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哈克什市場的一家舊書店里,我從圖畫書的架子上抽出一本圖畫書,偶爾的。
灰綠色調(diào)子的封面,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功底深厚的畫風,畫著我熟悉的灰綠色的大街,石頭墻面的大房子,有一只心事重重的兔子,以自持而不剛毅的姿勢在房子前走過。它微微垂著頭,以致耳朵都向前耷拉下來了,它的體面里有點黯然與緊張,因為命運讓它勉為其難。它拖著長長的影子,走著,并不回避自己的責任,但并不熱衷。它的樣子,它身上的衣服,讓我想起弗蘭茨約瑟夫一世皇帝。為了安撫拿破侖,他曾不得不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拿破侖。他也穿著鑲墨綠呢領子的上衣。
是的,這本圖畫書讓我想起了維也納。溫文爾雅的感傷無所不在的地方,它脆弱而自重。第九區(qū)的古老街道上,整街整街,都靜靜立著那樣的大房子,人經(jīng)過它的身邊,顯得軟弱和敏感,像身材矮小的孤兒。維也納是個不光有溫文爾雅的感傷,而且也時時把玩這種感傷的絮絮叨叨的城市,非常布爾喬亞。
每次去維也納,那里總下雨。
雨水一條條地,從咖啡館露天座翻起的椅背上滴落下來。下午時分,咖啡館里常有樂隊演奏室內(nèi)樂和一些多年以前的小曲,說是小曲,也都是舒伯特式的。矮個子,深色頭發(fā),講究禮儀的男人們盡心盡力地演奏著,但他們臉上有明顯的不快和緊張——提琴因為雨天潮濕的空氣,音色不怎么對頭——以及吃驚,他們一邊繼續(xù)演奏,一邊不相信自己竟然能容忍自己這樣演奏下去。我打著傘,從沿街邊的窗外看進去,他們的臉常讓我以為里面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從前施特勞斯也常在環(huán)路上的咖啡館里拉小提琴,至今在席德林咖啡館里還保留著他拉琴的蠟像,他也是個小個子男人,深色頭發(fā),他的姿態(tài)里,有種老維也納式的恣意和陶醉。
現(xiàn)在咖啡館里的人不再像從前那么挑剔音樂了,或許也多年沒有父輩的好福氣,花一杯咖啡的錢,就能欣賞到施特勞斯的琴藝。現(xiàn)在咖啡館里的人,在音樂聲中,蜷縮在磨得光禿禿的絲絨扶手椅里。墻上嵌在描金的枝蔓與貝殼中的鏡子,已經(jīng)天長地久地發(fā)了黃。大理石的咖啡桌面上,有被年復一年的新杯子底磨出的細紋。斜斜地貼著桌面望過去,那上面靜靜蟄伏著成千上萬的劃痕。從歐洲最好咖啡的精益求精,到戰(zhàn)爭時期代用品的粗劣,杯中物已經(jīng)早早化為某人在某年某月加快的心跳,但杯底的劃痕仍舊留著。如今咖啡館里的人,默默地讀書,或者發(fā)呆,在音樂中不動聲色,他們與舊桌椅和發(fā)悶的舊音樂渾然一體,但個個都不再有當年在咖啡館里結黨的意氣。
下雨的時候,不光是琴的聲音發(fā)悶,咖啡的香氣也有些發(fā)悶,甚至連牛奶都不如從前的香濃與活潑。將它注進咖啡里,它便重重跌到杯底,然后才一卷卷慢騰騰地潛上來,如同烏云翻滾。人人都吩咐服務生說:“請來燙一點的!边@咖啡就是將上顎燙起了皮,也還是不如回憶錄里的好喝。甚至也不如美國中西部旅館里提供的速溶咖啡包,那咖啡包簡陋無趣,倒有可能給你“居然也是咖啡”的驚喜。下雨天,真是不能在維也納的老咖啡館里無所事事。無所事事地望著窗外,音樂掠過耳朵,心情總是越來越黯淡下去,一腳踏空的感覺像沒消化的牛排一樣頂著。然后,未放下的心事,一件一件地被想起來,日本人的飛機炸了東方圖書館,東方圖書館和商務印書館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天,張元濟站在自家在上海市區(qū)的院子里,看著遠遠的濃煙,東風將灰燼吹到市區(qū),雪一樣地落下,他心里最知道,那些灰燼,不是圖書館里小心保存著的中國珍本、孤本書,就是印刷廠里存著的幾十令紙張,他的一家一當,變成漫天飛舞的紙灰。忘了是誰的回憶錄里寫,張元濟就在自家的院子里站了一天,什么也沒說。連我結婚前捧著一束花走在路上,被迎面而來的女人撞掉的事都想了起來,白色的雛菊散落在被冬天雨水打濕的地上,花瓣都臟了。“咦!”我這樣驚叫。這么多年,這件事還一直不敢告訴我媽媽,怕她為此心煩。如今想起來這千里萬里之外,多年以前的事,心中還是忿忿的,還是不肯釋懷。
