦、捉蟹,魚蝦蟹是啥?魚蝦蟹不是湖神的東西?總從人家那里拿東西人家能高興?我讓他每個月敬一回湖神,他總是忘記總是不聽,總說去凌巖寺燒香就行了,寺里供的是誰?是佛祖,湖神不會住那里,這路神管不了那路神,誰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聽,這下子好了,罰到你娘身上了,奶子癌!暖暖沒應(yīng)奶奶的話,半晌,才抬頭問禾禾:咱家的自行車在嗎?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車馱娘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說:那你去青蔥嫂家一趟,就說我要借他們家的自行車用用。
天都黑了,這會兒借車干啥?禾禾瞪大了眼。
去醫(yī)院,我要去醫(yī)院看看娘,我放不下心。
那樣遠,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