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中既有簡單也有復(fù)雜的情節(jié)，《伊利亞特》擁有的便是那類偉大而簡單的情節(jié)。在包圍特洛伊的過程中，阿伽門農(nóng)與軍中最好的武士阿喀琉斯發(fā)生爭執(zhí)，搶走了后者的女奴布里塞伊斯（Briseis）。阿喀琉斯隨即退出戰(zhàn)場。阿喀琉斯的母親，海中仙女忒提斯（Thetis）說服眾神之王宙斯讓特洛伊人在戰(zhàn)斗中占據(jù)上風(fēng)。面對失敗，阿伽門農(nóng)派使者向阿喀琉斯講和，準備支付巨額賠償并交還布里塞伊斯。阿喀琉斯出人意料地拒絕了，但同意了朋友帕特羅克洛斯回到戰(zhàn)場的請求。特洛伊人的頭號武士，普利阿莫斯之子赫克托耳（Hector）殺死了帕特羅克洛斯（Patroclus）。于是，悲痛萬分的阿喀琉斯親自回到戰(zhàn)場殺死了赫克托耳，并拒絕歸還他的尸體。諸神告訴阿喀琉斯，他們對此感到憤怒；普利阿莫斯孤身前來取回尸體；赫克托耳被隆重地安葬。
　　每個學(xué)生都知道特洛伊戰(zhàn)爭發(fā)生在希臘人和特洛伊人之間，但在荷馬看來，所有學(xué)生都錯了。希臘人總是自稱Hellenes，而羅馬人出于某種原因稱他們?yōu)镚raeci，從此世人大多把他們稱作Greeks。不過，荷馬從未把圍城的一方稱為Hellenes，而是稱之為亞該亞人（Achaeans）、阿爾戈斯人（Argives）或達納厄人（Danaans）。特洛伊人有和攻擊者相同的語言、神明和習(xí)俗，并得到了同等的同情�！兑晾麃喬亍返墓适轮袥]有壞人：即使因綁架海倫而挑起戰(zhàn)端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也風(fēng)度翩翩，乖乖接受了兄長赫克托耳的訓(xùn)斥。他通常都是一名英勇善戰(zhàn)的武士，盡管不太可靠。史詩的程式也就敵對雙方講述了類似的故事，因為它們并非是無意義的：它們呈現(xiàn)了一個美好的世界，其中可以看到神一般的男子和美麗的女子，還有肥沃的大地和滿是魚群的大海。對世界的美好感覺是史詩悲劇特征的一部分，因為有那么多東西將會失去。
　　公元前4世紀時，當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xué)》中分析文學(xué)的本質(zhì)時（從而發(fā)明了文學(xué)理論），他注意到每部荷馬史詩都以單一活動為對象。①事實上，《伊利亞特》并非關(guān)于特洛伊戰(zhàn)爭的故事，而是描繪了十年戰(zhàn)爭期間的一個短小片段。后人把荷馬的作品分成二十四卷。第二到第二十三卷僅僅涵蓋了三天時間，首卷和末卷將整個活動擴展到幾周。如此規(guī)�？赡茏屚吒窦{覺得言簡意賅，但詩人和批評家馬修·阿諾德在對荷馬的著名評論中稱其“格外迅捷”。該評論的正確性體現(xiàn)在兩種意義上。盡管宏大敘事在巨大空間內(nèi)展開，但戰(zhàn)斗場景由大量小型事件組成，毫不拖泥帶水。講話部分同樣快速而有力；作為其中最長的一段，第九卷中阿喀琉斯的爆發(fā)顯得節(jié)奏激烈。①
