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靜染,1967年冬生,現(xiàn)居四川成都。在千年鹽鎮(zhèn)樂山五通橋度過了童年時代,對鹽鹵的特殊氣息魂牽夢系,遍訪各地鹽場,流連于鹽井的興廢,聆聽老鹽工講述的陳年往事。著有文化隨筆《小城之遠》《過客:1938-1949年的樂山往事》等。
第一章
一
橋鎮(zhèn)出鹽是因為一只斑鳩。
這件事可能很多人都不會相信,就是在現(xiàn)在的橋鎮(zhèn)人看來也近乎于荒謬,他們會說那只是小說中的情節(jié),小說中的東西誰又會當(dāng)真呢?但請相信我,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當(dāng)你讀完下面漫長的文字之后,你就會相信自然的奇妙。而我之所以要說出這句話,其實是為了說說這句話中的三個詞,它們分別是橋鎮(zhèn)、鹽、斑鳩。
橋鎮(zhèn),位于川西南,與雷、馬、峨、屏等川邊接壤,方圓二十里,人口數(shù)萬,但橋鎮(zhèn)的人口從來就是個模糊概念,旅人、商賈、工匠往來如云,是四川少見的水陸大碼頭。橋鎮(zhèn)四周山丘連綿,巍巍峨眉就在其側(cè),但從古至今,無論你從哪個方向走進橋鎮(zhèn),迎面而來的都是一片開闊的景致,橋鎮(zhèn)一覽無余地躺在山水之間。有人說橋鎮(zhèn)有點玲瓏蘊藉的意味,岷江穿鎮(zhèn)而過,這是一條寬闊洶涌的大江,還有一條靜靜的小河茫溪與之交匯,一動一靜,相映成趣。而蜿蜒的河道也帶來了橋鎮(zhèn)兩江三岸的小鎮(zhèn)格局,河邊榕樹成蔭,一到夏天,便把大片大片的涼爽送到了岸邊的庶民百姓屋檐下。
橋鎮(zhèn)境內(nèi)河道交錯,水面上船只穿梭不息,有大客船、載糧船、運煤船、小渡船、打魚船、糞船等等,當(dāng)然最多的還是鹽船,濃郁的鹽巴氣息彌漫在河面上。沿岸是高高低低的吊腳樓,吊腳樓之間又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碼頭,大碼頭是人來貨往的地方,有的還有躉船相鋪;小碼頭可能只能夠通往岸上的一條小巷,常常是當(dāng)?shù)匾恍┺r(nóng)副產(chǎn)品的船運通道,比如生姜、白蠟、麻絲、桐油等等。一旦忙過了季節(jié),這些碼頭便寂無一人,成為了女人們洗衣汲水的地方。但橋鎮(zhèn)更是個鹽業(yè)重鎮(zhèn),跟一般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大不相同,從景觀上一望便知,天車遠近林立,煙囪里冒著濃煙。那些天車是專門用來從鹽井中提鹵的裝備,用木頭一節(jié)一節(jié)地搭建而上,形成塔狀,有些高達數(shù)十丈,直刺藍天,蔚為壯觀。在橋鎮(zhèn)像這樣的天車有成百上千,每一個天車下都是一口深深的鹽井,鹽鹵從地層中提取出來,通過熬制就變成了白白的鹽。
就說到了第二個詞:鹽。字典里的解釋很簡單,就是一種咸的物質(zhì),但柴米油鹽的鹽跟字典上的鹽是有區(qū)別的,鹽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人不能缺少鹽。這個事情還可以找出佐證來,據(jù)說古人天真爛漫,他們把鹽當(dāng)糖一樣來吃,
沒事就嚼鹽粒,嚼得有滋有味,但這樣一嚼的結(jié)果是嚼出了歷史。
