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文學(xué)經(jīng)典:局外人》塑造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荒誕人形象。主人公默爾索是一名公司小職員,他對一切都漠然置之。在他眼里,構(gòu)成周圍人道德準則的一切義務(wù)和美德,只不過是一種令人失望的重負,他統(tǒng)統(tǒng)棄之不顧;甚至連他母親去世也引不起他多大的痛苦。他的內(nèi)心非?仗摚饺障竦袅嘶晁频臒o所適從,毫無愿望,毫無追求,以致在沙灘上盲目地對阿拉伯人開槍,最后被判處死刑。在小說中,默爾索用沉默、無所謂和蔑視來對抗這個荒誕的世界,他身上有著激情,只不過這種激情隱藏在表面上顯得麻木的態(tài)度中。他向阿拉伯人開槍好像是在烈日下的沖動行為,其實是他在荒誕現(xiàn)實的壓抑下一種不由自主的發(fā)泄。他對司法機構(gòu)以可笑的邏輯推理來定罪也不作反駁,以一種無畏的態(tài)度迎接死亡。這個荒誕人具有一種批判現(xiàn)實的意識。
●權(quán)威主編:著名的外國文學(xué)權(quán)威學(xué)者柳鳴九先生主持
●著名的譯者:如幾個主要語種的翻譯者——羅新璋“傅譯傳人” 法語著名翻譯家;楊武能“文學(xué)翻譯家中的思想者” 對德國大文豪歌德的譯介和研究貢獻特別突出;高勤慧“日本文學(xué)研究會掌門人”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等作家最出色的譯者與研究者;全套書匯集中國頂級翻譯家。
●一流的版本:國內(nèi)首套全新譯本最新修訂,高端品質(zhì),帶給您最佳的閱讀體驗。
●精致的設(shè)計:“用設(shè)計思考書”, 蟬聯(lián)三屆“中國最美圖書設(shè)計獎”的設(shè)計師劉運來親自操刀,精美的裝幀設(shè)計,典麗大氣,氣度不凡。
●典雅的插圖,圖文并茂:文中配以和情節(jié)緊密相關(guān)的插圖,與文字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為讀者全面、具象地理解世界文學(xué)名著的豐富內(nèi)涵提了有益的幫助。
★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加繆的成名作。
★存在主義、荒誕派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二十世紀西方文壇最著名的小說之一。
★傅雷翻譯出版獎得主、著名法語翻譯家鄭克魯教授最新譯本。
★獨家出版加繆著名短篇小說《沉默的人》,與《局外人》一脈相承。
★獨家收錄鄭克魯教授萬字導(dǎo)讀《加繆的文學(xué)之路》,深度解析加繆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
第一部
一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養(yǎng)老院的一封電報:“令堂去世。明日葬禮。特致慰唁!彼f得不清楚。也許是昨天死的。
養(yǎng)老院是在馬朗戈,離阿爾及爾八十公里。我明天乘兩點的公共汽車去,下午到,趕得上守靈,晚上即可返回。我向老板請了兩天的假。事出此因,他無法拒絕。但是,他顯得不情愿。我甚至對他說:“這并不是我的過錯!彼麤]有搭理我。我想我本不必對他說這么一句話。反正,我沒有什么須請求他原諒的,倒是他應(yīng)該向我表示慰問。不過,到了后天,他見我戴孝上班時,無疑會作此表示的。似乎眼下我媽還沒有死。要等到下葬之后,此事才算定論入檔,一切才披上正式悼念的色彩。
我乘上兩點鐘的公共汽車,天氣很熱。像往常一樣,我是在塞萊斯特的飯店里用的餐。他們都為我難過,塞萊斯特對我說“人只有一個媽呀”,我出發(fā)時,他們一直送我到大門口。我有點兒煩,因為我還要上艾瑪尼埃爾家去借黑色領(lǐng)帶與喪事臂章。幾個月前他剛死了伯父。
為了趕上公共汽車,我是跑著去的。這么一急,這么一跑,又加上汽車的顛簸與汽油味,還有天空與公路的反光,這一切使我昏昏沉沉,幾乎一路上都在打瞌睡。當我醒來的時候,正靠在一個軍人身上。他沖我笑笑,并問我是不是從遠方來的。我懶得說話,只應(yīng)了聲“是”。
養(yǎng)老院離村子還有兩公里。我是步行去的。我想立刻見到媽媽。但門房說我得先會見院長。由于院長正忙,我就等了一會兒。這期間,門房說著話,而后我就見到了院長:他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見我的。這是個矮小的老頭,佩戴著榮譽團勛章。他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打量打量我,隨即握著我的手老也不松開,叫我不知如何抽出來。他翻閱了一份檔案,對我說:“默爾索太太入本院已經(jīng)三年了。您是她唯一的贍養(yǎng)者。”我以為他有責備我的意思,趕忙開始解釋。但他打斷了我:“您用不著說明,我親愛的孩子,我看過令堂的檔案。您負擔不起她的生活費用。她需要有人照料,您的薪水卻很有限。把她送到這里來她會過得好一些!蔽艺f:“是的,院長先生!彼a充說:“您知道,在這里,有一些跟她年齡相近的人和她做伴,他們對過去時代的話題有共同的興趣。您年紀輕,她跟您在一起倒會感到煩悶的!
