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始于一個極為尷尬的場合。
我受一家本地電視臺邀請,去他們的每周體育節(jié)目上談談即將開始的NCAA大學籃球錦標賽。多年的經(jīng)驗讓我明白,電視臺的這群人絕不會告訴你什么時候真正開始做節(jié)目。他們會讓你早早抵達攝影棚,這樣他們就不必擔心你可能遲到。我們之間通常會有如下對話:
什么時候輪到我?
這個……我們希望您七點前能到。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什么時候能真正上節(jié)目?
呃,節(jié)目7點半開始。
我那部分幾點開始?
最早可能在7點35。
最晚可能是幾點?
我不清楚。
這就是現(xiàn)實。制片人對我說,他幾乎可以確定我要上的是7點35分第二階段的節(jié)目。他建議我不晚于7點到攝影棚,不過他們更希望我6點45就到。我說我會在7點20前趕到。
我按時抵達了攝影棚,接著被帶到后臺休息室。你是第一個到的。女化妝師對我說,第一個嘉賓晚到了幾分鐘。
第一個嘉賓?
是的,一個名叫里德·奧爾巴赫的家伙。
這個情況真的不能更好了。我不僅做的是第二階段的節(jié)目,我還要跟自己最不愿意見到的人、也就是里德·奧爾巴赫分享一個休息室。我不是因為從小在紐約長大、將威利斯·里德沃爾特·弗雷澤戴夫·德布斯切爾比爾·布拉德利組成的尼克斯視為生命,從而痛恨波士頓凱爾特人而不愿意看見里德。也不是因為他點燃那該死的勝利雪茄給我的童年留下栩栩如生的慘痛記憶而不想見到他。
我不想見里德,只是因為他幾年前對我的朋友丹·肖納西說的一些話,那時候丹準備寫一本有關他的書。但肖納西第一次接觸里德尋求他的許可時,里德對他說:行啊,我同意。只是別像那狗娘養(yǎng)的對鮑比·奈特那樣對我就行了。
那個狗娘養(yǎng)的就是我。肖納西愉快地轉告我之后,還把這句話寫進了自己的書里。我覺得里德對肖納西說的這句話,仍然能準確描述那時他對我的感覺。
坐在沙發(fā)上,我假裝讀著什么。當里德走進房間時,我正絞盡腦汁思考該說什么話。我很少因為見人而緊張。我的年齡夠大了,也見過夠多的人了,F(xiàn)在我卻緊張了。我站起來,伸出手說:嗨,教練。我是約翰·費因斯坦。
他會拒絕握手嗎?會叫我狗娘養(yǎng)的嗎?里德是一個在很多問題上都相當傳奇的人物,直言不諱就是其中一點。
嘿,約翰,你好嗎?他說道,一邊微笑一邊和我握手,對于一個81歲的老人來說,他的手出人意料的穩(wěn),你也來做節(jié)目?
然后,他開始為遲到道歉。我感覺自己放松了下來。我想,也許他已經(jīng)忘了我是誰。里德開始接受化妝,制片人走進來對他說,十分鐘內(nèi)就要輪到他了。好,好,行了,無所謂了。里德說道。
里德回到休息室,坐下,不出意料地點了根雪茄。接著,他又沖著我微笑了一下。
他把嘴里的雪茄拿下來,話說回來,你最近和自己的兄弟聊過嗎?
我的兄弟?