這就說到了斑鳩,其實,歷史對斑鳩而言是不存在的,雖然斑鳩飛行的時候翅膀略呈弧形,跟天空保持了某種平行的關(guān)系。但下面講的故事卻有些離奇,說明斑鳩在歷史的某個片段中曾身陷其中,并讓那段歷史迷霧重重,當(dāng)然那是只很久以前的斑鳩了。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有只斑鳩飛過橋鎮(zhèn)的山地時,突然頭一栽,就掉了下來。撿到斑鳩的孩子心想白撿了塊肉,搭上幾根枯枝,就可以美美地打回牙祭。第二天,孩子又到山坡上割草,割著割著,突然,他身邊不遠的地方又有一只斑鳩掉了下來。他撥弄著斑鳩褐色的羽毛,光亮柔滑,身上并沒有帶傷,心里便嘀咕,沒有人把它打下來呀。
下山的時候,孩子看到天很快就陰了下來,一塊烏云正好罩在他的頭上。孩子背著半背篼草就回了家,進了屋子,他媽問他為啥只割了半背篼草,孩子說是山上下起了大雨。牛槽在屋子的背后,去倒草要走過一道土墻,就在這時孩子又看見山上的那朵烏云,而烏云下飛過了一只斑鳩,他想這不會是那只掉下來的吧?這樣一想,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孩子第二天沒有敢再去那個山坡。過了幾天,又有一個孩子到那個山坡去割草,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埋著頭干活,他想的是得為牛多割些草,因為犁田插秧的時節(jié)已經(jīng)來了。他的刀是那樣利落,嚓嚓嚓的,連那些五顏六色的小花也被割成了兩截。突然,空中掉下了堆糞,“啪”地落在他的頭上。孩子氣急敗壞地望著天空,但鳥并沒有理他,它們照樣在天上飛來飛去,甚至叫出的聲音有點像在取笑他。孩子想,如果手里有把彈繃,“嘣”的一下,翅膀就變成了張爛紙。這樣一想,他就沒有那么氣了。其實是鳥已經(jīng)飛走了。他順手抓了把草擦頭頂上的鳥糞,把頭擦成個亂雞窩。
又開始埋頭割草。割著割著就忘了鳥糞的事,也越割越起勁兒,草脆脆的,在鐮刀下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這時候,空中又掉下了什么,他憤怒地回頭一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是鳥糞,而是一只麻雀。
麻雀比斑鳩要小,再肥的麻雀也不足二兩肉,這點美味還不夠塞牙縫兒。但從那以后,橋鎮(zhèn)的娃子都喜歡往山坡上跑,他們都知道山里有個秘密,那里常常要掉下些好東西,在割草、采野果,甚至閉上眼睛打瞌睡的時候,就能撿到各種各樣的鳥,斑鳩、麻雀、布谷、黃鶯、野鴿、鷂子……傳言很快傳遍了橋鎮(zhèn),在那個奇怪的山坡上,飛著一些奇怪的鳥,它們飛著飛著就奇怪地掉了下來。但事情太過奇怪了,就沒有人敢吃這些鳥,因為白撿的東西大概只有牛糞蛋子。
揭開這個謎底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人們在這片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鹽,并在山坡上接連鑿出了兩口鹽井,其中一口叫福泉,一口叫保通。又過了兩年,再次鑿出了四口鹽井,短短幾十年間,這個地方的鹽井已經(jīng)達到六百七十二口,上井四十六,中井一百零一,下井五百二十五,中、上井每井歲得鹽十萬斤以上,成為了四川的大鹽場。朝廷在此設(shè)置鹽課司,照井課稅,并將部分鹽換成馬匹,充備邊戎。為什么會在那個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鹽呢?這是個秘密,而秘密的開頭是一只斑鳩,是它把人們的眼光吸引到了那里。
這是明朝永樂年間的事了。
五百年后,也就是到了民國時期,抗戰(zhàn)正在膠著階段,有個叫繆劍霜的人來到了橋鎮(zhèn),自然也聽說了這個故事。當(dāng)時的情況是他推了推眼鏡,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這可真有意思呀!”
說完這句話,他又望了望天空:“橋鎮(zhèn)現(xiàn)在的斑鳩多嗎?”
