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砥柱 
　　張之洞拍案而起，憤怒罵道：崇厚該殺 
　　深秋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它的最后一縷殘照仍留在人間，給大清帝國灰暗的京師罩上一圈淡黃色的光暈。從西山那邊刮過來的霜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它將沿途高大的白楊樹吹得颯颯作響，又將御道上的黃土漫天掀起，灰塵裹著敗葉毫無目的地在空中飄飄蕩蕩。凄涼的霜風(fēng)也將沿途的塔寺和宮殿上的鐵馬，吹得左右晃動，發(fā)出清脆悠長的金屬撞擊聲；又將各大城門上高高豎起的大清杏黃龍旗，吹得獵獵作響。這情景酷似這座八百年古都此時的境遇：既陳腐不堪，又帶有幾分神秘性；既處在衰敗破落之際，又似乎有一種厚重的底蘊(yùn)在頑強(qiáng)地支撐著，決不甘心就此沉淪下去！ 
　　隨著夕陽的余暉漸漸褪去，淡黃色的光暈慢慢地變?yōu)榛颐擅傻哪红\，京師寂寞而寒冷的秋夜來臨了。 
　　張之洞斜靠在病榻上，默默地注視著宇宙間亙古以來便這樣無聲無息周而復(fù)始的變化。他已病了七八天，今天下午才開始略覺好點(diǎn)，或許是病體虛弱的緣故吧，面對著天地間時序的推移，他的胸腔里無端涌出一股惆悵傷感的意緒來。 
　　他已經(jīng)四十三歲，通籍十六七年了，卻還只是一個洗馬。在數(shù)以百計(jì)的官名中，洗馬，應(yīng)該算是最粗俗的一個名稱。不要說普通老百姓，就是許多與官場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朝廷中有此種官職。嘉慶朝便有這樣一個故事。 
　　某洗馬出京赴西北辦事，一天傍晚在甘肅一個驛站落宿。驛吏拿出簿冊來登記，請問他官居何職，那人答：“洗馬�！斌A吏想，這一定是替皇宮洗刷馬匹的夫役。又問：“你一天洗多少匹馬？”那人知驛吏誤會了，便和他開玩笑：“沒有定數(shù)，忙時多洗，閑時少洗，心情好時多洗，心情不好時少洗。”驛吏確信他是馬夫了，說：“皇上待下人真是寬厚！”便將他安排在最下等的房間里，不再理睬了，那人也不作聲。過一會兒，縣令乘大轎來拜訪此人，并把他接到縣衙門里去住。那人大模大樣地坐在轎里，縣令則步行跟隨，一面彎著腰恭恭敬敬地與他說話。 
　　驛吏大驚，問縣令的跟班：“他不是一個馬夫嗎，縣太爺怎么對他這樣客氣？”跟班斥道：“什么馬夫！他是縣太爺?shù)亩鲙�。十年前，縣太爺就是在他手里中的舉，五年前會試時，他又是縣太爺?shù)姆繋�。”驛吏明白了，“洗馬”不是馬夫，但他始終不知道“洗馬”究竟是個多大的官兒。 
　　原來，洗馬是司經(jīng)局的主管官員。司經(jīng)局的職責(zé)是掌管書籍典冊，隸屬詹事府。詹事府原是太子的屬官。康熙晚年決定不立太子，并作為定制傳下來，詹事府因此一度廢棄，后來又恢復(fù)，以備翰林院的官員遷升之用。洗馬的品級為從五品，來到地方上，品級既比正七品的縣令要高，又加之有師恩這一層在內(nèi)，故那位縣令對洗馬優(yōu)禮有加；然而在京師，洗馬實(shí)在是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閑散小官。 
　　若說無才無德倒也罷了，偏偏是無論做史官，還是做學(xué)使，張之洞都比別人做得有聲有色，可就是官升不上去，真叫人沮喪。他是個志大才大自視甚高的人，從小起就盼望著今后能經(jīng)天緯地出將入相，給青史留下幾頁輝煌的記載。然而時至今日還只是一個從五品，年過不惑，精力日衰，這一生的宏大抱負(fù)能有實(shí)現(xiàn)的一天嗎？ 
　　張之洞為自己愁慮，更為國事愁慮，他覺得他好像天生就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命似的。國家發(fā)生的事情，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nèi)，無論是任人行政還是用兵打仗，也無論他本人是身處京師還是遠(yuǎn)在邊鄙，只要讓他知道了，他就非得過問不可。他常常難以理解的是，朝廷辦出的事為何總是那樣不盡如人意，許多原本易于處置的事情，為何總是辦得那樣乖謬？唉，真?zhèn)�是朝中無人！倘若自己握秉朝綱，國家決不是眼下這等一團(tuán)亂麻似的不可收拾。張之洞常常這樣想著想著，便免不了在心里發(fā)起牢騷來。 
　　近日就有一件事令他憂慮。 
　　十多年前，趁西北內(nèi)亂時，浩罕王國的阿古柏帶兵侵占了新疆，并與英國和沙俄勾結(jié)，企圖長期統(tǒng)治這塊廣闊的土地。沙俄也對新疆懷有野心，借口保護(hù)僑民，出兵占領(lǐng)重鎮(zhèn)伊犁。光緒二年，左宗棠率部出關(guān)，很快便打敗阿古柏，收復(fù)新疆，但沙俄卻拒不歸還伊犁，朝廷決定派崇厚去俄國會商此事。 
　　崇厚是個洋務(wù)派，跟外國人關(guān)系密切。同治九年，天津教案發(fā)生，時任三口通商大臣的崇厚，就極力主張嚴(yán)辦天津地方官以取悅法國。后來奉旨到巴黎道歉，又在法國人面前竭盡討好之能事。官場和士林中許多人都討厭這個油嘴滑舌八面玲瓏的軟骨頭，張之洞尤其痛恨，他認(rèn)為不能委派崇厚辦這樣的大事。 
　　朝廷諭旨已下達(dá)，當(dāng)然不可更改。張之洞于是上疏，請?zhí)�后命令崇厚走西北陸路進(jìn)俄國，以便在途中實(shí)地考察新疆特別是伊犁一帶的地理人情，從而做到心里有數(shù)，以免上俄國人的當(dāng)。但崇厚怕吃苦，不肯走陸路，堅(jiān)持要坐海船；又聲稱已對新疆了如指掌，此行決不會讓國家吃虧。慈禧終于答應(yīng)了崇厚。為此，張之洞又添一重顧慮。 
　　于是，他決定自己來研究整個新疆的輿地，隨時準(zhǔn)備為朝廷提供行之有效的方略。就是因?yàn)檫^度勞累于此，一向不太強(qiáng)健的張之洞病倒了。 
　　這時，他又想起這件事來，伊犁城四周的山川地貌頓時出現(xiàn)在腦子里。“伊犁城南邊的那條河，叫個什么名字來著？”張之洞拍打著腦門，想了很久想不起來。他掀開被子下床，擎起窗臺上的油燈，想到隔壁書房里去查一查地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