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書》自一九八一年面世以來,至今已三十五年。三十五年間,市面上的名人家書刊行不絕,長銷不衰的只有兩種:《曾國藩家書》和《傅雷家書》。這本家書系傅雷夫婦與長子傅聰間精神接觸和思想交流的實錄,由傅雷次子傅聰胞弟傅敏選編。
家書全面展示傅雷家風,再現(xiàn)傅氏兄弟成長的家教背景。傅雷曾自信地告知傅聰:“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xiàn)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备得粝壬私庾约旱母改感珠L,熟悉自己的家庭氛圍,所選編《傅雷家書》更能展示傅家門風,再現(xiàn)自己的家教背景,顯現(xiàn)的底色是東西方文化的融合,底線是“先做人”。
《傅雷家書全編》出版后,傅敏又編輯出版了《傅敏編傅雷家書》《傅雷家書(語文深閱讀)》,供普通讀者和中學生閱讀。然而,作為中學教師的傅敏認為,這些版本雖以最小篇幅反映家書全貌,但分量均以一九六○至一九六六年內(nèi)容為重,超出中學生的閱歷范圍和理解程度,并不特別適合中學生閱讀。因此,有必要專門為中學生選編傅雷家書讀本。
縱觀全部家書,內(nèi)容實際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一九五四至一九五八)為傅聰波蘭留學期間,書寫離別情,談練琴之道,音樂之道,學習之道,戀愛之道,乃至師友情誼等等;第二部分(一九六○至一九六六)為傅聰英國從藝期間,書寫思念情,談演奏之道,藝術之道,文化之道,夫妻之道,乃至人生藝術等等。顯然,第一部分內(nèi)容更適合中學生,中學語文課本所收“傅雷家書二則”即出于此。
再對照一九五四至一九五八年間傅聰家信,則傅雷家書的語境更完整,背景更清晰,內(nèi)容更連貫,針對性更強。中學生閱讀后會明白,即使傅聰這樣的天縱之才,也是在傅雷夫婦的“嘮叨”“說教”中成長的,中國父母對子女的關愛和責任都是以這種方式傳達的。中學生及其家長閱讀本書后對一九五九至一九六六年間家書也有興趣,學生可閱讀《傅雷家書(與傅聰往來家信)》,家長則可閱讀《傅雷家書(我們?nèi)绾巫龈改福贰?/p>
家書代序“讀家書,想傅雷”由樓適夷先生撰寫,家書中夾雜外文和英法文信由金圣華先生中譯,其與家書中“傅聰家信”之中文簡體字版著作財產(chǎn)權均已全部轉(zhuǎn)讓我公司,二○一七年不隨傅雷著作權進入公版。自二○一七年始,《傅雷家書》完整著作權由我公司獨家享有,仍受著作權法保護,任何人不得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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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年一月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六日傅聰信摘錄(波10)
從十二月十九日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樂會以后,我已經(jīng)又開了三次音樂會——一月八日、九日、十三日。明天到另一個城市琴斯托霍瓦去,有兩個交響音樂會,我彈蕭邦的協(xié)奏曲;十九日再往比斯措舉行獨奏會。二十日去華沙,逗留兩星期,那是波蘭方面最后一次集體學習,所有的波蘭選手與教授都在那里,我也參加。
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樂會非常成功,聽眾熱烈得如醉若狂。雷吉娜·斯曼齊安卡說:“蕭邦這個協(xié)奏曲在波蘭是聽得爛熟的了,已經(jīng)引不起人們的興趣;但是在你的演奏中,差不多每一個小節(jié)都顯露出新的面貌,那么有個性而又那么蕭邦?偠灾抑匦抡J識了一個新的蕭邦《協(xié)奏曲》!