在座的人都笑了起來,誰也沒有去數(shù)過。但鹽灶肯定是多了,其實繆劍霜關(guān)心的就是這個,鹽灶越多越好,多了鹽才能保障軍供民食。當(dāng)時的情況是整個中國淪陷了一半,沿海一帶的鹽場幾乎被日本人占領(lǐng),而內(nèi)地最大的鹽場就在川西南這一帶。
繆劍霜是剛剛新上任的國民政府鹽務(wù)總局局長,這個人在鹽務(wù)界中有很大的爭議。有人說他剛毅正直,有人說他獨斷專橫,但此人絕非等閑之輩,亂世之際大概是需要厲害角色的。這次新官上任,他自然也要燒上三把火,為了抗戰(zhàn)之大業(yè),繆劍霜準(zhǔn)備給鹽灶減免稅收,給鹽商貸款、補貼和獎勵,目的是讓鹽灶繼續(xù)冒煙,達到增產(chǎn)搶收之目的。
在橋鎮(zhèn)的考察中,繆劍霜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wù),那就是起草戰(zhàn)時鹽業(yè)計劃。這是中國戰(zhàn)時經(jīng)濟的一部分,時間緊迫任務(wù)重大。但此刻,他顯然被這只斑鳩牽到了很遠的地方。一個國民政府鹽務(wù)總局的最高行政長官居然對那只鳥產(chǎn)生了興趣,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他們想,繆局長到底在想什么呢?難道斑鳩跟抗戰(zhàn)還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時,繆劍霜又推了推眼鏡說:“還有什么故事?都講來聽聽,我真的想聽聽……”
清朝道光年間,橋鎮(zhèn)有個叫王貴的山匠,專門給人相井。他相井的方法很奇特,不用羅盤也不打卦,只要趴在地上聞一聞,說此處有鹽,八九不離十,照直挖下去,就會出鹵水。但王貴是個瞎子,什么也看不見,一把土攤在手上,水火了然于胸。橋鎮(zhèn)人便講王瞎子一定是看見了傳說中的鹽精。但看見過鹽精的人,眼睛就會瞎。
過去,山匠王貴是個結(jié)實能干的小伙子,他在鹽這個行當(dāng)里已經(jīng)干了很多年,從雜工開始,挑鹵、修枧、灶房、煎鹽、碓工、賬房,再到山匠,他每一樣都干過,每一樣都摸得滾瓜爛熟。熟了又有份心思,就可以當(dāng)山匠。山匠是鹽業(yè)行當(dāng)中的智者,探地脈,望風(fēng)水,識辨井源,做的是形而上的事情。但就在王貴當(dāng)上山匠不久,卻突然得了一場怪病,一夜之間就什么都看不見了,成了個大瞎子。山匠時代的王貴便不存在了,他拄著拐棍在橋鎮(zhèn)上走,孤苦伶仃——看見他的人都在背后悄悄議論,多結(jié)實的小伙呀,怎么就瞎了呢?有的人還記得當(dāng)年的他,腦后甩著根油光黑亮的辮子,守鹽井時不用床席,倒在木樁上就能過夜,把辮子一盤當(dāng)枕頭,第二天起來連噴嚏都不打一個。
成了瞎子,王貴就啥都不想了,他靠搓麻繩為生,他搓的麻繩又細(xì)又結(jié)實,串的銅錢不會散。但王貴搓麻繩的時候想的不是麻繩,而是井,是井下的鹽。有一年,王瞎子走路不小心滾進了一塊田塘里,當(dāng)他掙扎著趴在田坎上喘氣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有塊軟軟的、黏糊糊的東西在舔著他的額頭,他伸手一摸,摸到了牛嘴。牛伸出舌頭在他的臉上舔得啪嗒啪嗒直響,好像他的身上藏著什么好吃的東西。王貴好生奇怪,回去后,他就一直想這件事情,牛為什么會舔他呢?舔個瞎子還津津有味?打那以后,王貴便經(jīng)常到那塊田邊去,站在田邊愣愣地發(fā)呆,誰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其實他就是沒有把那件事情想通。
瞎子是必須要把一件事情想通的。
蛙聲連成一片的時候,王貴又到了田邊。那些人都有些可憐他,怕他再栽進水里,都會好心地朝他吼上一嗓子:
“喂,王瞎子,掉進塘里鬼大哥撈你!”
這樣的話喊過不止一百回,王貴理也不理。但有一天,天上下起了小雨,王貴就真的滑進了田里,他被水嗆了一口,眼睛快翻白的時候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牛為什么會舔他的道理。爬起來后,王貴便大聲喊這塊田的主人:
“闞二爺,闞二爺……”
闞二爺正在房里磨苞谷,就帶著兩個佃農(nóng)跑了過來,他以為王瞎子快淹死了,但一看王貴居然還樂著,人有些瘋瘋癲癲。這時,只聽見王貴又喊又跳:“闞二爺,闞老漢,你要發(fā)財了!”
闞二爺望了望四周,只有幾只麻雀飛來飛去,便撲哧一下大笑起來:“發(fā)個鬼財?王瞎子,你龜兒硬是會折騰人嗦,我問你,金銀財寶是掉下來的還是長出來的嘛?”
王貴就說:“狗日的比我還瞎,告訴你,這塊田下有鹽!”
