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夏丏尊
這十二封信是朱孟實先生從海外寄來分期在我們同人雜志《一般》上登載過的。《一般》的目的,原思以一般人為對象,從實際生活出發(fā)來介紹些學術思想。數(shù)年以來,同人都曾依了
這目標分頭努力。可是如今看來,最好的收獲第一要算這十二封信。
這十二封信以有中學程度的青年為對象。并未曾指定某一受信人的姓名,只要是中學程度的青年,就誰都是受信人,誰都應該一讀這十二封信。這十二封信,實是作者遠從海外送給國內(nèi)青年的很好的禮物。作者曾在國內(nèi)擔任中等教師有年,他那篤熱的情感,溫文的態(tài)度,豐富的學殖,無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他的赴歐洲,目的也就在謀中等教育的改進。作者實是一個終身愿與青年為友的志士。信中首稱“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在深知作者的性行的我看來,這稱呼是有真實的感情的,決不只是通常的習用套語。
各信以青年們所正在關心或應該關心的事項為話題,作者雖隨了各話題抒述其意見,統(tǒng)觀全體,卻似乎也有一貫的出發(fā)點可尋。就是勸青年眼光要深沉,要從根本上做功夫,要顧到自己,勿隨了世俗圖近利。作者用了這態(tài)度談讀書,談作文,談社會運動,談愛戀,談升學選科等等。無論在哪一封信上,字里行間,都可看出這忠告來。其中如在《談在盧佛爾宮所得的一個感想》一信里,作者且鄭重地把這態(tài)度特別標出了說:“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對于現(xiàn)代青年能發(fā)生毫末的影響,我尤其虔心默祝這封信所宣傳的超‘效率’的估定價值的標準能印入個個讀者的心孔里去。因為我所知道的學生們,學者們和革命家們都太貪容易,太浮淺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類似美國旅行家看《蒙娜??麗莎》了。”
“超效率!”這話在急于近利的世人看來,也許要驚為太高踏的論調(diào)了。但一味亟于效率,結果就會流于淺薄粗疏,無可救藥。中國人在全世界是被推為最重實用的民族的,凡事都懷一個極近視的目標:娶妻是為了生子,養(yǎng)兒是為了防老,行善是為了福報,讀書是為了做官,不稱入基督教的為基督教信者而稱為“吃基督教”的,不稱投身國事的軍士為軍人而稱為“吃糧”的,流弊所至,在中國,什么都只是吃飯的工具,什么都實用,因之,就什么都淺薄。試就學校教育的現(xiàn)狀看吧:壞的呢,教師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學生目的但在文憑資格;較好的呢,教師想把學生嵌入某種預定的鑄型去,學生想怎樣揣摩世尚畢業(yè)后去問世謀事。在真正的教育面前,總之都免不掉淺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顧的,但只顧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為國家社會的生力軍,如果不從根本上培養(yǎng)能力,凡事近視,貪浮淺的近利,一味襲踏時下陋習,結果縱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只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國家社會還有什么希望可說。
“太貪容易,太浮淺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對于現(xiàn)代青年的毛病,曾這樣慨乎言之。征之現(xiàn)狀,不禁同感。作者去國已好幾年了,依據(jù)消息,尚能分明地記得起青年的病象,則青年的受病之重,也就可知。
這十二封信啊,愿對于現(xiàn)在的青年,有些力量!
