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想跑超馬的那些日子里，我曾瘋狂地收集各種與“巨人之旅”有關(guān)的資料。那時我才知道，近幾年，已經(jīng)有不少中國人完成過這個比賽。2013年，人民日報社的記者曾華鋒成為第一個完成全程的中國選手（2012年中國選手高清、于雷、楊建國等人參賽，但因為天氣原因，賽事路線臨時更改、縮短，他們雖然完賽，卻沒能完整體驗整個賽道）。曾華峰是一個頗具傳奇性的跑者。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在一次去外地跑馬的火車上，在鄰座跑友的口中，他是一個傳奇人物。據(jù)說，他原來是一個調(diào)查新聞記者，以筆為槍，單挑過黑幫，早年務(wù)過農(nóng)、做過工，后考研進入北京大學(xué)，現(xiàn)任職于人民日報社。他癡迷于跑步，跑過幾十個馬拉松和超馬賽事，速度快，耐力好，文章也寫得漂亮，在跑者中名氣不小。
在成功完成“巨人之旅”之后，曾華鋒用一本《奔跑332公里》講述了自己參加“巨人之旅”的故事。他自謂這是他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之一。奔赴阿爾卑斯山賽之前，雖然他已經(jīng)是一個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跑者，但為了順利完賽，他還是做足了準備，進行了長達8個月的備戰(zhàn)。8個月里完成跑量4300公里，模擬了各種環(huán)境：夜跑、雨中跑、三伏跑、亞高原跑、帶傷跑……每跑一步都是在為巨人做準備。所謂功不唐捐，站到巨人之旅的賽道后，一路上他多災(zāi)多難，頻繁遭遇惡劣天氣、高山失溫、膝蓋受傷、冰雹暴雨、困乏幻覺、孤獨沮喪……這些交錯在一起，一點點耗盡他的體能，拖垮他的意志。如果沒有8個月里吃下的苦，那么一定不會有最后完成比賽的運氣。
跑“巨人之旅”這樣的超馬賽，拼的不僅是體力和意志力，也考驗?zāi)愕难b備和后勤。曾華鋒事無巨細地記錄了為巨人之旅準備的裝備，諸如：幾件衣服、幾個頭燈、若干藥品、高度計、保險單，等等。跑友不要小看這大大小小幾十項準備工作，他們有時候是決定生死的關(guān)鍵。因為沒帶夠保暖設(shè)備，喜歡山地徒步越野的愛好者在深山老林里遭遇高山失溫，不幸殞命的例子并不罕見。
和曾華鋒的征戰(zhàn)有點類似的，還有胖胖熊寫的《在黑暗中醒來》一書。胖胖熊，本名曹晉，在越野跑界也是大神級的人物。此前，我在清華水木社區(qū)上看過不少他親述的跑步故事，仰慕已久。讀了他的《醒來》，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相較于曾華鋒，胖胖熊的征戰(zhàn)更顯極端。他跑過的賽事，有漢薩161公里山地越野賽、侏羅山區(qū)230公里越野賽、北極400公里極限穿越賽、巴伐利亞森林660公里賽、環(huán)勃朗峰168公里耐力賽、環(huán)富士山賽……
看到這些陌生的賽事名稱，你也許會無動于衷。但在許多跑者的心目中，它們卻是一生的終極夢想，可望而不可即。胖胖熊跑過的這些賽事，即使是放在超馬里，也可算是“小眾中的小眾”。它們不僅中簽率低，而且淘汰率超高，每次只有幾百人、幾十人，甚至十幾個人能夠完賽。
不過，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我在其他人的文章里意外得知，即使是胖胖熊這樣經(jīng)驗值滿血的跑者，兩次征戰(zhàn)“巨人之旅”，兩次都中途退賽，遺憾失利。這也算是從另一面印證了“巨人之旅”的難度吧。
曾華鋒、胖胖熊都提到了在超馬賽上中國和世界的差距。曾華鋒的書里提到一個細節(jié)：2013年有24名日本選手參加“巨人之旅”，17人完賽，完賽率遠高于賽事平均水平。而中國大陸選手有10人參賽，卻只有3人完賽。在賽事創(chuàng)辦上，鏑木毅創(chuàng)辦的UTMF（環(huán)富士山賽）已成為世界知名的超馬賽。歐美則更加成熟，圍繞著阿爾卑斯山、斯堪的納維亞山，打造了UTMB（環(huán)勃朗峰耐力賽）、巨人之旅等多個經(jīng)典超馬賽事。中國雖然也有無數(shù)的名山大川，近年來在北京、香港、大連、杭州等地也陸續(xù)涌現(xiàn)出了一些超馬賽事，但在商業(yè)化、知名度、組織、服務(wù)、路線設(shè)計等方面，本土賽事仍和歐美頂級賽事有著不小差距。
這兩年，報名參加“巨人之旅”的中國人越來越多。2015年，有近100人報名參賽，最終有14人站到了起點線上。超馬的熱度在上升，但如何打造出一個由我們中國人創(chuàng)辦的世界頂尖賽事，仍然是一個任重而道遠的夢想。我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2013年的“巨人之旅”，曾發(fā)生一件令所有跑者，尤其是中國跑者備感痛心的事。在比賽中，中國大陸選手楊源，在夜晚趕路時，不慎摔下懸崖，撞傷頭部離世。楊源是內(nèi)蒙古人，在北京的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會計。他是一個開朗的跑友，喜歡穿鮮艷的參賽服，常常會在賽道上停下來，給其他跑友拍照。他跑步跑得很瘋，哪里有比賽哪里就有他。和曾華鋒等有贊助商支持的跑者不同的是，楊源是自費參加“巨人之旅”的。
