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恢復(fù)意識蘇醒過來,發(fā)覺自己是仰躺在地上的,陽光傾瀉在他臉上,附近有潺潺的水流聲。他感到視覺神經(jīng)劇烈疼痛,顱底區(qū)也有規(guī)律地跳動著作痛——這些都是偏頭痛即將來臨的征兆。他略微側(cè)了側(cè)身子,用手支撐著身體坐了起來,蜷縮著雙腿,將頭耷拉在膝蓋之間。在他睜開眼睛之前,他就用這樣的姿勢感知著周遭的世界。他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有些搖晃,整個人找不到平衡感。他費力地深呼吸了一下,胸口頓時感到一陣劇痛,如同有人用一個鋼楔碾過了他左上方的肋骨。他呻吟著抵抗住了這種疼痛,并強迫自己睜開了雙眼。他的左眼一定腫脹得很厲害,因為他覺得這只眼睛就像是透過一條縫隙在看外面的世界。
這兒是一片他所見過的最綠意盎然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岸邊,草坪中的幾株矮樹有著大而柔軟的葉片。河水清澈見底,流速很快,從河床上的大圓石之間奔流而過。河對岸有一道高達上千英尺的峭壁,一叢叢的松樹貼著突出的巖架不知疲倦地生長著。微風吹來,他大口呼吸,空氣中彌漫著松樹的氣味,還有些許河水的清新味道。
他穿著黑色的長褲和黑色的外套,外套里面是牛津紡襯衫,白襯衫上點綴著斑斑血跡。他的領(lǐng)口松松垮垮地系著一條領(lǐng)帶,跟外套一樣也是黑色的。
他努力想站起來,可雙膝卻不聽使喚,像棉花一樣軟弱無力,于是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一陣灼熱的疼痛掠過了他的胸腔。他的第二次嘗試總算成功了,身體雖然有些搖晃,但終究還是站起來了,這時他感到腳下的地面就像一塊傾斜的甲板。他拖曳著雙腳,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繼而將兩只腳分得很開,以維持身體的平衡。
現(xiàn)在河流在他的身后,他正站在一片曠野的邊緣。遠處有一座公園,幾個鐵制的秋千架和兒童滑梯在正午強烈的陽光下微微閃光。
他的四周別無他人。
他的目光越過公園,瞥見了幾棟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在更遠的地方是一條大街和更多的建筑物。這個小鎮(zhèn)的方圓最多只有一英里,周圍全都是高達上千英尺的由紅色條紋狀巖石構(gòu)成的峭壁,小鎮(zhèn)仿佛坐落在石砌的圓形露天競技場的正中。峭壁的頂端有一些殘留的積雪,不過他所處的山谷卻很溫暖,頭頂上蔚藍色的天空清朗宜人,萬里無云。
男人伸手摸索著褲兜,然后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單排扣外套的衣兜。
沒有錢包。沒有任何證件。沒有鑰匙。沒有手機。
他只是在外套的一個內(nèi)兜里找到了一把折疊式小刀。
來到公園的另一側(cè)之后,他變得更加警覺,然而也更加困惑了。隨著脈搏的每一次跳動,他的頸椎也開始疼痛起來。
他已經(jīng)想起了以下六件事情:
現(xiàn)任總統(tǒng)的名字。
他母親的模樣,不過他不記得她的名字和她的聲音。
他會彈奏鋼琴。
他還會駕駛直升機。
他三十七歲了。
他得盡快去醫(yī)院。
除了上述事情之外,這個世界——以及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的位置——并非完全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他可以感知到一點點徘徊在意識邊緣的真相,但事實上真相仍然處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他走在一條安靜的居住區(qū)街道上,仔細觀察著停在街邊的每一輛車。這里會有一輛車是屬于他的嗎?