　　《伊利亞特》的迅捷也體現(xiàn)在格律上。英語詩歌通過重音表現(xiàn)格律。因此，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晚鐘為離去的白日而鳴）是五音步抑揚格詩句，②因為抑揚格音步表示一個非重讀音節(jié)接一個重讀音節(jié)，并將這種模式重復(fù)五次。與現(xiàn)代希臘語不同，古希臘語似乎沒有明顯的重音，而是通過音長表現(xiàn)格律——即通過發(fā)出音節(jié)所需的時間長度。所以，希臘語中的抑揚格表示一個短音節(jié)接一個長音節(jié)（di-dum）�！兑晾麃喬亍返母衤蔀榱�音步揚抑抑格，每行有六個音 步，每個音步由揚抑抑（dum-di-di）或揚揚（dum-dum）音節(jié)組成，但最后一個音步總是揚揚。絕大部分音步為揚抑抑。這種格律讓詩句節(jié)奏輕快：輕盈迅捷與史詩崇高思想的結(jié)合是荷馬風(fēng)格的精髓。六音步是一種非常靈活和富有表現(xiàn)力的形式：不僅所有的古代史詩一直使用它，而且還被用于其他許多方面。
　　《伊利亞特》不但在時間上，也在空間上受到嚴格限制。除了第一卷中的一個小例外，人類角色總是待在特洛伊城中或者城外的平原上。神明更加好動，但通常集中在奧林波斯山上，或者出現(xiàn)在特洛伊平原，或者在兩地間往來。對史詩的特點而言，廣度和專注的結(jié)合同樣不可或缺。這是一個為諸神留出了大量空間的人類故事。諸神甚至?xí)�讓希臘人吃驚。他們看上去也許平常、輕率和漫不經(jīng)心。公元前4世紀的柏拉圖將不允許荷馬進入其理想國，因為他的神明理念不夠崇高，樹立了壞榜樣。①作為古代最著名的文學(xué)批評家，一位通常被稱為朗吉努斯（Longinus）的未具名作者表示，荷馬似乎把人變成了神，把神變成了人。②“神一般的”這類修飾語顯然證實了上述印象。人和神可以相互搏斗：事實上，亞該亞英雄狄俄墨德斯（Diomedes）成功擊傷了阿瑞斯和阿芙洛狄忒。③希臘宗教中的許多內(nèi)容——褻瀆、神諭、英雄崇拜、生殖崇拜和癲狂崇拜——被史詩排除在外，盡管可以看出它對大部分這類內(nèi)容并不陌生。荷馬或他的傳統(tǒng)塑造了關(guān)于神明的獨特畫面。他在少數(shù)幾個地方濃墨重彩地描繪了神明的超凡，但通常會抽走他們的神性。如果武士在戰(zhàn)場上遇到神，他的反應(yīng)不是頂禮膜拜，而是考慮要對峙還是撤退。
　　這些有關(guān)神明的觀念同樣是史詩悲劇性基調(diào)的一部分。神與人的區(qū)別幾乎不超過兩點。首先，神是不朽的，而人是會死的。在希臘宗教中的其他地方，我們可以看到像赫拉克勒斯這樣的偉人死后被擢升進神的行列；另一些英雄雖然沒有變成神，但似乎擁有永久的力量，他們成了崇拜的對象，享受獻祭或奠酒。不過，在《伊利亞特》中，凡人和神明的區(qū)別是絕對的。如此接近但又如此遙遠——這是史詩神明概念的戲劇性所在。其次，修飾性范式吐露了玄機：“有福的”神明“自由自在”，“可憐的有死的凡人”�；�督教的理念認為上帝愛我們，那是他的偉大之處之一。為了理解《伊利亞特》，我們必須顛覆這種觀念：諸神不需要去關(guān)愛，因此他們是神。
　　當阿喀琉斯繞著特洛伊城墻追逐赫克托耳時，詩人將這幕場景比作馬車競賽，“所有的神明都在看著”。①這種比較非常形象：當我們觀看重要比賽時，我們會相信自己熱情地參與其中。但當我們離開看臺后，我們的生活并未改變。諸神（有的支持亞該亞人，有的支持特洛伊人）同樣看上去像是熱情的參與者，但歸根到底他們的情感是膚淺的。我們也許可以比較一句偽“中國詛咒”：“愿你生活在有意思的時代�！保∕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②乏味而簡單是神的福分，有意思則是人的詛咒。最后一卷包含了兩場和解或相會。神明間的和解相當短暫和直接。阿喀琉斯和普利阿莫斯兩個凡人間的和解則要艱難、復(fù)雜和深刻得多。
