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集《鈴鐺與火焰》中的人物、事件、情景,總扮演著載體的角色。他們的一顰一笑、起伏跌宕、草長鶯飛,都是寫作者認知社會、認知生命、認知自然的美化展示,作者無非要通過筆下的角色,將他的認知呈現(xiàn)給讀者。世間事、無非生死。作者的筆觸除過講述生死,也沒事可做。講述生死,無疑要把筆觸伸進生死中間的地帶——活著。那么這本小說集,坦然地走往了小說人物的悲喜交結(jié),將他們比螢火微小的真實的存在,放大成了中短篇。在有意放大的存在中,原來一個人活著、是那么曦弱,原來這與貧窮富貴、權(quán)利庸常無關(guān)。他們只是社會、自然夾縫里的生命。那么小說集必涉及親情的溫暖、孤獨的無助、靈魂的自贖、生際的沒落、超升的涅槃、兩難的彷徨……
序:一抹迷人的新綠
賈平凹
八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擺放在我面前,就好像八個人站在我的面前,他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卻都揣了一肚子的故事,一肚子的想法,以各自不同的姿勢,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腔調(diào)娓娓地講述著、敘說著,甚至嘮叨著。他們說得那么全神貫注,說得那么情深意切,以至于讓我心生感動,倏忽間看見了自己不太遙遠的青年時光。
這八位青年作家多生于秦地,是黃土地養(yǎng)育的一群兒女。三秦大地多神奇,神奇的不光是這里的山山水水,溝溝卯卯,更有那些古老的傳說,厚重的文化。生于斯,長于斯,骨子里難免就有了這塊土地的脾性,血脈里自然就有了這塊土地的因子——他們就像是這塊土地上生出的幾株小樹,就像是這塊土地上長出的幾株莊稼,一邊汲取著傳統(tǒng)的營養(yǎng),一邊沐浴著時代的陽光,默默地扎著自己的根,長著自己的桿,繁茂著自己的葉,孕育著自己的果。而這一次的集中亮相無疑令人眼前一亮,欣喜的看見在陜西文壇的土地上又增添了一抹迷人的新綠。
作為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作家,我和這八位青年作家大都見過面,說過話,雖然談不上多么的熟稔,但對于其人其文,每每見之,卻總能生出一股子說不出的親切。這里面有地緣的因素,更有文化的姻近。我耳聞或者目睹過他們?nèi)绾卧诩姺毙鷩痰漠斚碌钟鞣N各樣的誘惑,獨守著一份寧靜頑強地跋涉、探索;我親眼見證過他們憑借著汗水和努力取得的大大小小的收獲。我常常在心底里為他們加油,為他們祝福;我也常常為為了他們的成長提供各種幫助的人們而心生敬佩。去年以來,陜西省委宣傳部啟動了“百名青年文學藝術(shù)家扶持計劃”,包括這八位作家在內(nèi)的二十余名青年作家被納入其中,除了給予經(jīng)費上的幫助,還多次組織學習班、培訓班,邀請名家傳道解惑;陜西省作協(xié)聯(lián)合魯迅文學院舉辦了魯迅文學院陜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為這些青年作家舉行了拜師儀式,聘請了國內(nèi)一流的作家評論家擔任他們的導師。同時,在《中國作家》組織了作品專號,赴京組織了作品研討會,并在《文藝報》等媒體對這些青年作家進行宣傳,為他們搖旗吶喊。今年以來,文學院先后組織了“三秦文學季”系列講座,聘請國內(nèi)名刊大刊編輯進行系列講課,幫助他們打開視野,拓寬思路;為了集中推介展示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力,這次,文學院又選拔出八位青年作家,由作家出版社集中推出八部作品,F(xiàn)在,這八本書即將和讀者見面了,是丑是俊,是咸是淡,就交給讀者去品咂吧。
在和這些青年作家的交流中我說過這樣的話,文學上有些道理本來也講不出來,而且一講出來就錯了。因此,我不想就創(chuàng)作的方法原理一一贅述,我也不想就這八位青年作家的八部作品一一分析。我想說的是,創(chuàng)作需要個人的實力和努力,創(chuàng)作也需要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和氛圍。幸運的是,在一大幫文學熱心人的勤勞操持下,環(huán)境和氛圍有了,就像唱戲的臺子已經(jīng)搭起來了,開場的鑼鼓已經(jīng)敲起來了,接下來戲會唱得怎么樣?我期待,我有信心。
2015年8月西安
范懷智,男,1977年8月生,陜西岐山人。在家務(wù)農(nóng)。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四屆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紀實文學《羲之的熒光——任步武傳》(合作)、長篇小說《獸》。2004年起創(chuàng)作至今,在《中國作家》《小說界》《奔流》《山東文學》《橄欖綠》《黃河文學》《延河》等期刊,發(fā)表近百萬字。
鳥巢
跟所有的老榆樹一樣,紛紛揚揚落盡了葉子,沉沉地睡去。只是到了隔年春末,卻獨獨不見醒來,母親說:
“等等看!
