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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蒂是古巴杰出的民族英雄、詩人、思想家。本書結(jié)集了馬蒂比較有代表性的散文、詩歌和信件，全方位展示馬蒂的思想軌跡和人生片段。包括了膾炙人口的名篇《我們的美洲》《美洲，我們的母親》和《古巴的政治犯苦役》等。馬蒂的思想對世界、特別是第三世界國家依然有著重要的影響。
　　今年5月19日是馬蒂逝世120周年的日子，再版此書以示紀(jì)念。

古巴的政治犯苦役
　　一
　　只有“無邊的痛苦”能夠充當(dāng)下述文字的題目。
　　是的，只能稱之為無邊的痛苦，因?yàn)檫@種苦役帶來的痛苦是最殘酷的、毀滅性的痛苦。它使人智力喪失、心靈枯竭，它留下的痕跡永遠(yuǎn)不會消失。
　　這痛苦誕生于一小塊鐵；它拖載著一個神秘的世界，折磨每一顆心靈；種種陰森的刑罰把它喂養(yǎng)大，灼人的滾滾淚水又使它與日俱增。
　　但丁沒有住過監(jiān)獄。
　　如果他曾感受過那種人生苦難的黑屋頂在腦際坍塌，他就會放棄描寫他的“地獄”。
　　若是他堅(jiān)持描寫，他也會照描那些黑色的屋頂，而他的“地獄”也會因此更加栩栩如生。
　　假使仁慈的上帝存在，并看見了這般苦難，他應(yīng)會用一只手掩住面孔，用另一只手把那對上帝的背叛推進(jìn)深淵。
　　然而，上帝存在于善的意識之中。他關(guān)注著每一個生命的降生，并在這生命包裹的心靈中丟下一顆純潔的淚珠。善就是上帝，淚水就是永生之感情的源泉。
　　上帝是存在的，如果由于你們的緣故，我不能在離開這里時鏟除你們心中那怯懦、可悲的冷漠，那就讓我鄙視你們吧，因?yàn)槲也荒艹鸷奕魏稳耍痪妥屛矣梦业纳系鄣拿x憐憫你們吧。
　　我不會恨你們，也不會詛咒你們。
　　假如我恨了誰，我將因此而恨我自己。
　　假如我的上帝詛咒了誰，我就將因此否認(rèn)我的上帝。
　　四
　　對于這地球上遭受了最痛苦的犧牲的、最殘忍的折磨的種族，你們從未有過一點(diǎn)正義感，從未講過一句真話。
　　你們當(dāng)中的一些人在祭壇上蠱惑人心，另一些人則津津有味地聽取，你們因此而犧牲了最起碼的善意和最基本的良知。為你們的榮譽(yù)哀號吧，在犧牲面前哭泣吧，你們的榮譽(yù)七零八落，讓你們灰塵蒙面，裸露著雙膝，脆行著去撿起那些榮譽(yù)的碎塊吧！
　　這么多年來你們一直在做什么？
　　你們都做了些什么？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陽光沒有對你們的土地掩蓋自己的面孔，而今天只有一線微光從遠(yuǎn)方照來，好像太陽也羞于照耀屬于你們的領(lǐng)土。
　　墨西哥、秘魯、智利、委內(nèi)瑞拉、玻利維亞、新格林納達(dá)、安的列斯群島，她們一個個盛裝而來，向你們叩拜，用金子鋪設(shè)你們的船隊(duì)在大西洋上留下的寬闊的航跡；你們卻一個個毀了她們的自由：她們合在一起為你們的君主帝國增加了一塊新的領(lǐng)域、一個新的世界。
　　西班牙使人想起羅馬。
　　愷撒又重返世界，狂妄的、渴望光榮的愷撒肢解成碎塊，變成了你們的人馬。
　　但是時代不同了。
　　被奴役的民族為你們的船舶在北大西洋開辟了黃金道路。你們的船長在南大西洋開辟了鮮血凝成的道路，在血淖里，漂浮著烏檀色的黑色頭顱，一只只表示威脅的手臂高高升起，好像雷鳴，預(yù)示著暴風(fēng)雨的來臨。
　　而暴風(fēng)雨終于來臨了；它醞釀了很長時間，又迅猛異常地、毫不留情地降臨于你們的頭頂。