在環(huán)路上的歌劇院,方方正正的,淡黃色的房子,已被雨水淋濕了,像一個被忘記投遞的包裹。傍晚劇院開演前,衣冠楚楚的人們在馬路上急急地左奔右突,像兔子一樣跳著,為了躲避自己腳上的漆皮鞋踩到路上的水洼。穿燕尾服的男人跳起時,帶動了身后那兩片燙得平平整整的黑色禮服。大多數(shù)人還是穿傳統(tǒng)的禮服去歌劇院,孩子們也是這樣,我看到茨威格在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寫的小說里曾描寫過的黑色天鵝絨上衣,此刻還服帖地穿在一個少年的身上。他反而不跑,只是急急跟在父母身后走。他的頭發(fā)向兩邊分開,梳得一絲不茍,帶著一股子舊日上流社會子弟身上的規(guī)矩和乏味。
從停車場到歌劇院入口處的短短幾個街口,歌劇開演前,三三兩兩都是這樣富有戲劇性的黑衣人。那些匆匆經(jīng)過的黑衣人,很快就不見了,就像舊維也納的幻影。街道再次寂寥下去,于是現(xiàn)代歐洲街道的那種鋼鐵般的精確,從雨中再次浮現(xiàn)出來。從玻璃門外望去,那些珠光寶氣的人云集在歌劇院的巴洛克門廳里,他們無聲地笑著,彬彬有禮地點頭,行接吻禮,一路緩緩地向那富麗堂皇的建筑深處退去。歌劇院的門廳幾乎整天都是燈火通明的,因為一天里有五次參觀歌劇院的節(jié)目,專門接待旅游者。但是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璀璨。女人身上的珠寶,男人身上的一絲不茍的黑禮服使這里好像突然蘇醒過來似的,煥發(fā)出巴洛克建筑那種暖融融的洋洋得意,毫無節(jié)制的奢華,那曾經(jīng)是在舊時代的油畫里看到的情形,當巴洛克還活著,風頭正健、人、口味、建筑、生活方式都相得益彰,像一盤七巧板一樣分毫不差。那時老皇帝還活著,天下太平,巴洛克的趣味深入到維也納的每一處。歌劇院門廳里的人漸漸消失在紅色天鵝絨面子的劇場大門后。
成百上千片閃爍的水晶吊燈,不動聲色地照耀著它漸漸變空的過程。然后,他們完全消失了。因為雨水而留在地面上雜亂的鞋印也被清潔工很快、很細心地擦去了。
一個遲到的女人,拉起她緊貼在身上的藍色禮服的裙擺,邁著細碎而急促的步子,向蒙著猩紅色天鵝絨的、正在合上的劇場大門奔去。她手腕上古老的粗大金鏈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那上面吊著八角形或者圓形的家族徽章,高跟鞋的鞋跟急促地敲擊著十九世紀的大理石地面,那聲音如同從山上一路滾入深淵的石塊所發(fā)出來的,然后,像鳥一樣猝然消失。要是跟她進去大廳,能看到,那里金碧輝煌的雕像和廊柱后,是一片雍容的灰綠色。那里無所不在的金色——奧地利人內(nèi)心真正的顏色——,將灰綠色里的惆悵調(diào)和成文雅的炫耀和精致的享樂,讓你可以忘記哈布斯堡王朝腐爛時的不堪,以及從此以后每況愈下的恥辱。
舊皇宮的各個大小廣場上,有哈布斯堡王朝的歷代皇帝、親王與皇后們的青銅塑像,他們濕漉漉的,身上臉上,一條條掛著淺綠色的水漬。
兔子的故事顯然是影射哈布斯堡王朝的。兔子的家族岌岌可危,小兔子先生為了拯救家族,不得不到德國去尋找可以結婚的家族,一個更強的家族,通過聯(lián)姻來保住家族的地位。從特麗莎女王開始,這個強大的王朝放棄了戰(zhàn)爭,轉(zhuǎn)而用結兒女親家的手段來鞏固王國,化解紛爭,擴大領土。她使得靠戰(zhàn)爭打江山的帝國成為精于音樂、巧克力蛋糕、葡萄酒,用珠寶鑲嵌馬車,連廚娘都為皇家劇院的女演員去世而失魂落魄的溫柔鄉(xiāng)。當你要進攻我的時候,我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你,宛如在你已經(jīng)端平了槍瞄準的時候,在你槍口上插入一朵玫瑰花。