此后,我們?nèi)胰诉是隔三岔五地給它澆水;時刻盼望著有喜鵲或烏鴉在它枝頭做巢,給我們關(guān)于它可能生還的一絲訊息。
就這樣,我們熬到秋末時,則親眼目睹了好幾對尋地做巢的烏鴉和喜鵲,于它枯干的枝頭飛繞幾匝,竟不聲不響地飛去了。父親走出院門,咬著煙稈,癡癡地看著它們一直滑翔成兩粒微弱的黑點后,便腳步持重地回到院子,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們:
“把它斫掉!
除了姐姐,我們家沒有人敢反對父親的權(quán)威。當父親磕掉黃銅煙鍋里的煙灰走向斧頭時,姐姐哭泣著把斧頭藏到了身后。
胡子拉碴的父親說:“給我!
姐姐用她白藕樣的手腕抹眼淚。姐姐懇求:“爸爸,就給它再澆一年水吧!”
父親瞅了瞅姐姐蘋果樣的臉蛋上,涂滿了亂七八糟的眼淚。又抬頭看了看奓在院外頭老榆樹上枯干的枝柯。其實父親的突然舉措,是跟我們一起守望老榆樹的整整一年里,病痛的他瞅到了來自死亡的寂寥與蕭瑟。弟弟已經(jīng)長到了十八歲,訂了婚的姐姐要不了多少日子就會成為別家的人。父親老了。愈來愈感不適的父親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留意起死亡的氣息和黑暗的影子。我們只能從父親強忍的身體上看到與往日似乎沒有差別的一如平常。
在母親的執(zhí)意要求下,姐姐已很少下地。忙于農(nóng)活,又忙于一日三餐的母親顧不上給姐姐為期不遠的嫁妝插手。我聽見夜里哀嘆的母親給姐姐說,地里的活著實太多了。我和弟弟看得出,母親是想擠出火柴棍那么短、就火柴棍那么短的一點兒時間陪姐姐說說話,哪怕為她花架上正在描繡的牡丹添上一片綠色絲線織就的葉也成?赡赣H每天總要為家里的活路忙活到深夜。父親蹴在檐臺上抽起旱煙的咳嗽聲愈來愈響亮了。姐姐還是抽空兒去給院外枯死的老榆樹澆水。我記得,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姐姐,我來吧!”
那夜的月光像剛剛汲出井口的水,冰涼清澈。我知道姐姐是想在離開我們的院落以前,將我們院外的給我們遮蔽了二十多年陰涼的老榆樹救活(我們家從老屋搬過來,搬到老榆樹底下也就二十年)?磥硪磺卸际峭絼。
弟弟似乎最先看到了水的無能為力,弟弟爬上枯干的老榆樹頂梢,在一柯丫形的枝杈間,用很細密的枝梢交錯著,給尋找樹杈烏鴉喜鵲們織了只精致的巢。
第二天清晨,依然在院里如刺般咳嗽的父親灰蒙蒙的眼睛發(fā)亮了。他驚喜地叫喊著走向雞籠的母親和入睡不久的姐姐,還有我和弟弟。父親像村中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一樣用姐姐的名叫母親了(其實父親還不老,過完了這個年,他才四十九歲)。
“梨花、梨花。槐林、楊林!
第一朵梨花是我母親,第二朵梨花是姐姐。父親咳嗽:
“咳、咳!
我們都慌慌張張地跳進院子,跳到了父親左右。母親站在父親身后,姐姐的肩挨著父親瘦起來的胳膊,趿著鞋子的我和弟弟立到父親前頭,順著父親抬高的手臂以及手指的方向放飛了我們的目光,猶如目睹了彩虹,我和弟弟驚喜地張大了嘴巴。我們看到:枯干的榆樹頂梢那枝條交錯得齊整的巢。父親這時欣喜得像個孩子,吵吵嚷嚷地叫我們看。
“都看啦,都看!
