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大家史鐵生先生以他質(zhì)樸通透而又充滿生命哲理的作品,被譽為中國當(dāng)代文壇美麗的收獲。
在或冥思深沉,或幽默曠達,或深情回望的文字中,史鐵生先生以不羈的心魂漫游于世界和人生的無疆之域,在生命最深刻的困境中,對人性、神性和人生最終意義進行著艱苦卓絕而又輝煌壯麗的追問與眺望。他的作品和為人一樣,豁達、溫暖而寬容,照亮了在黑夜中前行的我們。
為了以精當(dāng)?shù)姆绞较蜃x者展現(xiàn)這位當(dāng)代大家的文學(xué)風(fēng)貌,長江文藝出版社特精心制作出版了這部《史鐵生作品精選》。
本書共分為散文、小說、詩歌、劇本和書信五卷,既收入了如《我與地壇》、《秋天的懷念》、《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病隙碎筆》等散文名篇,也收入了《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命若琴弦》、《務(wù)虛筆記》(節(jié)選)、《我的丁一之旅》(節(jié)選)等小說經(jīng)典,還收入了《鴿子》、《預(yù)言者》、《秋天的船》、《希米,希米》、《遺物》等充滿哲思的詩歌和劇本《地壇與往事》(節(jié)選),這兩類題材在史鐵生其他的作品選本中是很少見到的,而書信卷中,則收入了如《給盲童朋友》、《給楊曉敏的信》、《給李健鳴》(ⅠⅡⅢ)、《理想的危險》等充滿現(xiàn)實思考和理想關(guān)懷的佳作。
全書力求做到完備、豐富、精當(dāng),將史鐵生先生各時期各類別的經(jīng)典之作網(wǎng)羅其中,以期展現(xiàn)他的精神追尋之旅和多方面的文學(xué)成就。
★ 史鐵生作品精華之選。讀史鐵生,不可不讀《史鐵生作品精選》,這是對他寫作生涯和文學(xué)成就的全面鳥瞰與擷英取萃,是一部充滿了深刻生命體驗的人生之書。
★ 收入的史鐵生頗受讀者喜愛的名篇佳作,指引著我們在人生的困境中,重尋信心、堅持與愛。讀史鐵生,如同讀我們自己,讓迷失的心學(xué)會寧靜和堅持。
★ 史鐵生是當(dāng)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gòu)在一起,他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
★ 史鐵生夫人陳希米親自精選、審定,精美裝幀,典藏優(yōu)選。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我們坐在庭院里, 草茉莉都開了, 各種顏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時候能吹響。奶奶用大芭蕉扇給我轟蚊子。涼涼的風(fēng),藍(lán)藍(lán)的天,閃閃的星星,永遠(yuǎn)留在我的記憶里。
我越來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懲罰,是原罪。對懲罰之地的最恰當(dāng)?shù)膽B(tài)度,是把它看成錘煉之地。既是錘煉之地,便有了一種猜想——靈魂曾經(jīng)不在這里,靈魂也不止于這里,我們是途經(jīng)這里!宇宙那宏大渾然的消息被分割進肉體,成為一個個有限或殘缺,從而體會愛的必要。
史鐵生(1951.1.4—2010.12.31),著名作家,散文家,被譽為中國當(dāng)代具人格力量和最有靈魂的作家。1951年出生于北京,1967年畢業(yè)于清華附中,1969年去延安地區(qū)插隊落戶,1972年因雙腿癱瘓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廠工作。后因罹患腎病在家休養(yǎng)寫作。1979年后,相繼有《我遙遠(yuǎn)的清平灣》、《命若琴弦》、《我與地壇》、《務(wù)虛筆記》等小說與散文發(fā)表,曾先后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等。1998年后,病情加重,但始終以頑強的毅力堅持寫作與思考。此后有隨筆集《病隙碎筆》、散文集《記憶與印象》、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等出版。歷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副主席等。2010年在北京去世,享年59歲。
【散文卷】
我與地壇 /003
秋天的懷念 /019
故鄉(xiāng)的胡同 /021
合歡樹 /023
比如搖滾與寫作 /026
好運設(shè)計 /036
我 21 歲那年 /053
有關(guān)廟的回憶 /064
樹林里的上帝 /073
對話四則 /075
游戲·平等·墓地 /091
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 /098
墻下短記 /106
宿命的寫作 /113
復(fù)雜的必要 /115
想念地壇 /117
病隙碎筆 1 /122
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 /153
放下與執(zhí)著 /157
誠實與善思 /162
晝信基督夜信佛 /172
扶輪問路 /186
人間智慧必在某處匯合 /192
【小說卷】
法學(xué)教授及其夫人 /201
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 /208
奶奶的星星 /223
命若琴弦 /251
原罪·宿命 /270
老屋小記 /305
務(wù)虛筆記(節(jié)選) /321
我的丁一之旅(節(jié)選) /329
【 詩歌卷 】
鴿子 /341
預(yù)言者 /344
生辰 /345
另外的地方 /348
最后的練習(xí) /350
秋天的船 /351
希米,希米 /354
節(jié)日 /356
遺物 /357
【劇本卷】
地壇與往事(節(jié)選) /361
【書信卷】
給盲童朋友 /375
給楊曉敏的信 /377
給李健鳴Ⅰ /382
給李健鳴Ⅱ /386
給李健鳴Ⅲ /391
給肖瀚 /395
理想的危險 /401
【散文卷】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我與地壇
一
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許多年前旅游業(yè)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
地壇離我家很近;蛘哒f我家離地壇很近?傊缓谜J(rèn)為這是緣分。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青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yuǎn)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兩條腿殘廢后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沒處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這園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樣,別人去上班我就搖了輪椅到這兒來,”“園子無人看管,上下班時間有些抄近路的人們從園中穿過,園子里活躍一陣,過后便沉寂下來。”“園墻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一溜蔭涼,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qū)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蜂兒如一朵小霧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zhuǎn)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薄皾M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片刻不息!边@都是真實的記錄,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
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什么天氣,什么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家,有時候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guān)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這樣想過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zhǔn)備考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會不會覺得輕松一點?并且慶幸并且感激這樣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能夠一次性解決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戀人。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那兒做過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shù)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fēng)忽至,再有一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難于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里去。
二