幾百年來,全奧地利人都認同“寧可要中庸的和平,也不要輝煌的戰(zhàn)爭”這樣的處世態(tài)度,終于使奧地利人有了與德國人不同的氣質(zhì),奧地利人幾百年來在太平世界里養(yǎng)成的世故、精巧、脆弱、敏感、注重內(nèi)心世界、講究體面和自尊,終于使他們不會被素來有大志向的德國人混淆起來,大志向常常是很影響享受的,所以他們將大志向從自己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了。
從此,他們將畢生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享受上。城里無數(shù)的戲院,維也納森林邊上無數(shù)的巴洛克宮殿,多瑙河流域的修道院個個都能拿出自己釀制的特色葡萄酒,學音樂的年輕人不計其數(shù),小市民的心理問題成就了人類心理學上最重要的突破,不起眼的小咖啡館里放著的桌椅,都是青年風格的大師杰作。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奧地利被四國瓜分,奧地利外交部部長用了十年時間在美泉宮陪占領者喝上好的葡萄酒,奉上全維也納最美的宮殿,他教會占領者們過奧地利最奢華的生活,從而為奧地利贏得了獨立。這世界上,誰都不如奧地利人那樣懂得美好生活的重要。這個王朝腐爛時,最特別的情形,就是國家已經(jīng)充滿陳腐之氣,危機四伏,但奧地利特有的文學和藝術,卻在那時噴薄而出,維也納人都陶醉在精神的享受中,從咖啡館溢出的“不看世界的世界觀”風行一時。
歌劇院里每個觀眾都有比別國的職業(yè)音樂家還要敏感的耳朵,維也納每家咖啡館,雖然煙霧騰騰的,但都是一座充滿了思想和觀念的大學,和對潛意識下的內(nèi)心世界的探索,到處都是文學藝術要與傳統(tǒng)決裂,破土而出的蓬勃生機。上中學的男孩子們,以炫耀自己對新流派和新思想的熟悉為榮。整個社會亦步亦趨地跟著皇家劇院的女演員和男演員在戲里的舉止,學習做合乎宮廷禮儀的高雅市民,要是自己的高雅讓旁人認為自己是上流社會的一員,那簡直令人喜出望外。來自多瑙河流域的郵局小姐,為了過上體面的好日子,不惜毀滅自己。茨威格的這個故事,直說得讀者都不得不同情她。在咖啡館里看報紙的人們,總是跳過頭版的時政新聞,先看娛樂版上的新消息,新戲上演,是全維也納最大的事。頭牌女演員的死,比引發(fā)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費迪南皇儲被暗殺的消息更撼動人心。維也納四百年來,已經(jīng)成了一個歌舞升平的地方,人人都不相信,除了千方百計將日子過得精益求精、津津有味以外,還有什么別的事要操心。
地球上,哪里能容得下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這樣奢侈的生活態(tài)度呢。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奧匈帝國成了分割后小小的一塊德語區(qū),像個斷手斷腳的殘廢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差點連國都亡了。埃貢·席勒畫的小人,個個都睜著身心饑餓的眼睛。奧地利的歷史,簡直像一出在歌劇院上演的戲。
我在弗洛伊德從前常去的煙鋪前,叫住一個矮個子的男人,他穿著米色的風雨衣,圍著淺咖啡條子的羊毛圍巾。他莊重地拿著一把傘,好像拿著一根名貴手杖。他看上去是個溫和的維也納男人。我問他去煤市怎么走。他看看我手里的地圖,微微一笑,說:“您這是要去戴曼點心鋪吧!
“是啊,下午,去吃點心!蔽艺f。
他歪歪頭,表現(xiàn)出羨慕的樣子,說:“啊,這會兒正是時候!