我相信,我們的目光誰都沒有偏離鳥巢。
母親那一天顯得格外靜,靜得像縷炊煙。父親的眼睛像月夜的河流般發(fā)亮了;他許久都波瀾不驚的目光,剎那間有了澎湃的激情,有了粼粼的波光。姐姐的眼里分明是蘊滿著淚水。姐姐眼淚汪汪的眼睛瞇瞇起來。她肯定知道,她眼皮不能動,哪怕是稍微眨一下,決堤的洪流就會從眼眶里奔涌而出。陽光曬上姐姐鏡子樣光潔的臉龐。姐姐的臉太陽似的照亮了我們的院子,姐姐的白手臂變成了金色。佛陀樣的金色。姐姐聽到了夜半的院門聲。
弟弟輕手貓腳地開啟院門時,姐姐窗戶上的燈還沒熄去,銅色的燈光落到了院墻和半扇門扉上。哐當。姐姐沒怎么留意。姐姐的牡丹花就要繡成了,姐姐還想給母親留下最后的一針。到時候,河那邊的嫂嫂和婆姨們問她,她就會輕聲說:是我媽繡的。院門又哐當響了一下,院中惟一一簇金針草的氣息很濃郁。是門環(huán)拍打了門板。深夜里門環(huán)拍打院門是常有的事。姐姐還沒有睡意,她沉浸在已經(jīng)鮮活起來的牡丹的姹紫嫣紅里。放在院子中的架子車,哐,響得很沉悶。姐姐問,誰?誰撞到了架子車上,誰只是噓了聲。告訴姐姐別吱聲,姐姐聽出——是弟弟。而后,庭院正中的便盆響起銀子樣的叮叮當當。弟弟似乎有意隔著窗戶問:姐,你還沒睡嗎?姐姐嗯了聲。弟弟說:姐,你睡吧,你不睡,我睡不著。姐姐放下了手中給牡丹花鎦金邊的花針,鉆進被窩里,將被角掖在脖頸下,燈滅了。新月如一把锃亮的鐮刀掛在老榆樹的虬枝上空。一窠鳥巢棉帽子似的鑲在新月底下的樹杈上。
這天清晨,傻呵呵的弟弟展現(xiàn)了令我們都信以為真的裝模作樣。他搔搔頭,又咧著嘴巴嘿嘿笑。除了姐姐,父親、母親、我都被弟弟的善意欺騙了,甚至我的眼睛里充滿了老榆樹死而復蘇的吉祥。母親的靜和父親的欣喜都是難以言喻的。父親的腰直了一下,他覺得縛在他身上的那根繩索被解開了,通體有了愜意的舒暢,四面透風的喉嚨,竟然渾亮起來。
“我得出去走走!
父親要下地去了;扛起鋤頭,走出院門,我們都聽到了父親嘴里久違的小戲。
河東城、困住了、趙王太宗,
把一個、真天子、晝夜巡營……
父親原本厚實的嗓音陰雨后的泥巴樣滯濁。我們聽到父親咳嗽著走出村口。新種的麥田絨綠了,樹木和遠處的山巒漸次枯黃。慢慢地有了油條樣的顏色。可我們誰都沒想到,父親那天會出去得那么久。直到晚上,天空里的星星稠密得足有八萬四千顆時,父親咳嗽著佝僂著腰,從黑暗中走進了村子。我們急切地召喚父親的喊叫,像在廣袤的夜空尋找村莊的鴿群樣飛翔。
“槐林,爸爸,爸爸,爸爸。”
母親已經(jīng)用我的名字呼喊父親了,要強的母親不得不承認,父親正一天不如一天地老去。父親像撩起一面黑沉沉的幕布,彎著腰出現(xiàn)時,村子里的燈火早都熄滅了一層。
院門洞開著。放下鋤頭,蹲在門墩上的父親給田野里奔走的我們,點起了他的一盞煙火。嚓,劃根火柴,按進銅嘴煙鍋里的煙絲又紅又亮。像我們家院門口落了顆疲累的星。姐姐開始了往回奔跑,散在四處的我們都沒有看到姐姐的哭泣。父親看到了,父親看到姐姐扎了紅頭繩的辮梢,在姐姐苗條的腰間輕輕地飄。
“爸爸!
父親噢了聲,給黑暗中異常恐懼的姐姐一個憐惜地呼應。
父親嗓音沙啞地說:“我在咱家的田地里走了一遭!
“爸爸!蔽液顾逛沟靥M了村口。
父親嗓音咝咝地說:“我到村西的河邊上轉(zhuǎn)了轉(zhuǎn)。”
父親的咳嗽又響亮了,他說:“我到村北的坡地上曬了一會兒太陽,太陽我娘的手一樣輕輕拍撫著我,我就睡著了!