的確如此。媽媽在家的時候,一天到晚總是瞧著我,一言不發(fā)。剛來養(yǎng)老院的那段時間,她經(jīng)?蓿鞘且驗椴涣(xí)慣。過了幾個月,如果要把她接出養(yǎng)老院,她又會哭的,同樣也是因為不習(xí)慣。由于這個原因,自從去年以來我就幾乎沒來探望過她。當然,也由于來一次就得占用我的一個星期天,且不算趕公共汽車、買車票以及在路上走兩個小時所費的氣力。
院長還說個不停,但我?guī)缀跻呀?jīng)不聽他了。最后他對我說:“我想您愿意再看看令堂大人吧!蔽沂裁匆矝]說就站了起來,他領(lǐng)我出了辦公室。在樓梯上,他向我解釋說:“為了不刺激其他的老人,我們已經(jīng)把她轉(zhuǎn)移到院里的小停尸房去了。這里每逢有老人去世,其他人兩三天之內(nèi)都惶惶不可終日,這給服務(wù)工作帶來很多困難。”我們穿過一個院子,那里有很多老年人三五成群地聊天。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他們就不出聲了。我們一走過,他們又聊起來了,就像是一群鸚鵡在聒噪。走到一幢小房子門前,院長告別我說:“默爾索先生,我失陪啦,我在辦公室等您。原則上,下葬儀式是在明天上午10點鐘舉行。我們要您提前來,是想讓您有時間守守靈。再說一點,令堂大人似乎向她的院友們表示過,她希望按照宗教儀式安葬。這件事,我已經(jīng)完全安排好了。不過,還是想告訴您一聲!蔽蚁蛩懒酥x。媽媽雖說不是無神論者,可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宗教。
我走進小屋,里面是一個明亮的廳堂,墻上刷了白灰,頂上是一個玻璃天棚,放著幾把椅子與幾個X形的架子,正中的兩個架子支著一口已蓋合上了的棺材。棺材上只見一些閃閃發(fā)亮的螺絲釘,擰得很淺,在刷成褐色的木板上特別醒目。在棺材旁邊,有一個阿拉伯女護士,身穿白色罩衫,頭戴一塊顏色鮮亮的方巾。
這時,門房走進屋里,來到我身后。他大概是跑著來的,說起話來有點兒結(jié)巴:“他們給蓋上了,我得……把蓋打開,好讓您……看看她!彼呓撞,我阻止了他。他問我:“您不想看?”我回答說:“不想!彼缓米髁T。我有些難為情,因為我覺得我不該這么說。過了一會兒,他看了我一眼,問道:“為什么?”但語氣中并無責備之意,似乎只是想問個清楚而已。我回答說:“我說不清!庇谑牵砟戆l(fā)白的小胡子,沒有瞧我一眼,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明白。”他有一雙漂亮的淡藍色的眼睛,面色有點兒紅潤。他給我搬過來一把椅子,自己則坐在我的后面一點兒。女護士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這時,門房對我說:“她長的是一種下疳!币驗槲也幻靼祝统o士瞧了兩眼,見她眼睛下面有一條繃帶繞頭纏了一圈,在齊鼻子的地方,那繃帶是平的。在她的臉上,引人注意的也就是繃帶的一圈白色了。
她走出屋后,門房說:“我失陪了!蔽也恢牢易隽耸裁词謩,他又留下了,站在我后面。背后有一個人,這使我很不自在。整個房間這時充滿了太陽的余暉。兩只大胡蜂沖著玻璃頂棚嗡嗡亂飛。我覺得困勁上來了。我頭也沒有回,對門房說:“您在這院里已經(jīng)很久了吧?”他立即答道:“五年了。”似乎他一直在等著我向他提問。
接著,他大聊特聊起來。在他看來,要是有人對他說,他這一輩子會以在馬朗戈養(yǎng)老院當門房告終,那他是難以認同的。他今年不過六十四歲,又是巴黎人。他說到這里,我打斷說:“哦,您不是本地人?”這時,我才想起,他在引我到院長辦公室之前,曾對我談過媽媽。他勸我要盡快下葬,因為平原地區(qū)天氣熱,特別是這個地方。正在說那件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告訴了我,他曾在巴黎待過,后來對巴黎一直念念不忘。在巴黎,死者可以停放三天,有時甚至四天。在此地,可不能停放那么久。這么匆匆忙忙跟在柩車后面去把人埋掉,實在叫人習(xí)慣不了。他老婆在旁邊,提醒他說:“別說了,不應(yīng)該對這位先生說這些!崩祥T房臉紅了,連連道歉。我立即進行調(diào)和,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蔽矣X得老頭講得有道理,也有意思。
