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說:“四十年來,中國大事,幾無一不與李鴻章有關系。”要讀懂中國今天的變革,必須讀懂晚清民國史。要讀懂晚晴民國,一定要讀懂李鴻章。本書作者山東師范大學王林教授從李鴻章早年奮斗、鎮(zhèn)壓太平天國、創(chuàng)辦洋務運動、最后甲午戰(zhàn)敗與列強斡旋簽訂不平等條約,用凝練客觀的文字為讀者展現(xiàn)了李鴻章傳奇、悲壯的一生。
李鴻章晚年在檢討自己的一生時,曾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功計于預定而上不行,過出于難言而人不諒,此中苦況,將向何處宣說?”從他一生的遭遇來看,他說這話也不全是為自己開脫,他內(nèi)心確實有難與人言的苦衷。這些苦衷當時不會有多少人理解,百年后,我們是否能對他的遭遇和努力更多一些理解呢?
要客觀公正地評價李鴻章,除了要了解李鴻章所處的時代和西強中弱的大背景外,還要弄清李鴻章的權力到底有多大?他到底應該對中國近代的喪權辱國負多大責任?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一書中第二章專門論述李鴻章之位置,顯然是要讀者明白李鴻章在晚清政治舞臺上所能發(fā)揮作用的限度。李鴻章往往被人稱為近世中國之權臣,但梁啟超認為,李鴻章的權力既無法同漢代的霍光、曹操和明代的張居正這樣真正的權臣相比,也不如近世歐美立憲國之大臣。隨著中國專制政治的發(fā)達,君主的權力不斷膨脹,而所謂的權臣則越來越少。作為大臣,不管身居何種要職,而謫遷生死全憑皇帝一道詔書,能得以善終就算是幸運。因此,滿朝文武皆守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之主義,唯以持盈保泰守身全名相勸勉。
就李鴻章而言,在他的為官生涯中,除了要承受君主專制制度的暴虐外,還要時刻小心滿族權貴對漢人的猜忌和防范。他一生先后擔任過江蘇巡撫、兩江總督、湖廣總督、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總理衙門大臣、兩廣總督等職,特別是在直隸總督任上長達二十五年,又創(chuàng)建和控制著淮軍和北洋水師,還是晚清外交的主要主持者,應該說是擁有很大的權力。但李鴻章說到底還主要是一個地方官員,在他之上有軍機大臣,更有皇上和太后。清朝自雍正以來,軍機處逐漸成為協(xié)助皇帝處理軍機要務的中樞機構,軍機大臣雖只是皇上的御用工具,完全聽命于皇上,但他們畢竟是最接近皇帝的官員,他們的意見有時可以影響皇帝的決策,他們的日常事務就是代皇帝起草上諭、代圣上立言,其權力之大和對皇帝的影響是地方官員無法相比的?衫铠櫿陆K其一生未曾擔任過軍機大臣。更不幸的是,與他同時代的軍機大臣皆非與他同心同力、同見識、同主義。
1894年9月30日,軍機大臣翁同龢奉旨到天津責勉李鴻章。李鴻章惶恐引咎,承認“緩不濟急,寡不敵眾”。翁同龢質(zhì)問:“陪都重地,陵寢所在,設有震驚,奈何?”李鴻章如實答復:“奉天兵實不足恃,又鞭長莫及,此事真無把握!蔽掏樣謫枺骸氨毖蟊炄绾?”李鴻章一聽這話便非常生氣,怒目相視,半晌無一語,后慢慢掉頭說:“師傅總理度支,平時請款輒駁詰,臨事而問兵艦,兵艦果可恃乎?”翁同龢辯解道:“臣以撙節(jié)為盡職,事誠急,何不復請?”李鴻章憤憤地說:“政府疑我跋扈,臺諫參我貪婪,我再嘵嘵不已,今日尚有李鴻章乎?”翁同龢無話可說。翁、李的這段對話,充分說明李鴻章辦北洋水師所面臨的困難,以及他的無奈和憤恨。
除了軍機大臣外,李鴻章的上面還有皇帝和太后。同治、光緒年幼時,由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當皇帝長大親政后,慈禧太后仍不愿放權,以致形成兩個權力中心。甲午戰(zhàn)前,慈禧太后為了籌備六十大壽,極力主和,而光緒此時已經(jīng)親政,他在主戰(zhàn)派的輿論左右下,傾向于主戰(zhàn)。李鴻章身處其中,左右為難,既不敢得罪慈禧,放手準備一戰(zhàn),又在光緒帝的嚴厲斥責和主戰(zhàn)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派兵赴朝,做戰(zhàn)爭準備。朝廷中的戰(zhàn)和不定,使李鴻章和也難和,戰(zhàn)更難勝。李鴻章固然對甲午戰(zhàn)敗難辭其咎,可把全部罪過都算在李鴻章頭上也確實不公。他沒有這么大的權力來承擔這么大的責任。