他直接指給我看去戴曼點心店的路,特別指出:“您能看到它的店幌子上有兩個K,那是皇家點心鋪的意思,比哈薩的蛋糕鋪高級。”
“哪一種點心最好吃,按您的口味?”我問。
“很難選擇。很難。這和您什么時候吃,怎么吃,和誰在一起吃,都有關系。”他說。
告別的時候,他祝我好好享受這個下午。
戴曼點心店的底樓,四周都是鏡子和貝殼飾紋,淺淺的灰綠色被金色的巴洛克裝飾線精巧地壓著。窗外雨中濕漉漉的街道襯托著店堂里的溫暖、干爽。焙烘著的面團發(fā)出新鮮的麥香,奶油和糖霜的氣味,融化了的巧克力黏糊糊、強烈的可可氣味,沒有加牛奶的咖啡清冽、尖銳的芳香,還有用糖腌了的各色水果焙烘時散發(fā)的酸甜,在這樣的氣味里,遙遠童年時代對甜品的渴望全部都在舌頭上蘇醒過來。
人們舒服、滿足地帶著小小的饑渴,在大理石的小圓桌前坐著,將自己干凈的手放在桌面上。小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將手平放在桌面上,等待甜點心被端上來。小圓桌前坐滿了這樣的人?课乙巫拥囊蛔廊苏f著法語。長桌上的人,看上去像是中學同學聚會,都是一樣年齡的老先生們,彼此的態(tài)度卻是少年人那樣的親昵,而且喧嘩。有人在桌上,像我一樣放著揉皺了的自助旅行書,那一定是沖著那兩個K而來的游客,東張西望的,在椅子上擰動身體。還有穿著體面的女人,帶著孩子來這里,他們當然是一家人,大人孩子都穿得這樣莊重,應該是在慶祝什么紀念日。他們讓我想起維也納小說里的描寫:交際花每年在自己心愛的人生日之際,都帶著自己和他的私生子來這里吃點心,然后去歌劇院看戲。她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自己的愛情。那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的故事。
我偷偷打量他們,好像他們是從1920年茨威格的小說掉出來的。窗外斜雨霏霏,迷蒙一片。他們穿著燙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母慈子孝的樣子,一切都合乎舊時代的禮節(jié)。那母子倆輕聲交談著,好像母親在告訴孩子不同點心的不同口味,以便孩子選擇。那母親的頭發(fā)有些發(fā)紅,那是猶太血統(tǒng)的標志嗎?故事里的女人是個猶太女人,但那是在大戰(zhàn)前,維也納的猶太人,大多早已在戰(zhàn)時死在波蘭的集中營里了。
戴了雪白扇形小帽的女侍者,從陳列著上百種傳統(tǒng)皇家甜點心的柜臺上拿來我點的蘋果餡餅。將柔軟的、新鮮的點心放在舌頭上,用上頜頂著,小心翼翼地移動舌頭,慢慢碾碎它,它融化開來,溫暖的香味在口腔里向鼻腔升上去。
那天,是布什開打阿富汗的后一天,電視新聞里一次次地播著炸彈在夜幕里閃閃發(fā)光地爆炸的情形,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最逼到眼前的戰(zhàn)爭。但在點心奇妙的香味里,戰(zhàn)爭仍舊顯得那么荒唐,讓人對它集中不起心思。吃點心,配英國茶,或者不加奶的咖啡,嘴里才會保留清冽,保留對味道的敏感。我那時這樣想。當時,戰(zhàn)爭是否會導致整個穆斯林世界與基督教世界的全面戰(zhàn)爭,大家心里都在嘀咕,但是坐在香噴噴的點心鋪里,我的心情就是緊張和憂慮不起來。過了六十年,我的心情與茨威格在回憶錄里寫到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維也納人的心情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維也納就是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還是纏綿于享受中。它像一塊巨大的沼澤地,只要你走進去,就會陷進去。
我知道我有點想維也納,所以我買下那本有太多德文,我?guī)缀蹩床欢膱D畫書。柏林秋天的下午,天早早就要黑,滿城灰色。而維也納即使下雨,也是灰綠色的,它那樣柔和。在柏林想維也納,那真是極自然的事,也是極放任自己的事。柏林硬,維也納軟。柏林嚴肅,維也納妖嬈。柏林激勵你上進,而且給你機會,維也納鼓勵你細膩,怎么細膩也不過分。在柏林你不得不讓你的意識很合乎邏輯,盡可能理性,做一個有秩序感的人。在維也納你可以無窮無盡地翻檢你的潛意識,將一切乖張的行為統(tǒng)統(tǒng)推給它,自己則可以體面地全身而退。在柏林得做個一板一眼負責的人,但在維也納,脆弱和崩潰本身就是正當?shù)睦碛桑辛烁ヂ逡恋潞退牟∪藗,茨威格和他小說里的女人們,克里姆特、瓦格納和他們那些陰郁、充滿情欲的金色曲線,千奇百怪的隱衷都可以得到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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