　　委內(nèi)瑞拉、玻利維亞、新格林納達(dá)、墨西哥、秘魯、智利咬了你們的手，你們的手痙攣般地抓住控制她們自由的韁繩不放，你們的手被咬出深深的傷痕。你們的銳氣減弱了，疲憊了，遭受了挫折。你們仰天長嘆，一連串的打擊在峭壁斷崖間凄涼地回蕩。西班牙統(tǒng)治的頭顱在美洲大陸滾落，這頭顱越過美洲的平原，翻過美洲的山巒，穿過美洲的河流，終于跌落在深淵里，永無復(fù)出之日。
　　只有安的列斯群島，尤其是古巴，在你們的身后匍匐，用雙唇貼著你們的傷疤，舔你們的雙手，親切地、殷勤地為你們受挫的人馬重制了一個新腦袋。
　　當(dāng)古巴為你們悉心調(diào)養(yǎng)生機(jī)時，你們卻將手臂從她的腋下伸向她的心臟，將這心撕爛，扼斷了維持道德和智能的心臟動脈。
　　當(dāng)古巴向你們要求一點(diǎn)可憐的施舍作為對她的辛勞的獎勵時，你們伸出手，將一團(tuán)奇形怪狀的捏碎了的心拿給她看，你們放聲大笑，把這個肉團(tuán)扔到她的臉上。
　　她敲擊自己的心，捫及一顆怦怦跳動的新的心臟；她羞愧地紅了臉，隱蔽起心跳，低下頭，等待著。
　　然而這次她是在警惕中等待，她用手護(hù)著心，叛徒的爪子只能在她的鐵腕上撓出些血印。
　　當(dāng)她又伸出手來要求新的施舍時，你們又拿給她那團(tuán)血肉，又笑，又一次將這血團(tuán)扔在她的臉上。她感到熱血涌上喉頭，淹沒了喉嚨；她感到熱血沖上頭顱，就要噴涌而出；她感到熱血聚集在厚實(shí)的胸腔，熱血在嘲笑和侮辱的刺激下，沿著整個肌體沸騰。終于，這血迸濺而出。是你們促使它迸濺而出，是你們的殘忍造成了血管的斷裂。你們一次次捏碎了她的心，她不想被你們再捏碎一次。
　　如果這是你們所盼望的，這樣的結(jié)果又有什么值得你們奇怪的呢？
　　如果你們覺得以這樣的方式繼續(xù)描寫你們的殖民史有損于你們的榮譽(yù)，你們?yōu)槭裁床粦{著正義感起碼收斂一點(diǎn)呢？你們卻總是拼命想讓征服者大氅的一角永遠(yuǎn)在古巴飄揚(yáng)。
　　如果你們知道這些，了解這些——你們不可能不知道、不了解這些——如果你們理解這些，為什么不依照你們的理解去實(shí)踐維護(hù)榮譽(yù)的起碼準(zhǔn)則呢？逃避這些準(zhǔn)則已經(jīng)使你們吃了那么多苦頭！
　　當(dāng)一切被忘卻之后，當(dāng)一切消失之后，當(dāng)時間這個上帝偶爾攪動人類苦難的渾海、發(fā)現(xiàn)一個民族的羞恥時，卻永遠(yuǎn)不會發(fā)現(xiàn)它有同情心和感情。
　　榮譽(yù)會被玷污。
　　正義會被出賣。
　　一切都會被撕爛。
　　但是善的觀念永遠(yuǎn)漂浮在一切之上，永不沉沒。
　　如果你們不愿意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沉沒的民族，就在你們的土地上拯救善良吧。
　　拯救她吧，或許你們還可以成為這樣一個民族：在她喪失了一切感情之后，還能保持一點(diǎn)痛苦感和自尊心。
　　六
　　那是1870年的4月5日。幾個月之前我滿了17歲。
　　我的祖國曾把我從母親的懷抱里拖了出來，并在她的宴會上為我指定了一個去處。我吻了她的手，將我驕傲的淚水灑在那雙手上。她走了，扔下我一個人。
　　5號那天，她神情嚴(yán)峻地回來了，她用鐵鏈銬住我的腳，給我穿上奇怪的衣服，剪去了我的頭發(fā)，伸手遞給我一顆心。我敲敲自己的胸口，覺得它很充實(shí)；我敲敲自己的大腦，覺得它很堅(jiān)定；我睜開自己的眼睛，感覺到自己高傲的目光，于是我昂首挺胸拒絕接受給予我的那種生命，因?yàn)槲腋械阶约旱纳枬M充盈。
　　祖國擁抱了我，親了親我的額頭，一只手給我指出空間，另一只手給我指明采石場，又走了。
　　苦役，哦，上帝，我對它的體驗(yàn)如此熟悉，如同我對無邊的苦難和永恒的善良的體驗(yàn)。也許受苦就是享樂。對于人所創(chuàng)造的愚蠢生命來說，受苦就是死亡，而對于善良的生命、真正唯一的生命來說，受苦就是新生。