后來我才知道,里德的那種笑有著一種惡作劇的意思,那是他準備給別人下套的信號。
是啊,你的兄弟,鮑比·奈特。
我的老天啊,他從來沒忘記過。現(xiàn)在我又開始緊張了。
教練,我們交流得沒那么頻繁。我說。
這時候他大笑了起來,是啊,誰說不是呢。別擔心,他恨的人很多。
不過他愛你。我用了很多時間,聽奈特談論奧爾巴赫的天才與慷慨。
他抽了一口雪茄,那不過因為我從來沒寫過任何有關他的東西。
我也笑了。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們聊了即將開始的NCAA全國錦標賽,聊到了他認為排名第一的杜克大學被高估的事( 康涅狄格大學贏得冠軍也證明了他的觀點 )。等到工作人員進來叫他去錄節(jié)目時,我真心希望節(jié)目能再推遲一個小時。
整個錄節(jié)目的過程,里德的雪茄都沒有離手。自然,也沒有人敢告訴他整棟大樓有禁煙規(guī)定。輪到我進去錄節(jié)目時,里德在走出去停了一下。很高興見到你。他說,繼續(xù)努力。
他又一次露出了頑皮的笑容:我會替你向你兄弟問好。
作為一個了解里德的人,我覺得他真的這么做了。
80年代初杰克·科瓦岑在天主教大學做籃球教練時,我就和他成了朋友,科瓦岑現(xiàn)在在喬治·華盛頓大學擔任運動部門主管。杰克從1983年開始不再擔任教練,他先在喬治·梅森大學做了運動部門主管,接著在1994年得到喬治·華盛頓大學的這份工作。無論何時,只要我去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比賽,想不注意到里德這個坐在第十排、還是喬治·華盛頓大學歷史上最著名的畢業(yè)生( 1940屆 )都是不可能的。
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場比賽。有一天晚上當我問科瓦岑,里德回來看母校比賽的頻率有多高時,他這樣回答我,有機會真正去了解他,是這份工作最了不起的特權之一。
你和他在一起交流過?
我每周二都和他一起吃午飯。不光是我,有一群人。摩根·伍騰( 德瑪沙高中的傳奇教練 )大部分時候會參與;薩姆·瓊斯也在;一些里德在伍德蒙特的朋友也會參加。這就是一個關系緊密的小團體。他坐在那里,總是在講故事。太不可思議了。
他現(xiàn)在還記得過去的事?
記得過去的事?你在搞笑吧?他什么都記得。
那天晚上做完節(jié)目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杰克跟我說過的周二午餐的事。那時候,我正在為《 華盛頓郵報雜志 》撰寫專欄。事實上,如果里德不認為我是狗娘養(yǎng)的,也許他會允許我參加一次他的午餐會然后寫出一篇專欄文章。撇開其他不談,聽他聊天也會很有意思。
于是我給杰克打了個電話,我跟他說了周六晚上錄電視節(jié)目時發(fā)生的事。吃頓午飯行嗎?我想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他說,我可以問問他,但參加午餐會的都是關系很親密的人。
就在我準備打消這個念頭時,杰克提出了一個想法。你知道啊,如果摩根去問他的話,我敢打賭他會同意。我的話,他也許會說不,但他對摩根不會。
于是,我把電話打給了伍騰,我和他的友誼可以追溯到我在《 華盛頓郵報 》報道高中籃球那會兒。我很高興能幫你問。伍騰說,最糟的不過是他拒絕我而已。明天吃午飯時我就問。
我真的為這事感到特別緊張。如果里德拒絕了,我會覺得周六晚上我們倆之間那段讓我感到溫暖而真實的對話,不過是里德的禮貌之舉。別操之過急。我對摩根說,如果他有一點不滿意的表現(xiàn),那就算了。
別擔心。摩根回答,沒人能逼迫里德。
摩根在第二天晚上給我回了電話。你可以來了。他說,下周二中午11點中國多爾見。
11點?我說道,我還以為是吃午飯。