　　《伊利亞特》很少使用隱喻，卻有大量的明喻。大部分明喻屬于相當有限的幾種類型。其中最常見的是動物性明喻：武士好像獅子、狼或犟驢（只出現(xiàn)過一次①）。許多明喻來自自然世界：單打獨斗是史詩中最主要的戰(zhàn)斗形式，而云和波浪被用來描繪群戰(zhàn)。明喻不僅幫助戰(zhàn)斗敘事變得輕快和多樣化，還共同起到了更重要的效果，即將戰(zhàn)爭置于包含了其他許多東西的世界中。赫淮斯托斯為阿喀琉斯打造的盾牌也表達了這種理念。盾牌上描繪了整個世界，周圍是環(huán)洋。被圍困的城市只是場景之一，盾牌上還有婚禮、舞蹈、收割和采摘葡萄的畫面。②它提醒我們，我們?nèi)绱藦娏谊P(guān)注的戰(zhàn)斗只是人類經(jīng)歷的一部分。
　　荷馬多次用樹葉作為明喻。除了一處例外，樹葉都被用來比喻人群（“像樹葉一樣多……”）。這處例外還有另一個特異的地方，那是故事中僅有的出自阿喀琉斯以外角色之口的明喻，它被留給了形象蒼白的格勞科斯（Glaucus），因為詩人想借此傳達自己的思想：“正如樹葉的榮枯，人類的世代也如此，秋風(fēng)將樹葉吹落到地上，春天來臨，林中又會萌發(fā)，長出新的綠葉。”③我們本指望看到凄婉的轉(zhuǎn)折，聽到對生命短暫發(fā)出的哀嘆，但事實上我們卻見到了能量的集聚，見到了新的成長和世界永不枯竭的活力。這是全詩精神的縮影，它并不沮喪或憂郁，而是激昂和悲劇的。這部史詩還非常貼近現(xiàn)實。它贊頌了日常行為和胃口。如果有人在烹制肉類，詩人會描繪整個過程。對戰(zhàn)斗的刻畫在許多方面被風(fēng)格化了，但真正的殺戮會被直接呈現(xiàn)：骨頭被砸碎，腸子流了出來。這部詩并不恐怖——死亡總是立即到來——并且直接而無畏。
　　《伊利亞特》的不同尋常在于，它的主題不單純是某位英雄，而是那位英雄的特定行為：《奧德賽》的第一個詞表明其主題是一個人，但《伊利亞特》卻宣布主題不是阿喀琉斯，而是他的憤怒。在大多數(shù)英雄故事中，主角需要勇氣和堅韌去贏得勝利，但主要是針對外部壞境對他們造成的挑戰(zhàn)做出回應(yīng)。然而，阿喀琉斯造就了自己的故事。比如，其他任何英雄顯然都會接受使者提出的豐厚賠償。在許多英雄故事中，主角都是出色但粗魯?shù)娜耍ū热缛斩�曼傳奇中的齊格弗里特），但阿喀琉斯擁有智慧。父親把他培養(yǎng)成了“會發(fā)議論的演說家，會做事情的行動者”。①他本人曾說，自己是戰(zhàn)場上最好的亞該亞人，但其他人在辯論中更好。②不過，就純粹的口才而言，他要勝過詩中的所有人。更出人意料的是，他還懂得審美：當使者們到來時，他們發(fā)現(xiàn)阿喀琉斯正在歌唱人類的壯舉，并親自用里拉琴伴奏。①這讓他成為《伊利亞特》中唯一的詩人兼音樂家。
　　《奧德賽》中的詩人們在首領(lǐng)的廳堂上受到尊敬但低人一等，這幅畫面無疑反映了歷史事實。賦予最偉大的武士想象力和感受性是個了不起的想法。阿喀琉斯頭腦中的詩通過他使用的兩處奇特明喻躍然紙上。在最憤怒的一段講話中，他把自己比作為幼雛尋找食物，自己卻餓肚子的母鳥——這種意象不僅奇特，而且在他激情的反襯下幾乎稱得上幽默。②后來，他在與帕特羅克洛斯交談時又自比為和母親一道奔跑的小女孩，抓著媽媽的衣裙，直到被抱起；③這個比喻既流露出戲謔和關(guān)愛，也反映了自我意識，因為阿喀琉斯認識到自己將同意朋友的請求。這個陽剛形象的最高典范兩次都離奇地把自己比作女性。詩中再沒有誰像這樣說話。