在小停尸房里,他告訴我說,他進養(yǎng)老院是因為窮。自己身體結(jié)實,所以就自薦當了門房。我向他指出,歸根結(jié)底,他也要算是養(yǎng)老院收容的人。對我這個說法,他表示不同意。在此之前,我就覺得詫異,他說到院里的養(yǎng)老者時,總是稱之為“他們”“那些人”,有時也稱之為“老人們”,其實養(yǎng)老者之中有一些并不比他年長。顯然,他以此表示,自己跟養(yǎng)老者不是一碼事。他,是門房,在某種意義上,他還管著他們呢。
這時,那個女護士進來了。夜幕迅速降臨。玻璃頂棚上的夜色急劇變濃。門房打開燈,光亮的突然刺激一時使我睜不開眼。他請我到食堂去用晚餐,但我不餓。于是他轉(zhuǎn)而建議給我端一杯牛奶咖啡來。我因特別喜歡喝牛奶咖啡,也就接受了他的建議。過了一會兒,他端了一個托盤回來。我喝掉了。之后我想抽煙。但我有所猶豫,我不知道在媽媽遺體面前能不能這樣做。我想了想,覺得這無傷大雅。我遞給門房一支煙,我們兩人就抽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您知道,令堂大人的院友們也要來守靈。這是院里的習(xí)慣。我得去找些椅子、弄些咖啡來。”我問他是否可以關(guān)掉一盞大燈。強烈的燈光照在白色的墻上使我倍感困乏。他回答我說,那根本不可能。燈的開關(guān)就是這么裝的,要么全開,要么全關(guān)。之后,我懶得再去多注意他。他進進出出,把一些椅子擺好,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圍著咖啡壺放好一些杯子。然后,他在我的對面坐下,中間隔著媽媽的棺材。那女護士也坐在里邊,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在干什么。但從她胳臂的動作來看,我相信她是在織毛線。屋子里暖烘烘的,咖啡使我發(fā)熱,從敞開的門中,飄進了一股夜晚與鮮花的氣息。我覺得自己打了一會兒瞌睡。
一陣窸窸窣窣聲把我弄醒了。我剛才合眼打盹兒,現(xiàn)在更覺屋子里白得發(fā)慘。在我面前,沒有一絲陰影,每一件物體,每一個角落,所有的曲線,都輪廓分明,清晰醒目。正在此時,媽媽的院友們進來了,一共有十來個,他們在耀眼的燈光下,靜悄悄地挪動著。他們都坐了下來,沒有弄響一把椅子。我盯著他們細看,我從來沒有這么看過人。他們的面相與衣著的細枝末節(jié)我都沒有漏過。然而,我聽不見他們的任何聲音,我簡直難以相信他們的確存在。幾乎所有的女人都系著圍裙,束在腰上的帶子使得她們的肚子更為鼓出。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年老的女人會有這么大的肚子。男人們幾乎都很瘦,個個拄著拐杖。在他們的臉上,使我大為驚奇的一個特點是:不見眼睛,但見一大堆皺紋之中有那么一點昏濁的亮光。這些人一落座,大多數(shù)人都打量打量我,拘束地點點頭,嘴唇陷在沒有牙齒的口腔里,叫我搞不清他們是在跟我打招呼,還是臉上抽搐了一下。我還是相信他們是在跟我打招呼。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nèi)谖覍γ娴拈T房的周圍,輕輕晃動著腦袋。一時,我突然產(chǎn)生了這么一個滑稽的印象:這些人似乎是專來審判我的。
過了一小會兒,其中的一個女人哭起來了。她坐在第二排,被一個同伴擋住了,我看不清她。她細聲飲泣,很有規(guī)律,看樣子她會這么哭個不停。其他的人好像都沒有聽見她哭。他們神情沮喪,愁容滿面,一聲不響。他們盯著棺材,或者自己的手杖,或者隨便什么東西,但只盯著一樣?xùn)|西。那個女人老在那里哭。我很奇怪,因為我從不認識她。我真不愿意聽她這么哭。但是,我不敢去對她講。門房向她欠過身去,對她說了什么,但她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然后繼續(xù)按原來的節(jié)奏哭下去。門房于是走到我旁邊。他靠近我坐下。過了好一陣,他并未正眼瞧我,告訴我說:“她與令堂大人很要好,她說令堂是她在這里唯一的朋友,現(xiàn)在她什么人都沒有了!