是午飯。摩根說道,里德11點5分左右就開始點菜了,別遲到。哦,還有一件事:無論做什么,你都別想著自己買單或掏錢請客。那么做會保證你再也不會接到邀請。
我也沒準備再得到邀請,不過不管怎樣,我在心里記下了摩根的警告。
中國多爾位于華盛頓西北部的H大街,在第六街和第七街之間。這家餐館位于華盛頓市中國城的中心地帶,在這段兩個街區(qū)大小的中國城里,大概有十幾家中餐館。我曾經(jīng)在那邊吃過幾次飯,兩個街區(qū)外的MCI中心1997年開始投入使用,我會在比賽結束后去中國城吃飯。我準時在11點走進了中國多爾。
這家餐館的光線有點昏暗,大門右邊是一個烘烤食品柜臺,接著是一個小吧臺。沿著墻往左是幾張餐桌,走到吧臺的盡頭,屋子一下變大了。吧臺后面就是一個圓桌,在那個時間,那是唯一一張坐了人的桌子,大概有十多個人圍坐在一起。
我很高興地在其中看到了五個熟人:里德;坐在里德左邊的摩根·伍騰;坐在摩根旁邊的杰克·科瓦岑;還有湯姆·潘德思和喬·麥基昂,他們分別是喬治·華盛頓大學男女籃主教練。我記得杰克跟我說過,里德總是在對方有時間的時候,邀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人跟他一起吃午飯。
里德對面的椅子沒人坐。
這兒,孩子,坐吧。里德說道,他的意思是讓我坐那個椅子。椅子右邊坐著一個身材矮小、戴著厚厚的眼鏡和一個凱爾特人棒球帽的人。
贊恩·奧爾巴赫。他邊說邊伸出手,沒想到像我這么英俊的人會是里德的兄弟,是吧?
我被介紹給了其他的人,不過他們的名字我過去都沒聽說過。有兩個人穿著深色西服,給人感覺他們剛剛被選中去電影里扮演特勤局特工一樣。這兩個人分別是皮特·道林和鮑勃·坎貝爾。后來我才知道,他倆真的是特勤局特工。其他大部分人都是老人,都七、八十歲了。其中有一個人,我聽別人叫他海米,我剛坐下沒多久他就開始沖我大喊大叫。
快看那個筆記本。當我掏出一個本子時他說,他居然帶了一個該死的筆記本。好像這個老王八蛋他指著里德,說過什么有意義的話一樣。這是我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孩子,如果這家伙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寫作素材,那你的職業(yè)生涯一定糟糕極了。
我看向里德,想知道他對這個局面會有什么反應。別在意海米。他說,他還在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恢復期。
我又看了一下那個人,他看上去和里德一個年紀。
哪場戰(zhàn)爭?我問道。
二戰(zhàn)。里德說。
哪場戰(zhàn)爭?海米吼道,南北戰(zhàn)爭。哪場戰(zhàn)爭?說真的,有人掏錢讓你做記者嗎?
坐在我另一邊,贊恩沖海米喊道:我跟你說過,今天要規(guī)矩些。你干嗎每周都要堅持毀掉我們的午餐?
閉嘴吧你個老家伙。海米回答。
11點5分了。艾瑪。里德說著,一個迷人的亞裔女性朝他走去,開始點菜吧。
接下來九十分鐘的娛樂程度一點也不比前五分鐘差。等待上菜的過程中,每個人都在談論當天的熱門事件,話題從莫妮卡·萊溫斯基到里克·皮蒂諾。有人提到了拉里·伯德的名字。他當時在印第安納步行者隊主教練的位置上干得相當不錯。
摩根轉頭看里德。哪個操作更好?伯德還是麥克海爾與帕里什的交易?
里德笑了笑,麥克海爾和帕里什的交易。他說的是1980年,他用很水的喬·巴里·卡羅爾換來了未來的名人堂成員凱文·麥克海爾和羅伯特·帕里什。如果有人告訴你,當年他們就知道伯德一定能取得后來的成就包括我,這種人都是騙子。
我開始瘋狂記筆記,海米在一旁怒視著我,里德開始滔滔不絕地聊起伯德、麥克海爾和帕里什。不過拉塞爾的交易應該排在第一。摩根說道,他替我說了我想說的話。
哦,是啊。里德說。他對我說:你知道我是怎么弄來拉塞爾的,不是嗎?
