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是一部反思人性與獸性的作品
《驢》是一部民族病態(tài)史的縮影
《驢》是一部文革時期農(nóng)村生活的精彩寫照
《驢》被孟繁華譽為能與世界著名反烏托邦小說比肩的一部中國作品
《驢》很可能是一部歷史名作
《驢》是一部非功利的多年潛心之作
中國式的“反烏托邦”小說
——評老奎的中篇小說《驢》
孟繁華
我之所以欣賞《驢》,不是說老奎寫了一部石破天驚的偉大的小說,也不是說老奎對小說創(chuàng)作做出了革命性的貢獻。在我看來,老奎這部《驢》的價值在于它是中國第一部“反烏托邦”小說,他讓我們于不曾見過的視角和內(nèi)容,看到了另一個“文革”。
“文革”期間,“下放干部”和知青是被流放的兩個知識群體。這兩個知識群體“文革”期間“走向民間”,與延安時期完全不同。延安時期的走向民間,毛澤東是為讓知識分子,特別是作家藝術(shù)家實現(xiàn)思想、情感和表達方式的“轉(zhuǎn)譯”。也就是要求他們通過向人民大眾的學習,能夠創(chuàng)作出有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從而實現(xiàn)民族全員動員,建立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總體目標。而“文革”期間的知識分子下鄉(xiāng),最主要的目的則是“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因此,當“文革”結(jié)束,這兩個知識分子群體回到城里之后,最急于表達的就是控訴自己在“廣闊天地”的悲慘遭遇。這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共同的特點,也是最大的問題。在“知識分子”的“傷痕”中,中國最重要的問題,特別是鄉(xiāng)村問題,在知識分子的敘述中幾乎是看不見的。我們看到的只是知識分子的苦難,農(nóng)民的苦難或者“賤民”的苦難甚至不被當做苦難對待。也正因為如此,“傷痕文學”或“反思文學”沒有留下像樣的作品。后來,我們在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古華的《芙蓉鎮(zhèn)》、《爬滿青藤的木屋》等小說中,看到了中國農(nóng)民“文革”期間的真實狀態(tài),我們被深深震撼了。也正是從那時起,流行中國將近四十年的以“階級斗爭”為主要內(nèi)容的“農(nóng)村題材”小說,重新回到了“新鄉(xiāng)土文學”。
現(xiàn)在,我要討論的小說《驢》,作家老奎名不見經(jīng)傳,甚至從來沒有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這部《驢》,是首發(fā)在他的小說集《赤驢》中的,又經(jīng)擴充,變成了今天的長篇《驢》。當我第一次看到中篇《赤驢》的時候,我有如被電擊:這應該是中國第一部“反烏托邦小說”。它書寫的也是鄉(xiāng)村中國“文革”時期的苦難,但它與《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芙蓉鎮(zhèn)》、《爬滿青藤的木屋》等還不一樣。周克芹、古華延續(xù)的還是“五四”以來的啟蒙傳統(tǒng),那時的鄉(xiāng)村中國雖然距“五四”時代已經(jīng)五十多年,但真正的革命并沒有在鄉(xiāng)村發(fā)生。我們看到的還是老許茂和他女兒們不整的衣衫、木訥的目光和菜色的容顏,看到的還是鄉(xiāng)村流氓無產(chǎn)者的愚昧無知,以及盤青青和李幸福無望的愛情;而《赤驢》幾乎就是一部“原生態(tài)”的小說。這里沒有秦書田,也沒有李幸福;蛘哒f,這里沒有知識分子的想象與參與。它的主要人物都是農(nóng)村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飼養(yǎng)員王吉合、地主婆小鳳英以及生產(chǎn)隊長和大隊書記等。這些個人構(gòu)成了一個“幾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但是這貌似通俗文學的結(jié)構(gòu),卻從一個方面以極端文學化的方式,表達了“文革”期間人與人的關系以及人與權(quán)力的關系。