屋里的人就這么坐著過了好久。那個女人的嘆息與嗚咽逐漸減弱了,但抽泣得仍很厲害。終于,她不出聲了。我的困勁也全沒有了,但感到很疲倦,腰酸背疼。這時,使我心里難受的是所有在場人的寂靜無聲。偶爾,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響,我搞不清是什么聲音。時間一長,我終于聽出來,是有那么幾個老頭子在咂自己的腮腔,發(fā)出了一種奇怪的嘖嘖聲。他們完全沉浸在胡思亂想之中,對自己的小動作毫無察覺。我甚至覺得,在他們眼里,躺在他們中間的這個死者,什么意義也沒有。但現(xiàn)在回憶的時候,我認為我當時的印象是錯誤的。
我們都把門房端來的咖啡喝掉了。后來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一夜過去,我記得曾睜開過一次眼,看見老人們一個個蜷縮著睡著了。只有一個老人例外,他的下巴頦兒支在拄著拐杖的手背上,兩眼死盯著我,似乎在等著看我什么時候才會醒。這之后,我又睡著了。因為腰越來越酸痛,我又醒了,此時晨光已經(jīng)悄悄爬上玻璃頂棚。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老人醒了,他咳個不停。他把痰吐在一大塊方格手帕上,每吐一口痰費勁得就像動一次手術(shù)。他把其他的人都吵醒了,門房說這些人全該退場啦,他們站了起來。這一夜守靈的苦熬,使得他們個個面如死灰。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走出去的時候,都一一跟我握手,似乎我們在一起過了一夜而沒有交談半句,倒大大增加了我們之間的親近感。
我很疲乏。門房把我?guī)У剿姆块g,我得以馬馬虎虎漱洗了一下。我還喝了杯咖啡加牛奶,味道好極了。我走出門外,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在那些把馬朗戈與大海隔開的山丘之上,天空中紅光漫漫。越過山丘吹過來的風,帶來了一股咸鹽的氣味?磥恚@一定是個晴天。我很久沒有到鄉(xiāng)下來了。要是沒有媽媽這檔子事,能去散散步該有多么愉快。
我在院子里等候著,待在一棵梧桐樹下。我呼吸著泥土的清香,不再發(fā)困了。我想到了辦公室的同事們。此時此刻,他們該起床上班去了,而對我來說,現(xiàn)在卻是苦挨苦等的時候。我又想了想眼前的這些事,但房子里響起的鐘聲叫我走了神。窗戶里面一陣忙亂,不一會兒就平靜了下來。太陽在天空中又升高了一些,開始曬得我兩腳發(fā)熱。門房穿過院子前來傳話,說院長要見我。我來到院長辦公室。他要我在幾張紙頭上簽了字。我見他穿著黑色禮服和條紋長褲。他拿起電話,對我說:“殯儀館的人已經(jīng)來了一會兒了。我馬上要他們蓋棺。在這之前,您是不是要再看令堂大人一眼?”我回答說“不”。他對著電話低聲命令說:“費雅克,告訴那些人,可以蓋棺了!
接著,他告訴我,他將親自參加葬禮。我向他道了謝。他在辦公桌后面坐下,兩條小腿交叉著。他告訴我,去送葬的只有他和我兩個人,還加上勤務(wù)女護士。原則上,養(yǎng)老者都不許參加殯葬,只讓他們參加守靈。他指出:“這是一個講人道的問題。”但這一次,他允許媽媽的一個老朋友多瑪·貝雷茲跟著去送葬。說到這里,院長笑了笑。他對我說:“您知道,這種友情帶有一點兒孩子氣,但他與令堂大人從來都形影不離。院里,大家都拿他們開玩笑,對貝雷茲這么說:‘她是你的未婚妻!犃司托。這種玩笑叫他倆挺開心。這次,默爾索太太去世,他非常難過,我認為不應(yīng)該不讓他去送葬。不過,我根據(jù)保健大夫的建議,昨天沒有讓他守靈!