還沒等我回答,贊恩拿胳膊肘碰了碰我。無論你做什么,別跟他說你知道。他輕聲對我說道。
我對那筆交易有所了解,知道那涉及1956年與圣路易斯老鷹的交易,凱爾特人換來了拉塞爾的選秀權。
你用兩名偉大的球員換來了他,是吧?我說。盡管有贊恩提醒,但我也不想表現(xiàn)得太無知。
是,但那不過是最簡單的部分。他說,我把艾德·麥考利和克里夫·黑根給了老鷹,換到了二號選秀權。但羅切斯特皇家隊仍然擁有一號選秀權。
所以你是怎么讓他們不去選拉塞爾的呢?
里德笑了。我為他搭了一個完美的舞臺。
白雪滑冰團。他說。
白雪滑冰團?
沒錯。沃爾特·布朗( 凱爾特人隊老板 )是白雪滑冰團總裁。我讓他給羅切斯特的老板萊斯·哈里森打電話,跟他們說,如果他們不選拉塞爾,我們就會派白雪滑冰團去他們那表演一周。
所以說你用白雪滑冰團換來了比爾·拉塞爾?
對頭。
我這輩子再也沒有寫過這么輕松、這么有趣的專欄文章了。
那天吃完午飯后,兩個人找到了我。第一個是贊恩,他手里拿著一張紙,說道:如果你還想來,周一晚上給我打電話,確保我們第二天會照常進行就行了。
我向他表示感謝,同時保證,就算未來還會參加午餐會的話,短期內(nèi)我也不會來了。
緊跟著贊恩的是海米,現(xiàn)在我終于搞清楚,他的全名是海米·珀洛。因為他在華盛頓子彈隊負責過多年的社區(qū)關系工作,我對這個名字也有印象。
海米看了看贊恩,我想知道他倆會不會打起來。
明天你去老兵協(xié)會嗎?贊恩問道。
不知道。海米回答道,誰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活到明天。
他轉向我這邊,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再次接受他的嘲諷。他把手扶在我的背上,靠近我,放低聲音跟我說起了悄悄話。記住一件事。他說,里德·奧爾巴赫不僅是歷史上最聰明的籃球教練,他也會是你見過的最好的人。
他站直身子,如果你敢引用我這句話,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說完這句他就走開了。
那篇專欄的標題是《 與傳奇共進午餐 》。整篇文章,無論怎么看,都是里德在講故事。這篇專欄刊出后不久,一個周一晚上,我的電話響了。打電話的是贊恩。
里德想知道,為什么你沒有繼續(xù)參加午餐會。他說。
哦,這樣啊,我不知道自己受到邀請了。
我跟你說過,你已經(jīng)得到邀請了。
他當然說過,只不過我認為那是他禮節(jié)性的表態(tài)而已。
明天你有空嗎?他問道。我本來沒空,但我可以改一下日程安排。
當然有。我說。
11點。贊恩說。
這一次我沒帶筆記本。可海米還是沖我喊叫了,因為我不熟悉在里德之前為喬治·華盛頓大學打球的人( 當然不僅于此 )。我覺得自己在這群幾乎不認識的人中間有了一種徹徹底底回家的感覺。有幾次,當我對一些事情發(fā)表看法時,里德總是搖搖頭,用手肘輕輕撞一下我。
孩子,讓我告訴你為什么你錯了。他說。
然后,他就會娓娓道來。
吃完飯出門時,贊恩問我:下周一有空嗎?
有。我說,請務必叫上我。
接下來的四年,如果電話不響、聽不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丹尼和布里吉特的爸爸嗎這句話,我的周一夜晚就是不完整的。那時候,我可以說出自己一周里最喜歡的一句話。
約了,明天11點見。
到了后來,當我開始動筆寫這本書時,我才明白,小圈子里的每個人都有著相同的感受。周二,11點,中國多爾。
別遲到了。
還有,別想著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