左右兩側(cè)的房屋看起來都很新,也許它們都新近粉刷過。每一棟房屋前面都有一塊綠油油的方形草地,草地四周圍著尖樁籬笆柵欄。每一個家庭的名字都用白色的大寫字母印在一個個黑色私人信箱的側(cè)面。
幾乎每一棟房子的后院都有一片生機勃勃的花園,花園里不僅種著花,還種著各式蔬菜和水果。
這里的一切色彩都非常鮮明。
當他在第二個街區(qū)走了一段路之后,疼得皺了皺眉。費力的行走使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深呼吸了一下,左側(cè)身體的疼痛感使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他脫掉外套,將襯衫下擺從褲腰間拉了出來,然后解開了襯衫的紐扣。眼前的情形比他想象的還更加糟糕——他的左側(cè)身體上有一道深紫色的瘀傷,瘀傷四周的皮膚呈越來越淡的黃色,看上去像極了靶心。
一定有什么東西重重地擊中了他。
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部。頭痛還在持續(xù),并且越來越明顯,可是他并沒有觸摸到左側(cè)頭部有任何嚴重創(chuàng)傷。
他重新系好襯衫的紐扣,將下擺塞進褲腰里,然后繼續(xù)在街上走著。
他仿佛聽到了一個刺耳的聲音,宣告他曾遇到了某種事故。
也許是被車撞了。也許是摔倒了。也許是被人襲擊了——這就能解釋為什么他的身上沒有錢包。
首先,他應(yīng)該去找警察。
除非……
會不會是因為他自己做了什么錯事呢?比方說犯下了某種罪行?
有這種可能嗎?
也許他應(yīng)該先等一等,看自己能不能回想起什么來。
然而,他發(fā)現(xiàn)這個小鎮(zhèn)上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勾起自己的回憶。他一邊沿著街道磕磕絆絆地走著,一邊查看著街邊每一個私人信箱上的名字。他的潛意識里在想什么呢?他的直覺告訴他,也許某個信箱的側(cè)面會印著他的名字。那么當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以后,會不會喚起他的所有記憶呢?
他離小鎮(zhèn)的中心越來越近了,他已經(jīng)開始聽到汽車行駛的引擎聲、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和通風設(shè)備的嗡嗡聲。
他佇立在街道中央,不由自主地偏了偏頭。
他注視著一棟兩層樓高的紅綠色維多利亞式建筑前方的一個信箱。
他注視著信箱側(cè)面的名字。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但他不明白這是什么緣由。
麥肯齊
“麥肯齊!
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麥克……”
可是,由前三個音節(jié)組成的昵稱卻有一些含義,或者說,這激起了一些遙遠的情感。
“麥克,麥克!
他就是麥克嗎?麥克是他的名字嗎?
“我叫麥克……你好,我是麥克,很高興見到你……”
不對呀。
他慢吞吞地再次念了一遍這個詞,感覺并不自然。他不覺得這是屬于他自己的名字。誠實地說,他恨這個詞,因為它使他產(chǎn)生了……
恐懼的感覺。
這多么奇怪。〔恢獮槭裁,這個詞竟然激起了他的恐懼感。
一個名叫麥克的人傷害過他嗎?
他繼續(xù)向前走著。
又走過三個街區(qū)之后,他來到了小鎮(zhèn)的主街和第六街的交匯點。他坐在路邊一條背陰的長凳上,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喘了口氣。他四處張望,渴盼著能找到什么熟悉的東西。
可是眼前的一切都不能讓他產(chǎn)生絲毫的熟悉感。
他的斜對面有一家藥店。
在藥店的旁邊是一家咖啡館。
咖啡館的另一邊是一棟三層樓高的房屋,屋檐下懸掛著一個標牌:
黑松鎮(zhèn)旅館
一陣咖啡豆的飄香促使他從長凳上站了起來。他抬頭望著那家名為“熱豆咖啡”的咖啡館,香味一定是從那兒傳過來的。
嗯。
從整體上看,這并不是最有用的信息,可這使他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喜歡上好的咖啡,而且是非常喜歡。這樣的發(fā)現(xiàn)如同一塊小小的拼圖,是構(gòu)成他的完整身份信息的細小零件。
他走到咖啡館門口,拉開了紗門。這家店很小,而且有些古樸。僅僅憑著氣味,他便能分辨出他們正在煮上好的咖啡豆。右手邊有個吧臺,那里擺放著幾臺濃縮咖啡機、研磨機、攪拌器和香料缽。有三個凳子上坐著客人。吧臺對面的墻邊有幾張沙發(fā)和幾把椅子,還有一個放著幾本舊平裝書的書架。兩位老人坐在棋盤跟前,正用陳舊的棋子興致勃勃地對弈,仔細一看,棋子是由至少兩套舊棋具拼湊而成的。墻上展示著當?shù)氐乃囆g(shù)作品——一幅接一幅的黑白肖像畫,主角全是中年婦女,她們的表情都差不多,只是描繪的視角各不相同。
他走近收銀臺。
當那名二十來歲、留著金色細發(fā)辮的咖啡師最終注意到他時,他看到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恐懼的神色。
她認識我嗎?他問自己。
收銀臺背后有一面鏡子,他得以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隨即便明白了她為什么要用略帶嫌惡的眼光看著自己——他的整個左臉又青又腫,左眼鼓得很大,只留下一條很細小的眼縫。
天哪!我,我竟然被人打成了這樣。
除了臉上的可怕傷勢,他看起來還不算太糟。他的身高大約有六英尺,確切地說也許是六英尺一英寸。他留著黑色的短發(fā),兩天未修剪的胡須像一層薄薄的陰影籠罩著臉的下半部分。從外套肩部的形狀可以看出他的肩膀非常寬闊厚實,而牛津紡襯衫在胸前繃得緊緊的,很明顯他的胸肌也非常發(fā)達?偠灾,他是個結(jié)實而強健的人。他覺得自己看起來很像一個廣告經(jīng)理人或營銷人士,如果剃掉胡須,再略微收拾打扮一番,很可能就是個引人注目的美男子。
“你需要些什么呢?”這名女咖啡師問道。
他本該喝上一杯咖啡的,可是他現(xiàn)在卻身無分文。
“你在煮上好的咖啡嗎?”