我們默默不語地坐了好一會兒。院長站起身來,朝窗外觀望。稍一會兒,他望見了什么,說:“馬朗戈的神甫已經(jīng)來了,他倒是趕在前面。”他告訴我,教堂在村子里,到那兒至少要走三刻鐘。我們下了樓。屋子前,神甫與兩個唱詩班的童子正在等著。一個童子手持香爐,神甫彎腰向著他,幫助調(diào)好香爐上銀鏈條的長短。我們一到,神甫直起身來。他稱我為“我的兒子”,對我說了幾句話。他走進屋去,我也隨他進屋。
我一眼就看見棺材上的螺釘已經(jīng)擰緊,屋里站著四個穿黑衣的人。這時,我聽見院長告訴我柩車已在路旁等候,神甫也開始祈禱了。從這時起,一切都進行得很快。那四個人走向棺材,把一條毯子蒙在上面。神甫、唱詩班童子、院長與我都走了出來。在門口,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太太,院長向她介紹說:“這是默爾索先生!边@位太太的名字,我沒有聽清,只知道她是護士代表。她沒有一絲笑容,點了點瘦削的長臉的頭。然后,我們站成一排,讓棺材過去。我們跟隨在抬棺人之后,走出養(yǎng)老院。在大門口,停著一輛送葬車,長方形,漆得锃亮,像個文具盒。在它旁邊,站著葬禮司儀,他個子矮小,衣著滑稽,還有一個舉止做作的老人。我明白了,此君就是貝雷茲先生。他頭戴圓頂寬檐軟氈帽,棺木經(jīng)過的時候,他脫下了帽子。他長褲的褲管擰絞在一起,堆在鞋面上,他黑領(lǐng)帶的結(jié)打得太小,而白襯衫的領(lǐng)口又太大,很不協(xié)調(diào)。他的嘴唇顫抖個不停,鼻子上長滿了黑色的小點。他一頭白發(fā)相當細軟,下面露出兩只邊緣扭曲、形狀怪異、耷拉著的耳朵,其血紅色對襯著的蒼白的面孔,使我覺得刺眼。葬禮司儀安排好我們各自的位置。神甫領(lǐng)頭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柩車。柩車旁邊是四個黑衣人。柩車后面,是院長和我。最后斷路的是護士代表與貝雷茲先生。
太陽高懸,陽光普照,其熱度迅速上升,威力直逼大地。我不懂為什么要磨蹭這么久才遲遲出發(fā)。身穿深色衣服,我覺得很熱。矮老頭,本來已戴上了帽子,這時又脫下來了。院長又跟我談起他來了,我略微歪頭看著他。院長說,我媽媽與貝雷茲先生,常在傍晚時分,由一個女護士陪同,一直散步到村子里。我環(huán)顧周圍的田野,一排排柏樹延伸到天邊的山嶺上,田野的顏色紅綠相間,房屋稀疏零散,卻也錯落有致,見到如此景象,我對媽媽有了理解。在這片景色中,傍晚時分那該是一個令人感傷的時刻。而在今天,濫施淫威的太陽,把這片土地烤得直顫動,使它變得嚴酷無情,叫人無法忍受。
我們上路了。這時,我才看出貝雷茲有點兒瘸。車子漸漸加快了速度,這老頭兒就落在后面了,其中一個黑衣人也跟不上車,與我并排而行。我感到驚奇,太陽在天空中竟升高得那么快。我這才發(fā)現(xiàn),田野里早已彌漫著一片蟲噪聲與草簌聲。汗水流滿了我的臉頰。因為我沒有戴帽子,只得用手帕來扇風。殯儀館的那人對我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這時,他右手把鴨舌帽帽檐往上一推,左手用手帕擦了擦額頭。我問他:“怎么樣?”他指了指天,連聲道:“曬得厲害!蔽覒(yīng)了一聲:“是的。”過了一小會兒,他問我:“這里面是您母親嗎?”我同樣應(yīng)了一聲:“是的!彼謫枺骸八昙o老嗎?”我回答說:“就這么老!币驗槲腋悴磺逅烤褂卸嗌贇q。到這里,他就不吭聲了。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見貝雷茲老頭已經(jīng)落在我們后面五十來米。他急急忙忙往前趕,手上搖晃著帽子。我也看了看院長。他莊嚴地走著,一本正經(jīng),沒有任何小動作。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些汗珠,但他沒有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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