　　有多少奇異的思想沖擊過我的頭腦啊！只有在那時我才懂得了靈魂自由對于苦難的奴隸生涯的巨大意義。只有在那時我才學(xué)會了在痛苦中享受。痛苦還不僅僅是享受：痛苦才是真正的生。
　　但是，還有別的人像我一樣受著苦，或者忍受著比我更大的痛苦。我不是來吟詩的，我不想贊念我內(nèi)心的斗爭和我與上帝分享的時光。我只是千百只還沒有被捏死的小蟲子中的一只，我只是一大堆凝固的血液中一滴未凝的熱血。幾個月之前，我的生活還只是媽媽的一個吻，我的光榮還只是學(xué)校的夢；我生活中的擔(dān)憂只是害怕永遠(yuǎn)失去媽媽的吻，我生活中的苦惱只是失去了學(xué)校的夢。這又有什么要緊呢？我輕蔑地對今天的苦難保持沉默，這輕蔑比我昔日的一切光榮更寶貴。我驕傲地撞擊腳下的鎖鏈，這驕傲比我未來的一切榮耀更貴重。為祖國受難為上帝生存的人今生來世都享有真正的光榮。我在講述苦難。但是當(dāng)別人受的苦比我更深時，我為什么要講自己呢？當(dāng)別人泣血的時候，我有什么權(quán)利流淚呢？
　　還是那個4月5號。
　　我的手已經(jīng)轉(zhuǎn)動了水泵；父親曾在我的鐵窗邊長嘆；母親和兄弟們?yōu)槲业纳蛏n天發(fā)出墜著淚水的祈禱；我感到精神上充滿力量；我焦急地等待著同伴們歸來的時刻，是最繁重的粗活把我們結(jié)為同伴。
　　人們告訴我他們早在太陽出來很久以前就出工了，如今太陽早已落山，但他們還沒有歸來。如果太陽有知覺的話，它也會將自己的光線熔成灰燼；而太陽卻烤灼著同伴們，任鮮血在他們的衣服上凝成斑漬，任他們嘴里吐出白沫，任監(jiān)工以怒火般的迅疾舉起木棍，任他們的脊背在棍擊下呻吟，如同燈心草在狂風(fēng)中哀鳴。
　　可憐的人們終于從采石場上回來了。他們回來了，耷拉著腦袋，衣衫襤褸，兩眼潮濕，面黃肌瘦。他們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蹣跚，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呻吟。他們似乎不愿意看任何東西，只是隨意向四周投出因悲傷而冷漠、因絕望而疲憊無力的目光。也許是我在做夢，也許他們不在陽間。然而，我的夢是真的，他們也確在陽間；真的是他們走來了，倚墻走來的他們，目光茫然的他們，像但丁筆下的死人，一頭栽倒在自己的鋪位上。他們真的走來了，在他們當(dāng)中有一個腰最彎的、最憔悴的、被曬得最蔫的人，那人已經(jīng)沒有一根黑頭發(fā)，僵尸一樣的面容，佝僂著身子，兩腳沾著石灰，額頭上像戴著雪冠�！澳€好嗎，尼古拉斯先生？”一個年輕些的一邊問候著，一邊走近，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湊合著過吧，孩子，湊合著過吧�！崩先苏f著，嘴角微微顫動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線忍耐。他就這樣湊合著，倚靠在年輕人的肩上，又從年輕人的肩上移開，一頭栽倒在自己的那一小塊地盤上。
　　那人是誰呢？
　　他帶著慢性垂死者的神情慈祥地說著話。凝固了的鮮血染花了他的衣裳，然而他微笑著。
　　那人是誰呢？
　　那個頭發(fā)花白、衣服上血跡斑斑的老人有七十六歲了，他被判處了十年苦役，他天天干活，他的名字叫尼古拉斯？德爾？卡斯蒂略。哦，我這遲鈍的記憶力，記不清他所經(jīng)歷的種種駭人的痛苦！這痛苦真實(shí)得可怕，使我無法隱瞞也無法夸大！該隱的畫板上用來畫地獄的所有顏色，也畫不出如此恐怖的景象。
