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貧寒，不知書是何物，但知道人家在電影院門口擺個攤子，租閱“畫人書”。此畫人書非它，即是小人書也，大抵是上圖下文。此道今日兒童已不知，因為Ipad已經(jīng)取而代之，所以眼見得小人書要成為古董了。其實啟發(fā)心智、誘發(fā)想象，復(fù)能訓(xùn)練注意力，對于兒童來講，無過小人書，因為它是一個個漂亮的圖畫組成的敘事，在抽象、具象之間形成微妙之平衡，意義在模棱兩可之間，境界需要稍微去想象，乃是再好不過的啟蒙工具。

　　我之中了文學(xué)的毒，就是從這些小人書開始的。

　　凡小人書，大抵是根據(jù)現(xiàn)成故事改編，其中一類故事。易于編輯，單篇即可成書，即是寓言。我尤記得幼時看過的小人書，至今留下較深印象的，以寓言故事改編的為多。譬如講述兩個人比賽割肉，以彰顯勇氣的故事（即本書所收《割肉相啖》），但見兩位人物，本來是峨冠博帶、器宇軒昂，正在喝酒，忽然捋起寬大的袖子，拿出刀，就肱二頭肌大肆割肉，直接塞進(jìn)口里，因為圖片是黑白的，所以血色并不見，因此也就并不感到恐怖，倒是因其超越日常邏輯的非凡舉動，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再如講一只生長在狗群中的小鹿，誤以為自己乃是一只狗，最后出了家門，被別家的狗大快朵頤了（即本書所收《臨江之麋》），當(dāng)時的害怕和擔(dān)憂，今日仍然記得。此外，譬如刻舟求劍、曹沖稱象、杯弓蛇影、請君入甕、鐵杵磨針等故事，皆曾見于小人書中，后來讀到原文，方能對應(yīng)幼時記憶，豁然有所領(lǐng)悟。

　　依然是在幼時，唯一的娛樂是看看電視，彼時在晚六點多，似有專門之兒童節(jié)目，而大放其水墨一般的動畫片，雖然樸拙，不及今日之大制作，卻奇怪地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依然記得的，比如講從大樹上掛下一串猴子，以尾巴相系，欲往井中撈月（即本書所收《猴子救月》）；比如講一個醫(yī)生幫助一只老虎拔去腳上的刺，此老虎感恩，每每銜來鮮貨，拋擲醫(yī)生家中，后來一日，老虎銜來一個人尸，惹這醫(yī)生吃了一場冤枉官司（即本書所收《老嫗與虎》，應(yīng)有改編）。

　　甚至小學(xué)的語文教科書中，也引入些寓言。我仍然記得的，包括《寒號蟲》、《農(nóng)夫與蛇》、《狼和小羊》、《狐貍與葡萄》、《狼來了》、《龜兔賽跑》等等，不僅有中國的，還有外國的了（《農(nóng)夫與蛇》等，其實皆出自《伊索寓言》）。

　　凡此種種，皆證明，寓言曾經(jīng)廣泛活躍于吾輩的記憶中。因其活于記憶中，無形中影響吾輩之行為，此其教育意義也。

　　在佛教進(jìn)入中國后，古代印度寓言故事的寫作方法（至今在佛經(jīng)譯文中偶然會見到擬人化的寓言故事，最集中的是《百喻經(jīng)》），開始影響本土的文人。在唐代，便有柳宗元出來，做了許多的寓言，如著名的《謫龍說》、《臨江之麋》等，都是動物作為主角的——柳宗元其實很是受了佛教影響的。此后，蘇軾也做過一些以動物為主角的寓言，如《螺蚌相語》、《方軌八達(dá)之路》等，語言流利。擬人化的寓言又在明初一時興盛，最著名的，自然是神乎其神的劉伯溫所做的《郁離子》，里面的《噪虎》、《老鱉笑夔》、《狙公餓死》、《螇螰》等，皆是以動物說話為特色的�！�—自然，重于人事的寓言故事，自來都是有人寫的。

　　其實，無論是著重人事，還是擬人化萬物為主角，只要以簡短的結(jié)構(gòu)容納下一個有意義的故事，我們是都可以視之為寓言的。仍然歸結(jié)到《莊子》，其《外物》篇有“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的著名結(jié)論，其實“寄之他人”的故事、寄之?dāng)M人化萬物的故事，皆所謂“言”，通過故事的框架，它們是想表達(dá)另一種東西（無論是西方的“moral”——道德教訓(xùn)，還是東方的“道”），即所謂“意”，在這個方面，二者乃是統(tǒng)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