闞二爺想,田里明明長的是秧苗,咋還會長鹽?
也就在那一年,橋鎮(zhèn)有個地主想開井,因為鹽是好買賣,能賺大錢,但是他不知道井開在哪里,只聽別人說過打井就是賭,輸贏三七分。如果沒有挖到鹽,他的那些地上種的是人家的谷子了。而這個時節(jié),他的屋檐下已經(jīng)掛上了一串串的苞谷棒子,院壩里曬著黃燦燦的谷子,那是一片豐收的景象。這時,地主正拿著竹竿攆著那些飛來飛去的麻雀,他才舍不得小鳥們吃掉他糧食,哪怕是一粒兩粒。當(dāng)然,攆走了麻雀,他就可以放心地站在谷堆里了,秋天的空氣中有種微醺的氣味,讓他稀里糊涂地沉醉進去。
就在這時,他的院門“呀”的一聲被撞開了,原來是王瞎子闖了進來,他是來告訴地主關(guān)于鹽的事情的。
一聽到鹽,地主就把竹竿扔到了地上。幾只麻雀早就餓慌了,“撲”地飛到了谷壩里,啄著那些金燦燦的谷粒。但地主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了,興奮得手舞足蹈:“王瞎子,要是真的替我找到了鹽,老子就給你娶個婆娘,把鋪蓋窩暖得熱和和的!
“我不要婆娘,我只要副棺材!”
“棺材?”
“對,等我死了不至于喂野狗!
地主就信了。那一天,他們兩人來到了那塊田塘前。這時莊稼已經(jīng)被收走了,只剩下一截截的禾茬子,整塊田像老婦人干癟的乳房。地主很沮喪,臉一下就垮了下來:“鹽在哪里嘛?”
“在地下,挖下去就會出鹽!蓖踬F說。
“可這是人家闞二爺?shù)奶!?
“還不簡單,你把這塊田買下來,或者用你的一塊肥田跟他換!
“你倒說得安逸,難道闞二爺是豬?”
這時,地主的臉難看得跟那塊田一樣清湯寡水。
過了半年,就是王瞎子說的那個地方,一個外來的山西人把那塊田佃了下來,開始大興土木,鑿井制鹽。地主聽說后,一陣大笑,他真不明白,這個世界怎么就瘋狂了呢?看到碓架高高地矗立了起來,堆積如山的土像螞蟻一樣被搬走。有一天,地主就上去攔住一個擔(dān)土的挑夫,那人正在揮汗如雨,十挑土兩個銅子,一天掙十個銅子收工。那人吼道:“讓路讓路!”
但地主一點也不生氣,反問:“路在哪里嘛?莊稼人不種莊稼,糟蹋好端端的地,這也是路?”
挑夫突然被他這樣一問,就停了下來。
他抹了把汗,望著周圍的稻田早已掛著沉甸甸的穗了,穗子飽滿結(jié)實,都透出一陣一陣的香味了。其實,在被山西人雇來之前,他一直是地里的莊稼漢。但山西人說過,井打出來后,每天可以掙四碗米飯。挑夫就是為這個來的。在鄉(xiāng)下,四碗米飯就可以娶老婆了。但他憐惜肥沃的地,不種莊稼讓他心疼。于是挑夫使勁搖了搖頭,就徑直回家種地去了,因為他過去聽人說過,不耕之民難與為善,那是古書上寫著的。
很久后的一天夜里,人們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地主突然驚醒,他聽到噼噼啪啪的爆竹聲音響徹橋鎮(zhèn)的上空。這種情形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死了人,半夜出喪;一是打出鹽井,向鄉(xiāng)鄰報喜。這次顯然是后一種情況,一口新井打出了鹵水,工人正在點燃爆竹慶賀,而這口井正是在王瞎子說的那塊水田里。接下來,挑夫又回到井上當(dāng)起了挑鹵工,如今他一天真的能掙四碗白米飯,當(dāng)然也就可以娶老婆了。
有一天,挑夫又碰到了地主,這回他主動停了下來招呼地主。這天的挑夫心情很好,見人就笑,他穿著新縫的衣裳,還沒有下過水呢。藍靛染的布料上浮著層淺淺的光澤,那股新鮮氣只有過年過節(jié)時才會有。而這身新衣正是他用上月剛剛領(lǐng)到的工錢縫的,挑夫便有點喜不自禁:
“嘿嘿,種地沒意思,種三年地也當(dāng)不了挑一年鹵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