　　從那以后又過去了一年，新的經(jīng)歷占據(jù)了我的想象，今日的顛簸本應(yīng)使我忘卻昨天的苦難。我記起其他的日子，我思念家庭，我渴望真正的生活，我向往祖國。這一切都在我的腦海里翻騰，侵蝕我的記憶，使我頭腦不清。但是，在所有的痛苦之中，尼古拉斯？德爾？卡斯蒂略的痛苦使我永志難忘。
　　有心肝的人在人類苦難史的扉頁寫上一個名字——耶穌。古巴的兒子應(yīng)該在他們的苦難史的前幾頁寫上——卡斯蒂略。
　　一切偉大的思想都包含著它們自己的拿撒勒人形象，尼古拉斯？德爾？卡斯蒂略老人就是我們不幸的拿撒勒人。對于他就像對于耶穌，都有一個該亞法該亞法是指控耶穌的猶太人大祭司。。對于他就像對于耶穌，都有一個隆希諾斯。但很可悲的是，對于尼古拉斯來說，竟沒有一個西班牙人有一點(diǎn)哪怕是彼拉多彼拉多是羅馬帝國駐猶太的總督，曾試圖替耶穌開脫。的小小的勇氣。
　　哦，如果西班牙不砸碎折磨尼古拉斯那粗糙的雙腳的鐵鏈，對于我來說，西班牙就將被從生命的史冊上不光彩地抹去。最終醒來吧，讓西班牙古老的尊嚴(yán)和高貴獲得生命吧。醒來吧，獲得生命吧，佩拉約佩拉約是西班牙西哥特貴族，公元8世紀(jì)打敗穆斯林，成為阿斯圖里亞斯第一個國王。的太陽已經(jīng)衰老、倦乏，如果得不到一顆新的偉大的太陽的補(bǔ)充，它的光芒已無法普照子孫后代。醒來吧，再一次獲得生命。西班牙雄獅一只爪踩在古巴身上睡著了，而古巴變成了牛虻，刺它的尖牙，刺它的鼻子，停在它的頭頂上。獅子甩也甩不掉這只牛虻，無奈地咆哮著。小蟲子破壞了百獸之王最甜蜜的時刻。這小蟲子在宴會上使巴爾塔薩出乎意料，對于掉以輕心的政府來說，它就是傳播現(xiàn)代預(yù)言的三個咒符“mane，Thecel，Phares”巴爾塔薩是古巴比倫神話《巴爾塔薩的宴會》中的人物；三個咒符意味死亡預(yù)兆。
　　西班牙能再生嗎？它不能再生�？ㄋ沟俾跃驮谀抢�。
　　西班牙能自由嗎？它不能自由。卡斯蒂略就在那里。
　　西班牙能高興吧？它不能高興�？ㄋ沟俾跃驮谀抢铩�
　　如果西班牙高興的話，再生的話，如果它渴望自由的話，一個鮮血淋淋、傷痕累累的巨人將會出現(xiàn)在它和它的愿望之間。這個巨人叫做尼古拉斯？德爾？卡斯蒂略。他在光陰之冊上整整占著七十六頁。他伸開手臂擋住了試圖在這塊土地上發(fā)展的一切高尚的原則和偉大的思想。假如誰膽小得不敢正視那花白的頭發(fā)，假如誰殘忍得漠然無視那花白的頭發(fā)，那么他的心準(zhǔn)是殘缺的、他的生命準(zhǔn)是病態(tài)地染上了瘟疫。
　　我看見了他，我在那個午后看見了他。我看見他在自己的苦難中微笑，我向他跑去。那時候我還沒有失去高傲的氣質(zhì)，歲月還沒有弄壞我那黑色的帶沿帽——那里的罪犯們很恰當(dāng)?shù)胤Q之為“死亡標(biāo)記”。當(dāng)尼古拉斯看見仍然直立著的我，看見我那頂黑帽子，便向我伸出手；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我，他的眼睛里永遠(yuǎn)充滿著淚水。他對我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我懷著那么難受的情緒、那么沉重的同情看著他，從此我的心里有一塊抹不去的憂傷。這時，他撩開襯衣，對我說：
　　“你看。”
　　此刻我的筆流著血；然而帶血的筆記錄的仍然是事實(shí)。
　　我看見老人的背上幾乎是一整塊血痂，有的地方滲出血，有的地方滲出黑綠色的膿。在幾塊血痂不厚的肌膚上，可以數(shù)清三十三個窟窿的新印記。
　　難道西班牙還敢高興嗎，還能獲得新生嗎，還有臉追求自由嗎？它無法高興，無法再生，無法自由，卡斯蒂略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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