　　《伊利亞特》中有兩個奇特的人物。另一個是神秘的海倫，她同樣懂得自我反思，而且同樣是個藝術(shù)家——她在詩中第一次出現(xiàn)時正編織著描繪特洛伊戰(zhàn)爭的毯子。④我們該如何評價阿喀琉斯這位不尋常的英雄呢？有的解讀把《伊利亞特》視作以遣使求和情節(jié)為核心的道德悲劇。按照這種觀點，阿喀琉斯在與阿伽門農(nóng)的爭執(zhí)中基本是對的一方，但當他拒絕了使者的條件時，傲慢和憤怒讓他犯了錯，直到在史詩結(jié)尾處向普利阿莫斯展現(xiàn)出寬宏大度后，他才恢復(fù)了道德的高貴。上述解讀很大程度上依賴這樣的理念（我們還會再碰到它），即悲劇描繪了一個本質(zhì)善良的人因為性格缺陷或特定錯誤而敗亡�！兑晾麃喬亍返牡赖聫V度也許可以讓這種觀點成為理解故事的一種方式，但也暗示這并非最好或最深刻的方式。為何阿喀琉斯如此出人意料地拒絕了？作為最后一位開口的使者，埃阿斯告訴他，諸神“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女子的緣故”而把執(zhí)拗的靈魂放進了他體內(nèi)①——這是明擺著的常識。但埃阿斯顯然錯了：阿伽門農(nóng)已經(jīng)提出交還布里塞伊斯，如果那是阿喀琉斯最想要的，他肯定會接受條件。問題的關(guān)鍵在其他地方。
　　第一個開口的奧德修斯，他或多或少復(fù)述了原話，但機智地隱去了阿伽門農(nóng)最后的幾句話：“愿他讓步……愿他表示服從，因為我更有國王的儀容……”②阿喀琉斯沒有聽見這些，但卻仿佛聽見了，因為在大肆控訴的過程中，他拒絕迎娶阿伽門農(nóng)的女兒，表示阿伽門農(nóng)應(yīng)該為女兒找一個“更有國王儀容的”亞該亞人。③阿喀琉斯與其他英雄的不同之處并非在于他看得不夠深刻，而是恰好相反。阿伽門農(nóng)表面上放低了姿態(tài)，但內(nèi)心仍然要求對手讓步。阿喀琉斯的父親教導(dǎo)他“總是成為最好，超過其他人”。①這是對英雄的命令。
　　荷馬通過薩爾佩冬（Sarpedon）對格勞科斯（兩人是與特洛伊人并肩作戰(zhàn)的呂西亞人）說的一番話展現(xiàn)了英雄主義的本質(zhì)。②不同于為自身存亡而戰(zhàn)的特洛伊人，他們像亞該亞人那樣戰(zhàn)斗，因為那是英雄應(yīng)該做的。薩爾佩冬注意到，他們在呂西亞人中擁有最高的榮耀，享受著最好的佳肴和美酒，擁有最肥沃的土地，好讓呂西亞人說：“我們的國王不無榮耀地統(tǒng)治著國家……”他還表示，如果能夠不老和永生，“我自己不會沖鋒陷陣廝殺，也不會派你投入能給人榮耀的戰(zhàn)爭”。這種思想并非社會契約或?qū)λ�人的責任：如果他代表呂西亞人，永生將讓他能夠更好地幫助他們。英雄只對自己負責：他占�?jù)著特定地位，必須做出相應(yīng)的舉動，不這樣做會讓他感到恥辱。薩爾佩冬并不愿意作戰(zhàn)：如果他是永生的，他將不會惹這麻煩。悲劇性的矛盾在于，戰(zhàn)斗的價值源于它的無用，源于最偉大的榮耀距離死亡的痛苦和羞恥僅僅一步之遙。
