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鼎鼎的越獄犯哈雷在一爿街頭小吃鋪被兩個捕快捉拿了。他正在吃一碗羊肉拉面，吃得有滋有味。他說我填飽了肚子就隨你們走，當初，我就是肚子空得受不了犯了你們的事。
　　哈雷早料定有這么一天。他喝盡了面湯，抹了一把留著胡須的下巴——那是街頭巷尾張貼的通緝告示描繪的形象的突出標志。他說，我們走吧。那口氣，倒似兩個捕快是他的保駕。
　　哈雷的名氣靠越獄贏得，再牢固的監(jiān)獄，不出幾天，便沒了他的蹤影，獄卒不知為他遭受了多少懲罰，可是監(jiān)獄里查不出他逃跑的痕跡。這回，他被關進了一間特別的牢房，窗戶容不下一個腦袋，墻壁一律采用花崗巖，而且用料厚實。
　　哈雷幾次三番越獄，獄長已被削職，當了一名普通的看守。他發(fā)誓要挽回名聲地位。鎖了牢門，他對哈雷說：這回，你變成小鳥也飛不出去了。
　　哈雷的手和腳都戴上了沉重的鐐銬。他挑釁地沖著鐵柵門外的看守笑笑，說：過兩天，我打算出去散散心呢。
　　看守說：咱倆打個賭，你有本事出去，我在家里擺一桌酒席，替你接風。
　　哈雷說：現(xiàn)在，我先睡個安穩(wěn)覺，到時候，我保準登門拜訪。
　　看守說：你不是屬鴨的吧，肉煮爛了，嘴還硬呢。
　　哈雷說：想象可以沖出牢籠，等著瞧吧。
　　哈雷閉起了眼，他想，誰能控制我的想象飛翔呢。看守隔一陣，來看一趟，哈雷竟打起呼嚕。其實，哈雷真的睡著了，不過，他的夢里，出現(xiàn)的是一座一座的監(jiān)獄。不知過了多久，他蘇醒了，一身輕松。望著高處的蜂窩似的小窗戶，他知道又一天開始了，他的腦子里被一座一座監(jiān)獄占據(jù)著，都是他蹲過的地方。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想象能力了，他擔心熱鬧的街市、茂密的森林、寥廓的藍天不再進入他的夢境。難道一次一次蹲坐監(jiān)獄，逐漸斬斷了他想象的翅膀？
　　再看見鐵柵門外看守的面孔的時候，他懶得瞧了。他痛苦地凝視著厚重的現(xiàn)實——壓抑的花崗巖墻壁。他索性攤手攤腳地躺著。除了睡覺，他還能干什么呢？睡覺能夠提供無限的機會。還是睡吧。臨睡之前，他聽到了一聲鳥鳴，或許是一只偶爾飛過的鳥的婉鳴，很悅耳，他倒愿意想象它在一片葉茂的枝頭歇息。他甚至聽到羽毛在風中呼扇出的氣流聲。
　　于是，第二天，他站在了一片森林里，那是城外不遠的田野。他慶幸自己的想象還沒有枯竭。不過，他想到了約定——看守承諾的一桌酒席。確實，他饑腸轆轆，捋了捋胡須，打算替胡須間的嘴巴了結一樁事情那樣，往城里走去。
　　城門一側，又張貼出通緝他的告示，懸賞獎金高出上次。只是，士兵只查出城人，誰能料想一個越獄者還愿自投羅網(wǎng)。他徑直前去看守的家。他聞到了那里飄來的肉香�？词卣�在施展自己的烹飪手藝。
　　哈雷步入大院，遠遠地拱手道謝：讓你破費了，實在抱歉。
　　看守正忙乎，喊：沏茶，哈雷，你稍候，我再露兩手。
　　呷著釅茶，哈雷甚至想哼一段小曲，可他克制了沖動。只一會兒，看守解掉圍裙，說：好了，來酒。
　　倆人對坐�？词卣f：你的身價看漲嘛。哈雷說：要不，我補償你？
　　看守說：你放心，我可沒布設陷阱。我清楚，再堅固的牢房也關不住你了。我只是想請教請教你。
　　哈雷一仰脖，吱溜，一盅酒熱熱地落肚，他說：誰能料到我在你這兒呢，請講。
　　看守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哈雷說：不是在你府上嗎？
　　看守搖頭，說：你又回老地方啦��
　　哈雷樂了，想說不可能。但是，他忽然察覺他坐在兩天前進去的那個牢房里，他的腦袋頓時縮小了，像是掉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枯井。
　　看守隔著鐵柵門沖著他微笑。一連數(shù)日，他的夢境里出現(xiàn)的全是牢房，牢房，牢房。牢房主宰了他的腦袋，他已失卻了夢見其他事物的能力。后來，他連夢都不做了。一個一個夜晚，像是一個空穴，時間消失在里邊，沒了進展�？词鼗謴土嗽�職，獄長頗為得意，說：天底下唯有我能降伏你，這是我倆的秘密。被束縛的詩人