楊源發(fā)生意外后不久，“巨人之旅”的主辦方發(fā)布了通告，還在終點設(shè)立了紀念楊源的海報，讓每位完賽選手在此留言。舉辦方也決定在事發(fā)地點立一個石碑，以紀念這位1040號中國選手，警示危險。在賽后的頒獎典禮上，主辦方邀請了4位中國參賽跑者上臺，陳漱文還朗誦了楊源與劉玉美在賽前為“巨人之旅”寫下的長詩：
一次次的夢想，一天天的等待，心中充滿期盼。我們帶著遙遠的祝福，與世界各地的朋友相聚在阿爾卑斯山下。長城問候阿爾卑斯山，中國與世界牽手。
我們將日夜兼程，呼吸著大自然的芬芳，陶醉于路上的壯麗迷人的風(fēng)景里�？v橫山水中，而無車馬喧；馳騁天地間，其氣浩然。我們追逐太陽，伴隨月亮，穿越風(fēng)雨，俯瞰山下的萬家燈火。一路奔波，一路歌。我們健壯了體魄，更凈化了心靈。對自然的熱愛，讓我們熱愛生命，于是，我們的勇氣與信心倍增，將一路向前，永不停。
我們將用汗水與毅力收獲美好與友誼，永遠回憶快樂與自由。
前些天，我又上網(wǎng)找到了當年央視跟拍“巨人之旅”的視頻，找到楊源的博客，他留下的照片，跑友的悼念文章，深夜一篇篇翻過，心中仍不時感到一陣陣痙攣。命運就是這樣，他未知，他殘酷，前一秒鐘，對你還是笑臉盈盈，下一秒，也許就是天人永隔。就像有跑友所言，命運常常在你最為意氣風(fēng)發(fā)壯志滿懷的時刻，給予迎頭一擊，斬落馬下，不留一絲后悔的余地。楊源，這個熱愛跑步的人，他的靈魂就這樣沉睡在了阿爾卑斯山中。
想到楊源，還想起一個人，也讓我難以忘懷：嚴冬冬。我是在翻開《天生就會跑》時才注意到這個名字的�！疤臁笔且槐局v述墨西哥傳奇的跑步部落塔拉烏馬拉人故事的書，嚴冬冬是譯者。在這本書的扉頁上，印著這樣短短幾行字：
嚴冬冬
自由攀登者、自由職業(yè)譯者
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2008年作為北京奧運火炬接力珠峰傳遞登山隊隊員，成功登頂珠穆朗瑪峰。2012年7月9日，在新疆西天山托木爾地區(qū)登山下撤途中不幸遇難。
這一百來個簡簡單單的漢字之外，有著一個更鮮活的嚴冬冬。1984年，大雪紛飛的時節(jié)，他出生于遼寧鞍山一個普通的家庭。從走進學(xué)校開始，他的人生就仿佛開了掛，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最后以鞍山市理科狀元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他愛上了登山。畢業(yè)之際，和很多清華學(xué)生選擇出國、進投行央企不同的是，他沒有去任何單位工作，而是選擇成了一個自由職業(yè)者，依靠翻譯書籍賺稿費，攢夠了錢就登山。這似乎有點不務(wù)正業(yè)，在很多人眼里，他成了怪人。但也有不少人，尤其是那些因為各種顧慮而屈服于現(xiàn)實生活的人，私底下非常羨慕他，羨慕他活得純粹，為了理想無所顧忌。
對于登山者來說，死亡是不可回避的話題。珠峰上最讓人驚駭?shù)某�了雪域奇景，還有那倒在沿途、已成為路標的“干尸”。在走上登山這條路時，嚴冬冬就有了心理準備，他曾經(jīng)許諾5年內(nèi)不會找女朋友，因為“怕有牽掛，就像西門吹雪結(jié)婚后，他的劍法就有了破綻。登山很危險，我可能隨時都會掛掉，所以暫時不談感情”。他甚至認為，作為一名登山者，他的宿命一定是長眠深山，這是一件必然會發(fā)生的事。一語成讖，我們也許能藐視死神，卻不能驅(qū)走它。2012年7月9日，在登天山下撤的途中，宿命來了。嚴冬冬的搭檔周鵬回憶了事故的殘酷與心碎：
嚴冬冬不幸墜入冰裂縫。我馬上繩降至冰裂縫底部觀察狀況。冬冬墜落后卡在冰縫，被冰水浸透，墜落時受到撞擊，大部分意識失去。我們立刻開始救援。22時以后，冬冬對呼叫無任何反應(yīng)。但我們?nèi)匀皇┚�，持續(xù)至23時30分左右，救援的繩索繩皮磨破，無法工作，我們體力也完全透支。在沒有任何有效裝備且體力透支情況下，救援被迫停止。救援期間，大雪一直持續(xù)。
當晚，我和李爽在冰裂縫邊露宿一晚。因主繩無法使用，我們沒有任何裝備可以支撐重新下降至冰裂縫底部觀察冬冬生命狀態(tài)。7月10日早上，我們多次和嚴冬冬交流，仍然無任何回應(yīng)。11時，停止營救，向下撤離。
就這樣，嚴冬冬的生命定格在了28歲。嚴冬冬去世后，家人曾想尋回他的遺體，但受限于惡劣的環(huán)境，最后只能忍痛決定讓其長眠天山，并在嚴冬冬登天山的路線上選擇了一個海拔低的地方，立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墓碑，以此紀念。