父親在紅豆的煙火后邊微笑。我們聽到父親的低沉和溫和:“回,回吧,都餓了!
父親的微笑,此后就永久凝固在臉上,他的皺紋,新苗的根須似的在他臉上迅速蔓延。直到后來,厚起來的皺紋最終將那夜的微笑擠進了眼角。父親在他落了幾粒星光的鋤刃上磕掉了煙灰。寂寂的夜,在父親締造的叮叮咣咣里活了。母親腿痛,回來得最晚。關(guān)閉了院門,跟往常一樣,從田地里回來的父親,到后院轉(zhuǎn)了一遭,看看我從遠山打回來的一垛柴火和弟弟收拾干凈的圈舍。蹴到廚房前石砌的檐臺上,笑瞇瞇的父親頗為得意地說:
“槐林,今天打了一摞柴火。楊林,今天給咱起了圈舍。”
父親轉(zhuǎn)過頭去喚姐姐:“梨花、梨花呀!你的花繡完了嗎?”
廚房幫母親做飯的姐姐默不作聲地在案板前搟長面。母親坐灶間燒火,撲、撲……躥出火膛里的焰火,侍弄得整個廚房一閃一閃。姐姐腰間發(fā)梢上的紅頭繩,像一顆熟透的紅果。姐姐沒說繡完,也沒說沒繡完。姐姐喊楊林:
“楊林、楊林,給媽往灶間拾一簍柴火!
滿院里響起弟弟騰愣騰愣的腳步。姐姐抿住嘴,羞紅了臉;鸸庠趶N房跳躍。姐姐的長影子落到高墻上。
姐姐突然說:“爸,野地里的野菊花開了,你聞。”
父親屏住氣,仰了脖項,目光放進天里,靜了會兒。然后深深吸氣,父親聞到了,我們?nèi)叶悸劦搅,聞到了如霜的菊香。此夜,我們是最早嗅聞到菊香的人。誰讓我們家是村子最西邊,緊挨野地的第一戶人家呢。老榆樹就長在我們院墻外的場院上,場院里堆了幾摞饅頭樣的麥草垛和兩簇散著甜香的玉米稈。弟弟打著哈欠,父親還是蹴在檐石上,吧嗒吧嗒地吸煙稈。風冷冷的,姐姐要出嫁了。月亮的模樣像咬了一半的白面燒餅。我仰望蒼穹。
姐姐出嫁的事有些突如其來,時日剛剛交上臘月,腰脊愈發(fā)佝僂的父親常在太陽曬得很釅的晌午出門去。冬日里,天黑得早。有幾個晚上,天黑嚴了許久,還不見父親回來。我和弟弟告知母親應該去找找父親,坐在灶間文火的母親,聲音微弱地告知我們:
“還是別去的好,讓你爸黑燈瞎火地走走。他往后回村里,就能摸著冰涼的路了!
我和弟弟就如兩塊放在門墩上的石頭,蹲得高高,睜圓了眼睛一直瞅視著,延伸在黑暗里胳膊樣彎折的路。
那幾個夜晚,我老是深更半夜里重復著一個相同的夢。一只黑黑的螞蟻,蹣跚在兩邊是懸崖絕壁的赤裸的胳膊上,胳膊伸展在無邊無際的黑夜,我隱藏在黑夜中的眼睛,目睹了螞蟻彷徨的東張西望,它沒精打采,無助地從手腕走向臂肘。蹲在我家的門墩上,我飽含黑暗的眼睛,時時能夠注視到孱弱無力的螞蟻,行進在撲朔迷離的不知所向之中。我問弟弟:
“一眼不眨的,看啥?”
弟弟說桃子家的黑黑。黑黑是桃子家的黑貓。黑黑已有四天不進一口食了。弟弟說。
“我看到了掉了兩顆牙齒的黑黑,離開了桃子,離開桃子家的所有人。爬上桃子家院里的核桃樹,從核桃樹的枝梢,跳上桃子家的院墻,從桃子家的院墻上貼住墻皮,溜下去,腳步很輕,像支隨風飄起的雞毛,穿過黑黑的夜跟涼風颼颼的麥田,往村北的坡地上去了!
黑黑的你,穿過黑黑的夜。
然后轟然倒下,仰面朝天,
躺在高高的草叢里,
等待露珠一樣晶瑩,
流星一樣從天而落的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