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口齒留香韓良露和李漁的閑情偶寄
蔣勛
韓良露寫李漁《閑情偶寄》的文字以前零散看過,這一次把整冊文稿帶在身邊,在旅途中一篇一篇重看,特別有趣味。
旅途第一站在舊金山奧克蘭(Oakland),朋友邀我去一家叫Chez Panisse的餐廳,吃到當季、當?shù)貥O新鮮有機種植的櫛瓜花,拌著腌制橘皮絲,吃著吃著就想念起良露來了,她在許多書里強調(diào)的也就是當季、當?shù)亍?/p>
良露走得突然,許多人懷念她,懷念她書寫生活里的點點滴滴,吃的、住的、露臺上種的花草、二十四節(jié)氣的變化,旅途中一個一個城市的食衣住行,不同的傳統(tǒng)文明,人如何在小小生活瑣事里積累出文明的厚度。
是的,小小的生活中的瑣事。她好像都不談大事情,許多人因此先入為主,把良露歸在美食家,好像她只關(guān)心吃。
吃,的確是她關(guān)心的,民以食為天,她卻像是借著吃做基礎(chǔ),推動著生活的品味。從吃出發(fā),擴大成為對生活整體品味的關(guān)心。
品味自然是文明的基礎(chǔ),吃的品味,穿的品味,住的品味,交通的品味。沒有品味,現(xiàn)代城市暴發(fā)戶式的繁華、粗鄙、無教養(yǎng),其實連繁華也稱不上,只能說是錢堆出來的冥紙般金光閃閃的荒涼吧,比樸實的農(nóng)村荒涼,比幽靜的小鎮(zhèn)荒涼。那樣賣弄夸耀富豪的粗鄙,只是讓人性難堪,令人性悲哀吧。李漁在強盛富庶的清代盛世,提出閑情偶寄,讓暴發(fā)戶的難堪學習品味,韓良露在21世紀突然暴發(fā)的兩岸,也在思維品味的艱難吧。品味艱難,只好從比較容易的吃開始談起。
有一次剛從托斯卡納區(qū)回來,跟良露談佛羅倫薩大火炙烤牛排的壯觀,她興沖沖就從佛羅倫薩的牛排談到十四世紀這個城邦如何打敗強敵錫耶納( Siena )。
大凡接觸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建筑繪畫雕刻,大多對托斯卡納區(qū)的這兩個城邦都會很熟。我去過無數(shù)次,在錫耶納的貝殼廣場看當時的市政規(guī)劃,看幾個商業(yè)家族領(lǐng)先建立世界最早的銀行納稅系統(tǒng)與選舉制度,畫家勞倫采蒂( Lorenzetti )在市政廳墻壁上已經(jīng)描畫出完整宏觀的市政管理藍圖,然而,歷史上一直疑問:為什么錫耶納失敗了?敗給了原來落后于它的鄰邦佛羅倫薩,失去了領(lǐng)導文藝復興運動的歷史契機?