小鳳英出身于貧下中農(nóng),但她嫁給了富農(nóng)分子,也就成了“富農(nóng)分子家屬”、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賤民”,雖然沒有飛黃騰達的訴求,但這一命名還會讓她低人一等忍氣吞聲。為了生存,小鳳英也像其他村民一樣偷糧食。但是這一次卻讓老光棍兒飼養(yǎng)員王吉合抓住了。小鳳英不認賬,王吉合不罷手,于是,小鳳英只好答應讓王吉合從她褲子里往外掏糧食。
(小鳳英)說著就松開了褲腰帶。王吉合大概是氣蒙了頭,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把手伸了進去,抓住一把玉茭往出抽時,碰到一團毛乎乎的東西,嚇得他趕緊松開糧食把手抽了出來。
小鳳英看王吉合嚇成這孫樣,就小聲說:“吉合叔你是正經(jīng)人,掏吧沒事兒。”王吉合就又傻乎乎地把手伸了進去,小鳳英就趕緊捏住他的手往那地方摁,王吉合也禁不住摸了幾下,感覺出跟他從小孩兒身上看到的大不一樣,知道已不是什么好看、干凈的東西,卻也不想住了手,一會兒就把小鳳英鼓搗得不成人樣兒了。于是趕緊頂上門兒,倆人到那邊一個空驢槽里馬馬虎虎地來了一回。小鳳英走時,除了捧走自家分的那堆土糧食,還到甕里挖了兩瓢好糧食倒進自己的口袋里。王吉合當時還在那邊驢槽旁發(fā)愣。
此后王吉合便和小鳳英不斷發(fā)生這種關系。更為荒唐的是,每次完事后,小鳳英都要按照“數(shù)字”從王吉合那里拿走一定數(shù)量的糧食或食鹽。久而久之小鳳英懷了孕。這件事情讓王吉合頗費躊躇:他是一個光棍兒,有了骨血本應歡天喜地;但他又是縣上的勞模,一個紅色飼養(yǎng)員。這種事情一旦敗露,不僅他個人失了名譽,重要的是大隊、縣上也不答應。當支書知道了這件事時,支書說:“如果讓縣里知道了,你的黨籍保不住,我的支書也得免了,丟不丟人?現(xiàn)在聽我的,你和小鳳英的事,哪兒說哪兒了,說到這屋里為止,再也不能對第三個人說了記住沒有?出了這間屋該怎么還怎么,就當啥事也沒有。至于給不給小鳳英掛破鞋游街,等你開完會再說。但我可告訴你,以后,特別是現(xiàn)在這關鍵時候,你絕對不許跟她再有問題了,記住了沒有?”王吉合自是感恩不盡。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王吉合因欲火中燒,小鳳英不在身邊,他在與母驢發(fā)生關系時被母驢踢死。隊長看了現(xiàn)場說,王吉合喂驢時不小心讓驢給踢死了,說吉合同志活得光榮死得壯烈,他一心想著集體卻落了個外喪。王吉合與小鳳英的風流韻事也到此為止沒了后話。
但是,小鳳英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富農(nóng)王大門將老婆小鳳英告到了支書這里。支書用反動家庭拉攏貧下中農(nóng)等說法把王大門嚇了回去,但他讓小鳳英到他家里來一趟:
支書嚴肅地說:“你一個富農(nóng)家的老婆勾引一個貧下中農(nóng),這是拉攏腐化革命群眾,何況王吉合又是村革委委員,縣里的典型,你這不是拉革命干部下水嗎?光這一條就夠你受了,再加上你用這個騙取生產(chǎn)隊的糧食,更是罪加一等!
小鳳英用乞求的聲音說:“王吉合也死了,你就饒了我們吧,大門說你不是已經(jīng)答應要饒過我們嗎?求求支書你了。”
支書見時機已成熟,便把小板凳往前移了移,坐到小鳳英腿跟前,淫笑著說:“都說王吉合是騾馬骨頭不留后,我就不信他能叫你懷上孩子,我看看到底是不是!闭f著伸出手就去摸她的肚子。小鳳英急忙撥開他的手,喘著氣說:“支書你不能這樣,俺不是那種人!敝χf:“你還不是那種人?咋把肚子也弄大了?”小鳳英趕緊站起來說:“俺真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要不是沒辦法俺也不!
支書看小鳳英很不識相,便站起來背著手說:“好好好,那咱就公事公辦,你回去等著掛破鞋游街吧!
小鳳英瞧支書一臉兇相,便哀求道:“別別別這樣,俺依你,可肚里的孩子都這么大了,俺怕傷著了孩子,等生了孩子再,行不行啊?”