　　哈雷和同伙搶劫了一個商人駝隊，然后一一審問，要求每個人都給家人寫一封信，送來贖金，再放人。這樣，可以額外增加一筆收入。
　　大名鼎鼎的越獄犯自從喪失了做夢的能力，入伙了一個搶劫團伙，干起了這樁沒有成本的勾當。不過，他有個規(guī)矩，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殺人。因為他們看重的是財源。
　　哈雷一眼看出一個穿羊皮氅的男子背后有潛在的財源。
　　可是那個男子聲稱自己不是商隊的成員，僅僅是偶爾遇見商隊，便跟著一起旅行。他沒做生意，也不會做生意。
　　哈雷指出，這件羊皮氅已經(jīng)把你和商人區(qū)別開來，羊皮氅是貴族的服裝。他說：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個男子說：實不相瞞，我是詩人。
　　哈雷知道詩人是窮光蛋，靠朗誦詩歌維持不了生計，那么誰會來贖一個詩人？他說：詩人怎么穿得起這么貴重的衣服？
　　不久前，都城舉辦了一個頌詩朗誦盛會，由國王發(fā)起。各地流浪的詩人紛紛聚集到都城。
　　那位男子的頌詩得到了國王的青睞，而且獲得了最高獎，獎品就是這件精致的羊皮氅。但是，他沒能進入王宮，因為他長相丑陋。國王選了個英俊的流浪詩人，封為詩歌王子，贊頌國王的詩歌必須有相匹配的長相。而他已習慣了流浪。
　　商人們證實了詩人沒有說謊。
　　哈雷對詩賽也有所耳聞，只是心懷疑問：詩歌怎能當飯吃？他在國王的監(jiān)獄里待過很久。他說：你那些狗屎頌詩都是他媽的謊言。
　　同伙上前，給詩人松綁的同時還剝掉了詩人的羊皮氅。
　　詩人恢復了原來的面貌，像個乞丐。他活動活動胳膊，如同一只鳥扇動著翅膀。
　　哈雷對詩人反感，問：你穿了貴重的羊皮氅有什么感覺？
　　詩人說：很不自在，穿上羊皮氅，我感到失卻了靈感。
　　哈雷說：這一點倒跟我相似，我這個大名鼎鼎的越獄犯，不斷越獄，靠的就是想象，可是，那個精明的獄長消除了我的想象能力。
　　詩人像遇到知音——同病相憐，說：羊皮氅嘛，某種意義上是移動的監(jiān)獄，穿上很舒服、溫暖，可是，它把我和詩歌隔絕了。我只想，怎么吃上跟羊皮氅相配的食物。
　　哈雷笑了，說：現(xiàn)在，我剝了你的羊皮氅，把你解放出來，你不是又恢復詩人的狀態(tài)了嗎？
　　詩人疑惑地看著哈雷。
　　哈雷說：你要懂這里的規(guī)矩，所有的商人都發(fā)出了信，贖金即將送來。
　　詩人說：我是個孤兒，吃了上頓飯不知下頓在何處。誰會贖我？
　　哈雷指著詩人，說：近在眼前。
　　詩人望著四周，好像前來贖救他的人已聞聲趕來。
　　哈雷說：你歌頌的國王，現(xiàn)在最希望得到的是頌詩，他舉辦詩賽就是一種倡導，他要舉國上下都贊頌他，你這個詩人正是他們中的一個代表，但不能代表我們。好了，長話短說，你寫贊頌國王的詩歌，我派人負責傳遞、交涉，國王會根據(jù)你的頌詩出價，那就是你的贖金。
　　詩人閉上眼睛，然后睜開，說：我滿腦子都是食物。
　　哈雷說：都是羊皮氅把你整壞了，好，我親自給你操辦王宮的食物。
　　詩人以為大禍臨頭，弄不好，他會成為食物。江湖流傳著這幫劫匪殺人越貨，生吃跳動的心臟。
　　哈雷曾混進王宮，當過一段廚子，學到幾招手藝。他宰了一只羊，用羊肉制作出散發(fā)著香氣的菜肴。詩人放開吃了他想象中的王宮食物，只不過，他的想象到達不了那種誘人的色澤和氣味。他局限在乞丐匱乏的想象中。
　　哈雷平靜地用目光鼓勵，看著詩人進食。詩人打了個飽嗝。哈雷說：你吃飽了，現(xiàn)在該干正事了，我已考慮好你一首詩的要價，這就歌頌吧，你閉上眼，想象我就是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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