克拉可夫音樂院院長魯特科夫斯基說我的演奏和李赫特極相似,音樂像水,像江河之水,只覺得滔滔不絕的流出來,完全是自然的,而且像是沒有終結(jié)的。
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曾經(jīng)是蕭邦的學生的學生,帕德雷夫斯基的好朋友,激動的跑來和我說,她多少年來以為真正的蕭邦已經(jīng)不為人所了解了,已經(jīng)沒有像她的老師和帕德雷夫斯基所表現(xiàn)的那種蕭邦了,現(xiàn)在卻從一個中國人身上重新感到了真正的蕭邦。她說我的音質(zhì)就像帕德雷夫斯基,那是不可解釋的,只因為每一個音符的音質(zhì)里面都包含著一顆偉大的心。
真的,那么多而那么過分的稱贊,使我臉紅;但你們聽了會高興,所以我才寫。還有很多呢,等我慢慢的想,慢慢的寫。
從十二月十九日那次音樂會以后,就是圣誕節(jié),在波蘭是大節(jié)日,到處放假,我卻反而郁悶。因為今天這兒,明天那兒,到處請我作客,對我真是一種磨難,又是推辭不了的。差不多兩星期沒有練琴,心里卻著急,你們的來信使我更著急。因為其實我并沒有真正進步到那個地步。我還是常有矛盾,今天發(fā)現(xiàn)技巧好多了,明天又是失望;當然音樂大致不會有很大的下落,但技巧,我現(xiàn)在真弄不明白,前些時候彈好了的,最近又不行了。
一月八日、九日兩場音樂會,在克拉可夫的“文化宮”舉行,節(jié)目沒有印,都是獨奏會。八日成績不甚佳,鋼琴是貝希斯泰因,又小又舊。第二天換了一架斯丹威,雖不甚好,比第一次的強多了。兩次音樂會,聽眾都非常熱烈。從音樂來講,九日成績頗佳。
十三日的音樂會在音樂學院的音樂廳舉行。那是一系列的音樂會。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由杰維茨基的四個學生演出。鋼琴是彼德羅夫,又緊又重,音質(zhì)也不好,加柔音踏板與不加柔音踏板距離極遠,音樂控制極難。我對這次演出并不完全滿意,但那天真是巨大的成功,因為當時的聽眾幾乎都是“音樂家”,而且他們一連聽了四天的演奏。我每一曲完了,大家都喊“再來一個”;而那種寂靜也是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音樂會完了以后,聽眾真是瘋狂了,像潮水一般涌進來,擁抱我,吻我,讓他們的淚水沾滿了我的臉;許多人聲音都啞了、變了,說他們一生從來沒有如此感動過,甚至說:“為什么你不是一個波蘭人呢?”
什托姆卡教授說:“所有的波蘭鋼琴家都不懂蕭邦,唯有你這個中國人感受到了蕭邦!
上屆蕭邦競賽的第一獎斯坦番斯卡說,若是上回比賽有我參加,她就根本不參加了。她說:《詼諧曲》《搖籃曲》《瑪祖卡》從來沒聽到這樣動人的演奏,“……對我來講,你是一個遠比李赫特更為了不起的鋼琴家”; 又說: “……你比所有參賽的波蘭鋼琴家在音樂上要年長三十歲……你的技巧并非了不起,但是你堅強的意志使得所有超越你技巧的部分照樣順利而過。”她說我的音色變化是一種不可學的天賦,蕭邦所特有的,那種忽明忽暗,那種細膩到極點的心理變化。她覺得我的《夜曲》的結(jié)尾真像一個最純潔最溫柔的笑容;而a小調(diào)《瑪祖卡》(作品五十九號)卻又是多么凄涼的笑容。這些話使我非常感動,表示她多么真切的了解我;至少沒有一個人曾經(jīng)像她這樣,對我用言語來說出我心中最微妙的感受。她說:“這種天賦很難說來自何方,多半是來自心靈的純潔;唯有這樣純潔到像明鏡一般的心靈才會給藝術家這種情感,這種激情!
這兒,她的話不正是王國維的話嗎:“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關于成功,我不愿再寫了,真是太多了,若是一個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人,那是夠危險的;但我很明白自己,總感到悲哀,因為沒有做到十全十美的地步;也許我永遠不可能十全十美。李赫特曾經(jīng)和我說,真正的藝術家永遠不會完美,完美永遠不是藝術;這話有些道理。
對于比賽,我只抱著竭盡所能的心。我的確有非常特殊的長處,但可能并不適宜于比賽。比賽要求的是完美,比賽往往造就的是鋼琴家,而不是藝術家。
不管這些罷,我是又矛盾又快樂的。最近的音樂會格外使我感動,看到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力量使人們?nèi)缱砣绨V,而且都是“音樂家”,都是波蘭人!我感到的是一種真正的歡樂,也許一個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時候,感到的也是這種歡樂吧!