現(xiàn)在我才想到,當(dāng)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jīng)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結(jié)果會更糟,但她又擔(dān)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jīng)常是發(fā)了瘋一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zhǔn)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后她會怎樣,當(dāng)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墻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yīng)。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許多年以后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設(shè)想,當(dāng)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F(xiàn)在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后準(zhǔn)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什么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dān)。”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呵,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zhǔn)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于能找到!@樣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有一次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xué)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么?他想了一會說:“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蔽倚睦镆惑@,良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但如他一樣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經(jīng)細(xì)想,發(fā)現(xiàn)這愿望也在全部動機中占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搖頭,心想低俗并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愿望過于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蔽蚁耄任姨孤。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么簡單。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fā)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里是沒頭沒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么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么在她的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dān)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她匆匆離我去時才只有四十九歲呀!有那么一會,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后來我在一篇題為“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閉上眼睛,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宜坪醯昧艘稽c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fēng)正從樹林里穿過!毙」珗@,指的也是地壇。
只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xiàn)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心里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里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fā)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她就悄悄轉(zhuǎn)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jīng)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里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jīng)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于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強只留給我痛悔,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jīng)懂了可我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這是個復(fù)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里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么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zhuǎn),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風(fēng)又翻動起安詳?shù)穆淙~,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么大!蔽曳畔聲,想,這么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三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yīng)四季,當(dāng)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樂器來對應(yīng)四季,我想春天應(yīng)該是小號,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yīng)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fēng)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物對應(yīng)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楊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jì),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yīng)四季呢?春天是臥病的季節(jié),否則人們不易發(fā)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情人們應(yīng)該在這個季節(jié)里失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并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里,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fā)過霉的東西;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并不發(fā)出的信。還可以用藝術(shù)形式對應(yīng)四季,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詩,冬天是一群雕塑。以夢呢?以夢對應(yīng)四季呢?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xì)雨,秋天是細(xì)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一只孤零的煙斗。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
我甚至現(xiàn)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lǐng)地只有兩處:心與墳?zāi)埂1热缯f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jīng)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舊相冊,看見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園子里照的照片—那個年青人坐在輪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樹,再遠(yuǎn)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里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jīng)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我當(dāng)然記得園工們種那棵藤蘿時的情景,我卻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它已經(jīng)長到了碗口粗。有一天我在這園子里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玩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的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xiàn)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zhuǎn)亙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nèi)齻。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dāng)牽;ǔ蹰_的時節(jié),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dāng)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有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dāng)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寫于89年5月5日
修改于90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