支書搖搖手說:“那就算了,你走吧。”
小鳳英使勁抿抿嘴,狠狠心說“我也豁出去了”,然后走過去到炕上把褲子脫了下來,支書也很利索地把褲子一脫就要往她身上趴,小鳳英趕緊用兩手托著他的膀子說:“你輕點兒,你千萬別使勁兒壓我的肚子,啊,哎喲哎喲,輕點兒輕點兒……”
小鳳英和王吉合茍且,是為了生存活命。小鳳英主動獻身,是因為王吉合掌握著喂牲畜的糧食。因此,小鳳英與王吉合的關系,既是交換關系也是權(quán)力關系。如果王吉合沒有糧食資源,小鳳英不可能或者也沒有理由與王吉合發(fā)生關系。王吉合雖然是個粗俗不堪的普通農(nóng)民,但他借助掌控的糧食資源,畢竟還給小鳳英以某種補償,小鳳英盡管屈辱,但在物資緊缺時代她渡過了難關。權(quán)力關系赤裸的丑陋,更體現(xiàn)在支書與小鳳英的關系上。支書是利用自己掌控的公權(quán)力以權(quán)謀私,通過權(quán)力關系換取性關系。也就是今天說的“權(quán)色交易”。因此,“土改”期間對中國鄉(xiāng)紳階層、地主階層的重新命名,不僅重新分配了他們的財產(chǎn),更重要的是改變了他們此后若干年的命運!拔母铩逼陂g他們的命運尤其悲慘,王大門、小鳳英的卑微人生,由此可見一斑!拔母铩逼陂g權(quán)力的宰制不僅體現(xiàn)在支書明目張膽對性的索取,也體現(xiàn)在隊長對糧食的無償占有。王吉合為了掩人耳目,將給小鳳英裝有糧食的口袋放到一個草垛里,無意中被隊長發(fā)現(xiàn),他拿走了糧食卻又賊喊捉賊:
“吉合叔你也不是別人,待我也不薄,我就告訴你實話,那天口袋里的糧食我吃了,也不清楚是哪個狗日的鼓搗糧食,當時要是有人敢認領了口袋,我非收拾狗日的不可。知道也沒人敢撐頭兒,我操了好長時間的心,看誰敢對那條口袋多看兩眼,我就敢問問他個究竟!蓖跫险f:“我就多看了它兩眼!痹犻L說:“吉合叔,你就是把眼珠兒都看到上面兒了,我也不疑心你。倒是小鳳英有些不地道,聽說她走到半道兒又返回去了,可我思想她也沒那膽氣。我倒是猜疑那兩個民兵,狗日的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抽時間我得刨刨底兒。”王吉合說:“要是弄清了也夠他們喝一壺的!痹犻L說:“話又說回來,也沒啥意思。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墻,今兒也是說起閑話來隨便叨叨,我就是咽不下去這口氣!蓖跫下犓@么說也不想接茬再說,瞇著眼哈欠連天,他看出王吉合在趕他走,就順勢說天也不早了,該走啦。王吉合也不說挽留的話,任他走出去,然后自己也到炕上歇著了。
“文革”構(gòu)建了一個虛假的“道德理想國”,道德理想主義是“文革”意識形態(tài)重要的組成部分。那個時代最著名的口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不為名,二不為利”、“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等。但是,“文革”的道德理想主義訴求最后只能走向它的反面。在虛假的道德理想主義背后,恰是道德的全面淪陷。因此,“底層的淪陷”并非起始于金錢價值觀支配下的著名的山西“黑磚窯”事件。從道德理想迅速轉(zhuǎn)換為金錢理想,看起來不可思議,但其間的內(nèi)在邏輯是完全成立的:金錢是構(gòu)建權(quán)力關系和等級關系的另一種方式,它的支配力量是金錢資本;“文革”期間的道德理想主義本來就是權(quán)力構(gòu)建的產(chǎn)物,民眾的盲目認同也是建立在權(quán)力關系的邏輯之中。那個時代不斷迎接和慶祝“最新指示”、“最高指示”的虛假狂歡,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這一點。因此,從道德崇拜到金錢崇拜的轉(zhuǎn)換,都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之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們就可以判斷,無論“文革”的道德理想還是今天的金錢崇拜,核心問題都是權(quán)力的問題。