請不要站在我的墳前哭泣

我不在這里，我不會睡去
我是千萬縷吹拂的微風(fēng)
我是簌簌落下的紛揚雪霧
我是朦朧變換的溫潤煙雨
我是田野上低垂的谷穗
我駐足于清晨的安寧
我也流連于飛鳥盤旋的翼間

那瞬息萬變的靈動
我是夜間星辰的光輝
我是綻放的花朵
是無人空房中的靜謐
我是千回百轉(zhuǎn)的悠揚鳥語
一切的美之中都有我的身影

請不要站在我的墳前哭泣
我不在這里，我不會逝

這是嚴冬冬翻譯的美國詩人瑪莉·伊莉莎白·弗萊的一首詩。讀罷，我想起北大山鷹社那次著名的山難，想起那些因為熱愛某項運動而失去生命的人。登山、跑步……每發(fā)生一次事故，都會引起軒然大波，大家群情沸騰地討論著是不是要取消山鷹社，取消長跑。他們說生命可貴，不應(yīng)浪費時間，不應(yīng)“不務(wù)正業(yè)”。在他們眼里，登山有什么意義呢？跑步又有什么意義呢？純粹是吃飽了撐的。
張曉風(fēng)有一篇短文，說的是一位老酋長病危，為了挑選合適的接班人，他找來了村子里最優(yōu)秀的三個年輕人，要他們盡可能地爬到一座山的最高處，然后回來報告見聞，以便確立接班人。一個月以后，那個最終爬到山頂?shù)哪贻p人回來了。老酋長問他，你在山頂看到了什么？他的回答是，什么也沒見到，那里只有高風(fēng)悲旋，藍天四垂，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自己被放在天地間的渺小感。
高風(fēng)悲旋，藍天四垂。當楊源這樣的跑者奔跑在阿爾卑斯山，當嚴冬冬這樣的登山者攀爬在天山，那一路上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足以讓他們心醉，群山之間的天地蒼茫也一定曾讓他們駐足遠望。登山的意義只有登山者才會懂，跑步的意義也只有跑者才會懂。戰(zhàn)士戰(zhàn)死沙場，跑者長眠深山，這也許是從骨子里熱愛這項運動的人的最好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