我去了很多次錫耶納,去了很多次佛羅倫薩,也在佛羅倫薩吃了有名的大火炙烤牛排,第一次聽到良露像巫師一樣慧黠地說起佛羅倫薩牛肉與戰(zhàn)爭的故事,現(xiàn)在回味還是興趣盎然。
她不是冬烘式的大學歷史教授,沒有閉鎖在假知識的井底,她不負責歷史解讀的虛假理論脈絡(luò),她津津有味地說那大火牛排的滋味,仿佛十分惋嘆錫耶納人的文明里少了這一項豐富有生命力的品味。
朋友都知道良露熱衷占星術(shù),迷戀神祕主義,迷戀古老巫的文化里豐富的心靈世界。她的確像古代的巫,出神的時候,說起話來不容易停。我一旁觀察,常覺得有異靈附身,有時說著說著她忽然戛然而止,仿佛那靈走了,她就像泄了氣,不想用人間的肉身說話,一下子安靜下來。
她常常讓我想起遠古在龜甲牛骨上鐫刻卜辭的巫,留下歷史上刻骨銘心的吉兇。
人類在漫長演化的文明中,或許有許多不同感知的能力,我常常想像神農(nóng)嘗百草的年代,把每一種植物放在口中品嘗,甜、甘、酸、辛、辣、苦、澀、嗆現(xiàn)代社會語書里愈來愈扁平無感的字,原來是一根一根草、一片一片葉子放在口腔里慢慢咀嚼出的滋味。那樣豐富多變的味覺層次,語言文字其實是不夠用的。沒有味覺,不懂品味,文字語言也都干巴巴,貧乏而無趣味。
現(xiàn)代學校教育依賴文字,好詭辯,美其名叫做邏輯、理性、思維,最后狹窄到只剩口舌狡辯。復雜人生一律簡化,只剩下是非題和選擇題,非黑即白。不知道視覺系統(tǒng)里光是白,視網(wǎng)膜上就可以歸納出至少四百種變化,甜白、象牙白、月白、珍珠白、米白、銀白、粉白……與感覺系統(tǒng)有關(guān)的味覺、嗅覺、觸覺、聽覺,和視網(wǎng)膜一樣,充滿豐富的層次,我們可以單憑嗅覺辨認一萬多種的記憶,這些都被現(xiàn)代教育排斥在青年成長的門外了。學校教育,是非與選擇,簡化了人復雜的感知能力,把人當機器,是非選擇做得愈好,愈像機器,感覺系統(tǒng)愈是呆滯貧乏,F(xiàn)代學校教育因此出產(chǎn)一批一批無感覺、無趣味、無生命活力、面目可憎褊狹的知識分子,除了分數(shù),一無所有,自命不凡,貧血冷酷,見之如見骷髏,令人恐懼。
良露的文字是有溫度的,如同李漁,相隔三百年,他們?nèi)缰海悸队虚e情,李漁也有閑情,他們大概都鄙視借口沒有閑情而把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的知識分子吧。
知識貧乏到?jīng)]有閑情,17世紀的李漁已經(jīng)在警告,到了21世紀,良露再次提醒,沒有閑情把生活搞好,文明將大打折扣。如果物質(zhì)生活極為貧乏,連一小塊可以眺望城市的露臺都沒有,何來文明?不知季節(jié)冷暖,聽不見風聲雨聲,看不見門前月光(閑),嗅聞不到草花日光之香,冷暖無心,不關(guān)痛癢,要空洞虛假的精神生活何用?
良露在南村落時代辦了很多活動,不講空洞理論,邀請有經(jīng)驗的匠師,帶領(lǐng)大家品味生活。我對蔥開煨面極感興趣,因此報名參加了天香樓保師傅的課。蔥開煨面是淮揚料理,以前出身空軍的主廚有過很好的蔥開煨面。這些年廣州街附近一家小館也還有蔥開煨面。我的好奇是這面看起來就是蔥和一點蝦干,但湯底醇厚,覺得一定有玄機。那一堂課領(lǐng)悟很深,知道簡單的蔥開煨面,湯底要用小火熬魚,連頭帶尾,煮一天一夜,魚煮糊了,剔去魚肉魚骨,純用濃郁湯底下面。面也要用小火煨。煨這個字,像愛人耳鬢廝磨,這樣慢火慢煨的心情,恐怕要絕跡了。
煨不能用急躁大火,小火慢慢煨,要有時間,有耐性,有閑情,讓小火里的濃郁湯汁煨進面里。煨像一種親密的滲透,不懂煨,菜不入味,人生也一樣浮泛貧乏,上床做愛,也少了肉身依偎之親,煨即是偎,不懂料理中小火慢煨,也不會懂人與人的依偎,沒有溫度,沒有親昵依靠,如同遠食,只有表面蘸醬,吃了就走,內(nèi)里全無滋味,事后也無回味。