我之所以推崇《赤驢》,更在于它是中國第一部“反烏托邦”小說。20世紀西方出現(xiàn)了三大“反烏托邦”小說:喬治·奧威爾的《1984》、阿道司·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尤金·扎米亞京的《我們》。三部小說深刻檢討了烏托邦建構(gòu)的內(nèi)在悖謬——統(tǒng)一秩序的建立以及“集體”與個人的尖銳對立。在“反烏托邦”的敘事中,身體的凸顯和解放幾乎是共同的特征。用話語建構(gòu)的烏托邦世界,最終導致了虛無主義。那么,走出虛無主義的絕望,獲得自我確證的方式只有身體。《1984》中的溫斯頓與裘麗婭的關系,與其說是愛情毋寧說是性愛。在溫斯頓看來,性欲本身超越了愛情,是因為性欲、身體、性愛或高潮是一種政治行為,甚至擁抱也是一場戰(zhàn)斗。因此,溫斯頓嘗試去尋找什么才是真正屬于自己時,他在“性欲”中看到了可能。他贊賞裘麗婭是因為她有“一個腰部以下的叛逆”。于是,這里的“性欲”不僅僅是性本身,而是為無處遁逃的虛無主義提供了最后的庇護。當然,《赤驢》中的王吉合或小鳳英不是,也不可能是溫斯頓或裘麗婭。他們只是中國最底層的斯皮瓦克意義上的“賤民”,或葛蘭西意義上的“屬下”。他們沒有身體解放的自覺意識和要求,也沒有虛無主義的困惑和煩惱。因為他們祖祖輩輩就是這樣生活。但是,他們無意識的本能要求——生存和性欲的驅(qū)使,竟與溫斯頓、裘麗婭的政治訴求殊途同歸。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赤驢》才可以在中國“反烏托邦”小說的層面討論。它扮演的這個重要角色,幾乎是誤打誤撞的。
從百年文學史的角度來看當下小說的發(fā)展,“身體”仍然是一個重要的關鍵詞。除了自然災難和人為戰(zhàn)爭的饑餓、傷病和死亡外,政治同樣與身體有密切關系。一個極端化的例子是“土改”,當一個人被命名為“地主”、“富農(nóng)”時,不僅隨意處置他個人財產(chǎn)是合法的,而且對他進行任何羞辱、折磨甚至訴諸身體消滅都是合法的。我們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李家莊的變遷》等作品中都耳熟能詳。在講述“文革”的小說中,對意識形態(tài)的“敵人”,實施最嚴酷的肉體懲罰或靈魂折磨,也是合法的,比如《布禮》中的鐘亦成、《晚霞消失的時候》中的楚軒吾等。同樣,“文革”結(jié)束之后,張賢亮、王安憶等率先表達的“身體解放”,雖然不乏“悲壯”,但也扮演了敢為天下先的“文化英雄”的角色。張賢亮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王安憶的“三戀”等,無疑是那個時代最重要,也最有價值的小說。但是,這些欲言又止猶疑不決的“身體解放”訴求,比起《驢》來顯然有著明顯的時代局限性,也充分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首鼠兩端的不徹底性。老奎作為一個來自“草根”的鄉(xiāng)土作家,他以生活作為依據(jù)的創(chuàng)作,不經(jīng)意間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文學革命,那就是——他以“原生態(tài)”的方式還原了“文革”期間的鄉(xiāng)村生活,也用文學的方式最生動、最直觀也最有力量地呈現(xiàn)了一個道德理想時代的幻滅景觀。但是,那一切也許并沒有成為過去——如果說小鳳英用身體換取生存還是一個理由的話,那么,今天隱秘在不同角落的交換,可能就這樣構(gòu)成了一個欲望勃發(fā)或欲望無邊的時代。因此,性、欲望,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個本能的問題,它與政治、權(quán)力從來沒有分開。
2014年12月26日于北京
老奎,堅持20多年自由寫作,不為名利,沒發(fā)表過,只是這兩年才被發(fā)現(xiàn)。
山村野戶里就數(shù)叫驢的吼聲最響亮了,第一聲一下子就躥到了半山腰,稍候一下緊接著第二聲便上了山頂,盤旋幾圈兒后拐彎抹角地下到山谷,叫聲漸漸消失掉了。