　　人類學(xué)家區(qū)分了恥辱文化和負罪文化。薩爾佩冬表達的恥辱文化原則并不是出于通常意義上的自私。它是對德性的追求，試圖成為所能成為的最榮耀之人，而最大的榮耀是在戰(zhàn)場上贏得的。有人試圖極力貶低詩中的恥辱文化，覺得那會讓荷馬顯得令人難堪地原始。他們犯了大錯。正是恥辱文化讓悲劇如此有力。如果薩爾佩冬能夠覺得自己在為他人或祖國獻身，那將帶來些許慰藉。但這種安慰性的想法在詩中并不多見。帕特羅克洛斯死后，阿喀琉斯心中是否感到負罪或懊悔呢？有人認為是的，但如果細讀詩歌，我們將看到他沒有。誠然，阿伽門農(nóng)承認過錯，并尷尬地回避他是否有責任的問題，但那是他與阿喀琉斯的不同之處。①對于自己的朋友，阿喀琉斯只是說：“我失去了他”，②這句赤裸裸的話簡單到令人心碎。他反思自己“沒能救助”帕特羅克洛斯或者成為他的“救贖之光”：“愿不睦能從神界和人間永遠消失，還有憤怒……”③阿伽門農(nóng)說：“責任不在我”；阿喀琉斯也許說過：“責任在我”，但他并未譴責自己，也沒有給自己開脫。他由外而內(nèi)地審視自己，看到了內(nèi)心的憤怒。這對阿喀琉斯而言是確切的事實，是無法改變和懺悔的。這種鮮明的客觀性同樣是史詩悲劇觀念的一部分。懊悔能帶來慰藉，它暗示事情本該不是這樣和應(yīng)該更好，并提供了治愈的希望。阿喀琉斯沒有這樣的慰藉。
　　在赫克托耳對陣阿喀琉斯前，荷馬向我們呈現(xiàn)了這首詩中少見的獨白。我們聽見赫克托耳自言自語，看到了他的思想。④ 他為何要去面對敵人？父母正確地告訴過他，阿喀琉斯將會殺死他，那會是特洛伊的末日。他自己也感到害怕。但恥辱再次成為絕對命令：“我愧對特洛伊男子和曳長裙的特洛伊女子，也許某個比我貧賤的人會這樣說：‘只因赫克托耳過于自信，折損了軍隊�！�”對恥辱的恐懼和憎惡迫使他不僅自取其辱，而且毀了所有他愛的人。①
　　赫克托耳臨死前短暫獲得了預(yù)言能力——在詩中其他地方看不到這種思想：他告訴阿喀琉斯，后者將在特洛伊的斯開昂（Scaean）城門前被帕里斯殺死。這種預(yù)言未來的能力具有反諷意味，因為赫克托耳此前連近在眼前的東西都看不到。在這點上他與阿喀琉斯截然不同，后者知道如果繼續(xù)在特洛伊作戰(zhàn)，自己將會死在那里，但還是接受了命運。②讓阿喀琉斯無法接受的是他不能為帕特羅克洛斯做得更多。他想要進一步為朋友復(fù)仇，試圖毀損赫克托耳的遺體，并在火化帕特羅克洛斯的柴堆旁殺死俘虜，但這一切都于事無補。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帕特羅克洛斯的鬼魂——鬼魂此前似乎也不符合《伊利亞特》的思想——只是請求放其回歸虛無。③最終，諸神提醒阿喀琉斯結(jié)束哀悼，并歸還赫克托耳的遺體，因為就像阿波羅說的：“命運賜予人一顆忍耐的心�！雹倩蛘呦駣W德修斯之前無情指出的，人們必須埋葬死者，讓內(nèi)心堅強，只哭泣一天。②
　　赫克托耳的死似乎多少為故事畫上了句號，但隨之而來的是另外近2000行詩句和一些令人吃驚的意外。阿喀琉斯為紀念帕特羅克洛斯舉行了葬禮競技會，詩人在這里引入新的基調(diào)：活躍的社交喜劇。一個此前不起眼的角色變得引人矚目，那就是活潑、精明和善于擺布長輩們的安提洛科斯（Antilochus）。作為重要的一刻，他讓阿喀琉斯在詩中第一次和唯一一次露出了微笑。③阿喀琉斯本人對阿伽門農(nóng)非�？犊�，并寬厚地平息他人的齟齬——對于他來說（正是他和阿伽門農(nóng)的爭執(zhí)引發(fā)了故事），這可謂反諷，但不失為溫暖人心的反諷。至此，我們與除了阿喀琉斯之外的亞該亞人首領(lǐng)們告別。這段歡快的情節(jié)是史詩中關(guān)鍵部分，因為它顯示英雄回到了自己的團體之中，但當競技會結(jié)束后，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阿喀琉斯重新陷入過度的悲痛，他拒絕吃東西，甚至拒絕了母親讓他與女子同床的建議。詩中贊美的日常欲望遭到了他的排斥。