我現(xiàn)在還看到聽眾的淚水,發(fā)亮的眼睛,漲紅的臉,聽到他們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嘶嗄的聲音,感覺到他們滾燙的手和臉頰;在他們擁抱我的一剎那,我的心頓時和他們的心交融了!
從波茲南寄來一個女孩子寫的信,說: “以前我從來不大想起中國的,中國是太遠太遠了,跟我有什么關系呢?但聽到了你的獨奏會以后,你和中國成了我整天思念的題目了。從你的對蕭邦深刻而非凡的理解,我感到有一個偉大的,有著古老文明的民族在你的心靈里!蹦軌蚴谷思覍ξ易類鄣淖鎳a(chǎn)生這種景仰之情,我真覺得幸福。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傅雷回信摘錄
元旦一手扶杖,一手搭在媽媽肩上,試了半步,勉強可走,這兩日也就半坐半臥。但和殘廢一樣,事事要人服侍,單獨還是一步行不得。大概再要養(yǎng)息一星期方能照常。
早預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們都當作等待什么禮物一般的等著。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10)來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們在會場上,一定會禁不住涕泗橫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純潔的歡樂,莫過于欣賞藝術,更莫過于欣賞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傳達出來的藝術!其次,我們也因為你替祖國增光而快樂!更因為你能借音樂而使多少人歡笑而快樂!想到你將來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沒有止境的進步,為更多的人更廣大的群眾服務,鼓舞他們的心情,撫慰他們的創(chuàng)痛,我們真是心都要跳出來了!能夠把不朽的大師的不朽的作品發(fā)揚光大,傳布到地球上每一個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榮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興的更安慰的是:多少過分的諛詞與夸獎,都沒有使你喪失自知之明,眾人的掌聲、擁抱,名流的贊美,都沒有減少你對藝術的謙卑!總算我的教育沒有白費,你二十年的折磨沒有白受!你能堅強(不為勝利沖昏了頭腦是堅強的最好的證據(jù)),只要你能堅強,我就一輩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們掌握之內(nèi)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賦,但只要堅強,就不怕失敗,不怕挫折,不怕打擊——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術上的,學習上的——打擊;從此以后你可以孤軍奮斗了。何況事實上有多少良師益友在周圍幫助你,扶掖你。還加上古今的名著,時時刻刻給你精神上的養(yǎng)料!孩子,從今以后,你永遠不會孤獨的了,即使孤獨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這句話,我也一直記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創(chuàng)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說得不錯,藝術表現(xiàn)的動人,一定是從心靈的純潔來的!不是純潔到像明鏡一般,怎能體會到前人的心靈?怎能打動聽眾的心靈?
斯曼齊安卡說的蕭邦協(xié)奏曲的話,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說Richter[李赫特]彈柴可夫斯基的協(xié)奏曲的話。一切真實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賞識。
音樂院院長說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說你小時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個性居然和羅曼·羅蘭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萊茵,江聲浩蕩……鐘聲復起,天已黎明……中國正到了“復旦”的黎明時期,但愿你做中國的——新中國的——鐘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個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帶著,跟你一塊到無邊無岸的音響的海洋中去吧!名聞世界的揚子江與黃河,比萊茵的氣勢還要大呢!……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有這種詩人靈魂的傳統(tǒng)的民族,應該有氣吞牛斗的表現(xiàn)才對。
你說常在矛盾與快樂之中,但我相信藝術家沒有矛盾不會進步,不會演變,不會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機蓬勃的明證。眼前你感到的還不過是技巧與理想的矛盾,將來你還有反復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與內(nèi)容的枘鑿,自己內(nèi)心的許許多多不可預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著你。別擔心,解決一個矛盾,便是前進一步!矛盾是解決不完的,所以藝術沒有止境,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們?nèi)找岳^夜,終生的追求、苦練;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