1929 年元旦書于白馬湖平屋
一、我們對于一棵古松的三種態(tài)度
——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
我剛才說,一切事物都有幾種看法。你說一件事物是美的或是丑的,這也只是一種看法。換一個看法,你說它是真的或是假的;再換一種看法,你說它是善的或是惡的。同是一件事物,看法有多種,所看出來的現(xiàn)象也就有多種。
比如園里那一棵古松,無論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一看到它,都說它是古松。但是你從正面看,我從側面看,你以幼年人的心境去看,我以中年人的心境去看,這些 情境和性格的差異都能影響到所看到的古松的面目。古松雖只是一件事物,你所看到的和我所看到的古松卻是兩件事。假如你和我各把所得的古松的印象畫成一幅畫 或是寫成一首詩,我們倆藝術手腕盡管不分上下,你的詩和畫與我的詩和畫相比較,卻有許多重要的異點。這是什么緣故呢?這就由于知覺不完全是客觀的,各人所 見到的物的形象都帶有幾分主觀的色彩。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學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畫家,三人同時來看這棵古松。我們?nèi)丝梢哉f同時 都“知覺”到這一棵樹,可是三人所“知覺”到的卻是三種不同的東西。你脫離不了你的木商的心習,你所知覺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幾多錢的木料。我也脫離不 了我的植物學家的心習,我所知覺到的只是一棵葉為針狀、果為球狀、四季常青的顯花植物。我們的朋友畫家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審美,他所知覺到的只是一棵蒼翠 勁拔的古樹。我們?nèi)说姆磻獞B(tài)度也不一致。你心里盤算它是宜于架屋或是制器,思量怎樣去買它,砍它,運它。我把它歸到某類某科里去,注意它和其他松樹的異 點,思量它何以活得這樣老。我們的朋友卻不這樣東想西想,他只在聚精會神地觀賞它的蒼翠的顏色,它的盤屈如龍蛇的線紋以及它的昂然高舉、不受屈撓的氣概。
從此可知這棵古松并不是一件固定的東西,它的形象隨觀者的性格和情趣而變化。各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都是各人自己性格和情趣的返照。古松的形象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也是人為的。極平常的知覺都帶有幾分創(chuàng)造性;極客觀的東西之中都有幾分主觀的成分。
美也是如此。有審美的眼睛才能見到美。這棵古松對于我們的畫畫的朋友是美的,因為他去看它時就抱了美感的態(tài)度。你和我如果也想見到它的美,你須得把你那種木商的實用的態(tài)度丟開,我須得把植物學家的科學的態(tài)度丟開,專持美感的態(tài)度去看它。
這三種態(tài)度有什么分別呢?
先說實用的態(tài)度。做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維持生活。既要生活,就要講究如何利用環(huán)境!碍h(huán)境”包含我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和物在內(nèi),這些人和物有些對于我的生 活有益,有些對于我的生活有害,有些對于我不關痛癢。我對于他們于是有愛惡的情感,有趨就或逃避的意志和活動。這就是實用的態(tài)度。實用的態(tài)度起于實用的知 覺,實用的知覺起于經(jīng)驗。小孩子初出世,第一次遇見火就伸手去抓,被它燒痛了,以后他再遇見火,便認識它是什么東西,便明了它是燒痛手指的,火對于他于是 有意義。事物本來都是很混亂的,人為便利實用起見,才像被火燒過的小孩子根據(jù)經(jīng)驗把四圍事物分類立名,說天天吃的東西叫做“飯”,天天穿的東西叫做 “衣”,某種人是朋友,某種人是仇敵,于是事物才有所謂“意義”。意義大半都起于實用。在許多人看,衣除了是穿的,飯除了是吃的,女人除了是生小孩的一類 意義之外,便尋不出其他意義。所謂“知覺”,就是感官接觸某種人或物時心里明了他的意義。明了他的意義起初都只是明了他的實用。明了實用之后,才可以對他 起反應動作,或是愛他,或是惡他,或是求他,或是拒他。木商看古松的態(tài)度便是如此。
科學的態(tài)度則不然。它純粹是客觀的,理論的。所謂客觀的態(tài) 度就是把自己的成見和情感完全丟開,專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去探求真理。理論是和實用相對的。理論本來可以見諸實用,但是科學家的直接目的卻不在于實 用?茖W家見到一個美人,不說我要去向她求婚,她可以替我生兒子,只說我看她這人很有趣味,我要來研究她的生理構造,分析她的心理組織?茖W家見到一堆 糞,不說它的氣味太壞,我要掩鼻走開,只說這堆糞是一個病人排泄的,我要分析它的化學成分,看看有沒有病菌在里面?茖W家自然也有見到美人就求婚、見到糞 就掩鼻走開的時候,但是那時候他已經(jīng)由科學家還到實際人的地位了?茖W的態(tài)度之中很少有情感和意志,它的重要的心理活動是抽象的思考?茖W家要在這個混 亂的世界中尋出事物的關系和條理,納個物于概念,從原理演個例,分出某者為因,某者為果,某者為特征,某者為偶然性。植物學家看古松的態(tài)度便是如此。