　　隨后發(fā)生的事讓阿喀琉斯本人都感到吃驚：他驚訝地看到普利阿莫斯孤身一人不宣而至，請求歸還赫克托耳的遺體。①兩人的會面氣氛緊張：阿喀琉斯煩躁不安，一度威脅殺死特洛伊國王，如果對方繼續(xù)刺激自己的話。②兩人開始哭泣，哀聲響徹整間屋子。③他們在某種意義上共同哭泣，但也出于不同的理由，普利阿莫斯是因為赫克托耳，阿喀琉斯則是為了遠方無依無靠的父親，也為了帕特羅克洛斯。真正的孤獨籠罩著他們。但阿喀琉斯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涌起了新的寬宏大度：他歸還了普利阿莫斯帶來的部分贖金，親手將其放在赫克托耳的遺體上。他懷著新的同情與普利阿莫斯交談，同時思考著自己的處境，看到了它的徒勞無益，“因為我遠離祖國，在特洛伊長期逗留，讓你和你的孩子們感到煩惱”。④但他想到的不僅是自己，現(xiàn)在他把目光放得更遠：他宣稱宙斯把好壞參半的命運賦予了某些人，給另一些人的卻只有厄運。他還想到了沒有名譽的可悲逃亡者的生活。他意識到有些人的命運比他更糟。然后，他鼓勵普利阿莫斯進食。⑤在這幕崇高的場景中，史詩沒有輕視一個簡單的事實：吃喝之后的人會感覺更好。直到這時，兩人才開始融洽相處。
　　但詩人不為情感所動。普利阿莫斯驚訝于阿喀琉斯神一般的外貌，阿喀琉斯則驚訝于普利阿莫斯的高貴風(fēng)度和談吐。兩人之間仍然保持著距離。最后，普利阿莫斯請求休戰(zhàn)：他們將用九天時間哀悼赫克托耳，第十天舉行葬禮，第十一天壘起墳塋，“如有必要，我們將在第十二天開戰(zhàn)”。①阿喀琉斯最后的現(xiàn)身是與布里塞伊斯同床。②現(xiàn)在他可以從詩中退場了，史詩的最后一部分描繪了對赫克托耳的哀悼。這部具有強烈陽剛氣息詩歌中的最后幾段重要講話留給了女性，赫克托耳的妻子、母親和海倫依次向他致哀。③
　　在《伊利亞特》的結(jié)尾，自然的欲望和節(jié)奏得到恢復(fù)：曾經(jīng)拒絕進食的人開始吃東西，并敦促另一個人也這樣做；曾經(jīng)拒絕性的人與布里塞伊斯同床；曾經(jīng)無法入土的赫克托耳得到了榮耀的葬禮，女人們?yōu)樗�哭泣，他的遺體被火化。表面上，我們看到了正義和美好，人性似乎從未更加燦爛。但在表面之下，什么都沒有改變；阿喀琉斯看到了自身處境的無用和痛苦，但對此無能為力。這些事情之間的對比具有深刻的悲劇性。赫克托耳的葬禮起碼有一個讓人滿意的結(jié)尾，就像兒童故事的結(jié)尾：“普利阿莫斯的宮殿里舉辦了盛大筵席�！雹苊谰萍央�，這些美好而直白的快樂為我們的閱讀畫上了句號。然而，這個時刻之后將發(fā)生更可怕的事：阿喀琉斯將會死去，普利阿莫斯和特洛伊將會毀滅。這是第十一天，“如有必要”，戰(zhàn)火將在明日重燃。但普利阿莫斯知道自己的請求沒有希望�！兑晾麃喬亍芬缘鬲z邊緣的筵席結(jié)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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