有了這吼聲,天便亮了許多,山便活了許多。尤其是放驢歸來,驢們擠蹭在戲樓坪上,有叫驢,有草驢,有騸驢,叫驢吼得就更加帶勁。叫驢愛沖動,見一個叫別的就隨著叫,于是叫聲連成一片,驚天動地,驢吼著風風裹著吼,順著山溝往上飄,直飄到九霄云外。叫驢一邊叫一邊還攆著草驢亂跑,叫驢勁兒大,跑來跑去,叫驢便將前腿搭到了草驢的后背上,沒來得及做什么事兒,草驢就向前突然一躲躥,掙開了。叫驢進攻的目標大,不一會兒就跑累了,便挨到墻根兒喘氣,身下慢慢脫出那長長的物件來。
有驢叫的地方一定是個村莊,循著驢的叫聲走到十里皇溝的溝底就是皇溝村。皇溝東面是座令旗山,山下有九道嶺,相傳大概宋朝時,村里有一窮人家的爺爺死后埋到了第五道嶺下的坡地上,第二年這家的媳婦懷孕了,臨產(chǎn)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房梁上纏著一條長蟲,男人見了便拿起一把鐵锨捅下那長蟲給鏟成了兩截,剛生出的男嬰此時也斷了氣,脖子上有一道紅紅的印痕。老人們聽他們的老人們說這是真龍現(xiàn)了原形,不該這孩子成事當皇帝,原因是墳前明堂不夠三十里;老人們還聽他們的老人們說,當時連保國大將都有了,大虎頭、二虎頭和螳螂手力大無比,能把碌碡舉到樹杈上,每頓能吃斗米斗面,真龍?zhí)熳記]成事,后來這三個保國大將也就被餓死了。雖然沒有出了一代君主,但這條溝依然叫皇溝,這個村依然叫皇溝村;蕼洗灞怀缟骄䦷X環(huán)抱,公雞尖細的叫聲喚不醒這里的大山,只有驢的吼聲才能叫來皇溝的黑夜和黎明。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個特殊的時期,皇溝村發(fā)生了許多令人唏噓不已的故事。
驢圈
驢圈
驢圈在那個年月可是個要害地方,十幾間平房一多半驢占著,剩下的是飼養(yǎng)員的宿舍,并兼作生產(chǎn)隊辦公室、會計室、記工室、會議室、飼料庫,那時叫小隊部。其實農(nóng)村老百姓都不習慣這么斯文,就是小隊長召集開會,站在房頂上,雙手叉著腰腆著肚子也是這么喊:“一隊社員都來驢圈開會嘍——”連門口墻上掛著的半截鐵軌,也分不清是對驢敲還是對人敲,反正鐵軌一響,牲口和人都會馬上支棱起耳朵來。
一隊驢圈東向房,共有十二間,人占著四小間,驢占著八大間。驢占的八間房,寬8米,長25米,兩排柱子中間一米半是條夾道,順著兩排柱子是驢食槽,北山墻處也有一排驢食槽,槽上方橫著一根小碗口粗的木棒,拴驢用的;后墻靠著山坡,偏東一點有個陷在后山坡里的石券小窯洞。人占的那四間,寬5米,長16米,生產(chǎn)隊一切集體活動都在這里進行。人占的屋和驢占的屋都留有大門口,驢那邊的大些,門都是兩開扇木板門,門腰有木閂(農(nóng)村叫插關兒),門頂還有木絆子;兩屋中間有道過門,只吊著門簾。人占的房和驢占的房連在一起,統(tǒng)稱驢圈。為了區(qū)分人和驢占的地方,也把人占的那屋稱作“驢圈外間或驢圈外邊那間”,把驢占的那屋稱作“驢圈”或“驢圈那邊”、“圈那邊”。
驢圈外間,進門左手是一個大鍋臺,鍋臺后面是高高的炕垛,炕垛里面是盤土炕,炕和后墻之間有個一米寬的夾道;后墻沖門口放著一張三屜桌,左邊放著一個小坐柜,右邊順墻擺放著五六個盛驢飼料的大甕;三屜桌上方有個墻龕,龕里貼著一張主席像,龕兩邊貼著一副對聯(lián)“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桌下、甕前、墻根墻角放著一些板凳、板床、木墩、石頭等物件兒,供社員們來開會或記工的時候坐。
社員們都說一隊驢圈拴了條瘋狗,人們除了開會、記工、勞動、問驢推碾倒磨等必須去辦的事兒之外,很少邁進驢圈的門檻兒,都怕稍不注意讓王吉合汪汪幾聲,甚至咬兩口。別看王吉合跟人老是一副棺材面孔,但對牲口們卻格外的親熱,嘴里有叨叨不完的話,驢也聽懂人話似的沖他啊啊幾聲,舔他的手,吻他的臉,尾巴歡快地搖擺著。人們都說他是大叫驢轉(zhuǎn)世。
驢圈其實就是十幾間普通平房,木梁木檁木柱子,石頭干茬墻,墻外白灰勾縫,墻里白土抹面,房頂用爐渣摻著白灰砸成,地面用白土摻著麥秸夯成。驢圈往往連著庫房,這一塊兒就成了生產(chǎn)隊的“武裝重地”,所以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和后來人們的記憶里,驢圈永遠是那么高大、寬敞和神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