木商由古松而想到架屋、制器、賺錢等等,植物學家由古松而想到根莖花葉、日光水分等等,他們的意識都不能停止在古松本身上面。不過把古松當作一塊踏腳 石,由它跳到和它有關系的種種事物上面去。所以在實用的態(tài)度中和科學的態(tài)度中,所得到的事物的意象都不是獨立的、絕緣的,觀者的注意力都不是專注在所觀事 物本身上面的。注意力的集中,意象的孤立絕緣,便是美感的態(tài)度的特點。比如我們的畫畫的朋友看古松,他把全副精神都注在松的本身上面,古松對于他便成 了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他忘記他的妻子在家里等柴燒飯,他忘記松樹在植物教科書里叫做顯花植物,總而言之,古松完全占領住他的意識,古松以外的世界他都視 而不見、聽而不聞了。他只把古松擺在心眼面前當作一幅畫去玩味。他不計較實用,所以心中沒有意志和欲念;他不推求關系、條理、因果等等,所以不用抽象的思 考。這種脫凈了意志和抽象思考的心理活動叫做“直覺”,直覺所見到的孤立絕緣的意象叫做“形象”。美感經(jīng)驗就是形象的直覺,美就是事物呈現(xiàn)形象于直覺時的 特質(zhì)。
實用的態(tài)度以善為目的,科學的態(tài)度以真為目的,美感的態(tài)度以美為目的。在實用態(tài)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偏在事物對于人的利害, 心理活動偏重意志;在科學的態(tài)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偏在事物間的互相關系,心理活動偏重抽象的思考;在美感的態(tài)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專在事物本身的形象,心理 活動偏重直覺。真善美都是人所定的價值,不是事物所本有的特質(zhì)。離開人的觀點而言,事物都混然無別,善惡、真?zhèn)巍⒚莱缶吐䶮o意義。真善美都含有若干主觀的 成分。
就“用”字的狹義說,美是沒有用處的?茖W家的目的雖只在辨別真?zhèn),他所得的結果卻可效用于人類社會。美的事物如詩文、圖畫、雕刻、 音樂等等都是寒不可以為衣,饑不可以為食的。從實用的觀點看,許多藝術家都是太不切實用的人物。然則我們又何必來講美呢?人性本來是多方的,需要也是多方 的。真善美三者俱備才可以算是完全的人。人性中本有飲食欲,渴而無所飲,饑而無所食,固然是一種缺乏;人性中本有求知欲而沒有科學的活動,本有美的嗜好而 沒有美感的活動,也未始不是一種缺乏。真和美的需要也是人生中的一種饑渴精神上的饑渴。疾病衰老的身體才沒有口腹的饑渴。同理,你遇到一個沒有精神上的饑 渴的人或民族,你可以斷定他的心靈已到了疾病衰老的狀態(tài)。
人所以異于其他動物的就是于飲食男女之外還有更高尚的企求,美就是其中之一。是壺就 可以貯茶,何必又求它形式、花樣、顏色都要好看呢?吃飽了飯就可以睡覺,何必又嘔心血去做詩、畫畫、奏樂呢?“生命”是與“活動”同義的,活動愈自由生命 也就愈有意義。人的實用的活動全是有所為而為,是受環(huán)境需要限制的;人的美感的活動全是無所為而為,是環(huán)境不需要他活動而他自己愿意去活動的。在有所為而 為的活動中,人是環(huán)境需要的奴隸;在無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自己心靈的主宰。這是單就人說,就物說呢,在實用的和科學的世界中,事物都借著和其他事物發(fā) 生關系而得到意義,到了孤立絕緣時就都沒有意義;但是在美感世界中它卻能孤立絕緣,卻能在本身現(xiàn)出價值。照這樣看,我們可以說,美是事物的價值的一 面,美感的經(jīng)驗是人生中價值的一面。
許多轟轟烈烈的英雄和美人都過去了,許多轟轟烈烈的成功和失敗也都過去了,只有藝術作品真正是不朽 的。數(shù)千年前的《采采卷耳》和《孔雀東南飛》的作者還能在我們心里點燃很強烈的火焰,雖然在當時他們不過是大皇帝腳下的不知名的小百姓。秦始皇并吞六國, 統(tǒng)一車書,曹孟德帶八十萬人馬下江東,舶舶千里,族旗蔽空,這些驚心動魄的成敗對于你有什么意義了對于我有什么意義了但是長城和《短歌行》對于我們還是很 親切的,還可以使我們心領神會這些骸骨不存的精神氣魄。這幾段墻在,這幾句詩在,他們永遠對于人是親切的。由此例推,在幾千年或是幾萬年以后看現(xiàn)在紛紛擾 擾的“帝國主義”、“反帝國主義”、“主席”、“代表”、“電影明星”之類對于人有什么意義了,我們這個時代是否也有類似長城和《短歌行》的紀念坊留給后 人,讓他們覺得我們也還是很親切的么了?悠悠的過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朋 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那和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