女咖啡師看起來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困惑。
“呃,是的!
“是鎮(zhèn)上最好的咖啡嗎?”
“這里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咖啡館,不過沒錯,我們的咖啡的確很棒!
男人前傾著身體伏在柜臺上!澳阏J識我嗎?”他低聲問道。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你見過我嗎?我以前曾經(jīng)來過這里嗎?”
“難道你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是來過這里?”
他搖了搖頭。
她打量了他片刻,似乎是在評估他的誠實程度,想要搞清楚這個滿臉是傷的男人究竟是瘋了還是故意跟她搗亂。
最終她開口說道:“我認為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你確定?”
“是的,就像我可以確信這里不是紐約一樣。”
“好吧。你在這里工作很久了嗎?”
“一年多一點!
“這么說,我不是這里的?停俊
“當然不是。”
“我還能問你一些別的事情嗎?”
“沒問題!
“這里是什么地方?”
“你居然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
他遲疑了片刻,他的一部分心智不愿意承認這種徹頭徹尾的無助感。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咖啡師皺著眉,看上去對此難以置信。
“我并不是存心跟你搗亂的!彼f。
“這里是愛達荷州的黑松鎮(zhèn)。你的臉……你遇到什么事了?”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鎮(zhèn)上有沒有醫(yī)院呢?”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股不祥的電流涌過自己的全身。
這是不祥的預(yù)感嗎?
還是某種深藏于腦海深處的回憶用冰冷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后脊梁?
“有的,醫(yī)院在離這里七個街區(qū)遠的南邊。你應(yīng)該立即去醫(yī)院看個急診。我可以幫你叫一輛救護車。”
“不必了!彼笸酥x開了柜臺,“謝謝……你叫什么名字呢?”
“米蘭達!
“謝謝你,米蘭達!
再度置身于陽光之下,他的步履變得更加不穩(wěn),頭疼的感覺也增強了一些,開始折磨人了。街上一輛車都沒有,所以他不假思索地橫穿馬路,來到了主街的另一側(cè),然后沿著街道走向第五街。在他經(jīng)過一位年輕的母親和她年幼的兒子身邊時,他聽到小男孩像是低聲在問:“媽媽,那是他嗎?”
母親嘴里發(fā)出噓聲,示意兒子保持安靜,然后皺著眉用略帶歉意的眼神看著這個男人,說:“抱歉,他不是有意對你無禮的。”
他來到第五街和主街的交匯處,站在一棟兩層樓高的赤褐色砂石外墻建筑物面前,雙開玻璃門上印著“第一國家銀行黑松鎮(zhèn)分行”。在建筑物的側(cè)面,他看到了一間電話亭。
他盡可能快地跛行著走進電話亭,接著從里面關(guān)上了門。
電話亭里的公共電話簿是他見到過的電話簿里最薄的一本,他站在那里翻閱著,尋求突破性的發(fā)現(xiàn),可是它不過只有區(qū)區(qū)八頁紙,上面印著幾百個名字。就像這個小鎮(zhèn)里的其他東西一樣,它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他放下了電話簿,任其在金屬絲上懸掛搖擺著,他將頭靠在了電話亭冰冷的玻璃墻上。
這時他看到了電話的撥號盤。
他不由得因自己剛剛意識到的事情而笑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