教了幾十年大學,很后悔,早知應(yīng)該多帶著學生燒菜。課綱一改再改,無關(guān)乎品味,人還是一樣粗糙,不如從煨學起,或許保師傅的煨可以讓學生領(lǐng)悟更多。
以前吃蔥開煨面,總心里納悶,不知道為何好的煨面,蔥可以如此焦香。那一堂課才恍然大悟,鐵鍋燒到火紅,一大盆蔥下去,不可以攪動,就讓蔥在大火極燙熱高溫的鐵鍋中綻放又收縮,釋放出焦香,只要一動鏟子,熱度降低,蔥就不開了。
材料如此簡單,蔥開煨面里有狂野,有細膩,有潑辣,有溫柔,仿佛真正的人生。五味雜陳,講的是料理烹調(diào),也講的是人生況味。
良露和李漁的料理都不煩瑣,最簡單的料理,藏著最重要的經(jīng)驗與智慧,李漁如此講他的料理,韓良露也如此講她的料理,所謂玄機也就只是簡單二字。簡單是一種專心,現(xiàn)代人好像關(guān)心很多事,東說西說,事事都有意見,卻可能沒有一件事有真正的專心,聒噪喧囂,卻無一點內(nèi)蘊,就離煨這個字十萬八千里了。
華人傳統(tǒng)講火候,畫畫、寫詩、做人都是火候,大概多來自料理的經(jīng)驗。
看人吃東西,品味即一無遮掩,一人口沫橫飛,說得天花亂墜,只要看他面前如此粗糙對待一碗蔥開煨面,大概也就知道了八分,人品高低,也就不想分辨什么,淡淡一笑也就好了。
我讀李漁,讀韓良露,都常常有淡淡一笑的快樂。
良露在這本書里轉(zhuǎn)引了李漁說明代康海(對山)的一段故事?岛=ㄔ旆孔诱龑Ρ壁,一眼看去都是墳冢,客人來他家,看了不舒服,說了一句對此景,何以為樂?
每天看墳?zāi),怎么會快樂?/p>
康;卮鹫f:對此景,乃令人不敢不樂。
李漁很贊賞康海不敢不樂的生命哲學,死亡當前,不敢不樂,良露也很贊賞李漁不敢不樂的閑情,很仔細記錄下李漁教人如何四季行樂的方法。
李漁是經(jīng)歷過明代滅亡的,滿洲人入關(guān)統(tǒng)治,下剃發(fā)令,留發(fā)不留頭,許多人真為此死了。按照儒家的忠孝,李漁也是應(yīng)該要殉國的,但他活下來了,剃了發(fā),留了辮子,做了清帝國國民,不敢不樂,因此很認真吃好東西,寫他的《閑情偶寄》。
李漁做過明朝人,明朝亡了,該死沒有死,不敢不樂,他就在清帝國的統(tǒng)治下寫他的《閑情偶寄》,告訴你筍要怎么吃,每年沒命攢錢,等候十月吃蟹,帶著一個小戲班流浪大江南北,到處演自己新編的戲。
我初識韓良露是在20世紀末了,是真正威權(quán)時代的尾巴,臺灣禁忌很多,歐洲好一點的電影都在禁忌之列,良露那時二十歲上下吧,就帶著一批好電影,四處放給大家看,許多那一代青年思想的啟蒙并不在學校,而是在像良露的地下電影放映室。我常想,她真像李漁,李漁有時被人批評玩世不恭,他的劇本里許多情愛戲,男歡女愛,感官纏綿,不輸波多野結(jié)衣,但是作為朝代更迭的文人大都該知道文字獄的白色恐怖,李漁不談家國興亡,不上當,他帶大家認識如何吃喝玩樂,他的玩世不恭,或許大有深意。死亡就在前面,他就大膽說:不敢不樂。
我喜歡良露談父親的故鄉(xiāng)江蘇海安(毗鄰李漁家鄉(xiāng)如皋),說江浙人如何嗜吃細致河鮮,用慢火燉蘿卜絲鯽魚湯,像一曲昆腔,清淡婉轉(zhuǎn)細嫩。但她也喜愛贊賞母系(外婆)來自臺南的大火干煎赤鯨海魚的熱烈焦香。她的身體里,有江浙的細致溫婉,也有臺南的狂野熱烈,有河流的委婉,也有大海的澎湃。像李漁,像良露,或許才能開始在自己身上救贖回真正的人性價值吧。我這樣閱讀李漁,也這樣閱讀良露。
二○一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中元節(jié)寫于溫哥華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