應該說,李鴻章是一個很會做官的人,一生中也基本上是官運亨通。但清朝最高統(tǒng)治者對李鴻章仍恩威并用,玩李鴻章于股掌之中。1868年2月,西捻軍突入直隸,京畿震動,李鴻章因應援不力,被拔去雙眼花翎,褫去黃馬褂,革去騎都尉世職?纱藭r離他剿滅東捻軍,被加騎都尉世職,尚不足一月。朝廷雷霆之怒,無法預料。1894年9月,平壤、黃海之戰(zhàn)失敗后,李鴻章又因未能迅赴戎機,日久無功,被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黃馬褂。直到1895年2月被任命為全權大臣赴日議和時,才得賞還翎頂和黃馬褂。1896年10月,剛從歐美回國的李鴻章竟因擅闖圓明園,罰俸一年,不準抵銷。原來慈禧太后和光緒帝此時正在主持重修圓明園工作,每隔數(shù)日必親往監(jiān)督視察,圓明園已成禁區(qū)?衫铠櫿聞倧膰饣貋,不知內(nèi)情,貿(mào)然入園散心,遭此處罰,除自認倒霉之外,又有何話可說。由此可見,李鴻章盡管表面上集內(nèi)政外交大權于一身,但在專制制度的淫威下,他的官帽,甚至腦袋,都可以隨時被最高專制統(tǒng)治者輕易摘掉。李鴻章固然缺乏扭轉(zhuǎn)乾坤的勇氣和遠見,但他更缺乏這樣的權力和條件。他只能做一個鞠躬盡瘁的忠臣,與大清王朝及其君主專制制度一塊埋葬。
就李鴻章一生而言,還是梁啟超的斷語令人玩味:不避勞苦,不畏謗言,是其所長;不學無術,不敢破格,是其所短。李鴻章早年志向遠大,曾發(fā)出“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狂言。作為科場上的幸運兒,他25歲即考取進士,28歲即為翰林院編修。此后,他奔波于鎮(zhèn)壓太平軍和捻軍的戰(zhàn)場,歷經(jīng)磨難,終成晚清重臣。他認識到中國面臨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遭遇數(shù)千年未有之強敵,為求強求富,可謂苦心孤詣,嘔心瀝血。在對外交涉中,他抱定“總以議和為是”的原則,力避開釁,為此,他外遭列強的威逼,內(nèi)受輿論的攻擊,其內(nèi)外夾擊的苦楚難與人言。戰(zhàn)敗之后,又是他出面來收拾殘局,在談判中受盡屈辱。當1895年2月清廷遣使赴日議和被拒后,李鴻章不顧年邁,毅然前往,領受這份注定的恥辱。在臨行之前,李鴻章曾開玩笑地邀翁同龢一同前往,翁連忙以自己未辦過洋務而推辭。李、翁兩人一進一退的態(tài)度,顯示的是對重任的承受或推諉。1898年11月,清廷竟任命76歲的李鴻章為勘河大臣,考察黃河。這是一件出力不討好的苦差事,李鴻章一開始曾以精力衰頹為由上奏請辭,最后還是勉力前行。在四個月的考察中,他不顧隆冬嚴寒,不辭勞苦,驅(qū)馳兩千里,認真查看,廣泛聽取各方意見,拿出了治標、治本兩套治河方案,也算是盡職盡責。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京師被占,太后、皇帝西逃。剛剛上任不久的兩廣總督李鴻章又奉命赴京議和,在人生的暮年再一次充當“替罪羊”。辛丑議和結束后,他又投入與俄國交收東三省的談判,最后,談判未了,精力耗盡,帶著遺恨離開人世。從李鴻章一生的表現(xiàn)來看,“不避勞苦、敢擔大任”這八個字,他是受之無愧的。至于不畏謗言,更是李鴻章為同代官僚所不及之處,他內(nèi)政外交的哪一項活動不是背負罵名、頂著喊殺聲前行?
李鴻章終其一生未能挽救大清王朝的統(tǒng)治,也未能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標,在內(nèi)政外交兩方面都是失敗者。李鴻章的失敗有多方面的原因,就他個人而言,正是歸咎于不學無術、不敢破格。李鴻章作為洋務派的首領,盡管在認識上高出頑固派一籌,提出了向西方學習的主張,并付諸實踐,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在李鴻章眼里,西方的長技僅限于槍炮、船艦、鐵路、機器而已,中國的政教風俗仍遠在西方之上。而實際上,中國落后于西方的根本原因恰恰就是政教風俗,不改變中國的君主專制制度,其他的一切努力最終都難逃失敗的厄運。梁啟超批評李鴻章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正是擊中他失敗的要害。李鴻章也許由于見識不遠未看到這一點,也許看到了因顧忌自身利益不敢去做,這就是他的局限所在。時代和個人的局限,使李鴻章只能做一個東補西貼的裱糊匠,彌縫補苴,茍且偷安,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為無可救藥的大清王朝,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盡管與晚清官場上那些尸位素餐、不撞鐘的“和尚”相比,李鴻章無疑是佼佼者,算得上是一位時勢所造之英雄,但當時中國更需要掀天揭地、扭轉(zhuǎn)乾坤、轉(zhuǎn)移世運的造時勢之英雄,顯然這樣的英雄李鴻章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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