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店月板橋霜》：
　　追憶父親父親，給我生命沒給我生活的父親！心在我們身上，一輩子沒有照顧過自己的母親猝然而去！慌亂中我們的無奈之舉是，覺悟遙遠、陌生的父親的高度和名分，在母親身旁填補了這個感情的空白一一母親去世那年，她的大孫女從抽屜旮旯里找出塵封多年業(yè)已發(fā)黃的他的黑白遺照，放大后和母親的并排掛在大廳的東墻。父母的音容笑貌定格成固定的尺寸和形式，以傳統(tǒng)的習俗禮法各就各位，父親居右，母親在左。母親去了他的世界，結(jié)束了他們長達四十六年的鰥寡的日子。家或達或窮，人或起或落，頭上的天空不能陰不能塌。幸福的家庭都相似，父親這個太陽照著，母親這個月亮照著，兒女們眾星捧著，這個世界白天黑夜都暖洋洋亮堂堂一一居家凡常的享受竟成我們奢侈的夢境！挽不住滔滔東逝水，只能留影歲月的滄桑和感情的沉重；對人成對影，接受我們白天夜晚的仰視和思念，也接受“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拷問和疼痛。這不是他倆一張老來伴的合照，兩人不離不棄，兌現(xiàn)今生今世一一天不遂人愿，父親走得早，母親也不能享盡天年一一生活照中的母親是老奶奶的自然、親切；標準像中的年輕父親內(nèi)斂、肅然。打著時代印記的兩幀遺照擠挨在一起，訴說著這個家庭曾發(fā)生的天大的悲劇和艱難！父親是1926年農(nóng)歷十二月十三日出生，忌日是1951年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年，父親二十六歲，母親才二十四歲（母親生于1928年農(nóng)歷一月二十四日，卒于1997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四日），我四歲（1948年出生），我妹妹才出生！或許是后來母親在風雨如晦的日子里哀哀泣訴，或許是隨我生命一起生長的對苦難的敏感和無奈，更是父愛缺失的心理偏差，暗淡的日子里總會對陌生的父愛產(chǎn)生出百味情感來，遙遠、淡漠，也有幾絲念想、渴求，小時還夾雜著怨艾、妒恨，藕斷絲連使我對父親的有限的幾個記憶的碎片競長出根來，多年來一直盤錯在心頭。
　　構(gòu)建農(nóng)耕文明最得力的人的因素是男丁，對于我的出生給父親帶來的喜悅和希望，母親沒有給我鮮活的細節(jié)，被她反復念叨的是，我滿月時父親競置辦酒席，還特地唱了一天戲，據(jù)說當時村里只有兩家這樣鄭重其事地操辦過。在1984年搬上新居以前，我們住在坐南朝北逼仄的祖屋里。這房子是一層半的三廂房的一問廳房，平日里為隱私，冬日里為擋住直灌而入的北風，過高過大的門前總是掛著一張涂得暗紅的竹簾，生活就在竹簾內(nèi)外演繹。印象中一次父親好像是勞作回來，我當時就站在門口為他掀簾進門；一次是夜間，母親把我從床上抱起，我睡眼惺忪，原來是父親煮了夜宵，要我起來吃炒米粉；一次是父親帶我到窯埕上，那是個秋日的上午，后厝埕土窟旁有一棵龍眼樹，父親印坯，我就在旁邊玩土……父親病重期間睡在家里的樓梯下～個模糊印象，一個待入殮的棺木和母親的哭聲……我跟著送葬隊伍走上壟頭尾（家鄉(xiāng)的一座土丘，父親葬在其西側(cè)壙邊后），記不清當時的情景，好像是大人們走在前頭，我落在后面，沉默無語。當時我混沌無知，只是稍長后才悟出了那一天是父親沒了，我是給父親送終的。
　　人生匆忙，在我的生命剛剛發(fā)軔的年代，父親與我錯身而過，孤身西行一一把我?guī)У竭@個塵世剛教我學步就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如山的父愛成了一鱗半爪的黑色碎片，這是上天對我最吝嗇的悲憫，也是對我最殘酷的懲罰！壟頭尾，父親托體的小土丘，懵懂的幼童哪里承載得起訣別的沉重！命運轉(zhuǎn)折，竟然在我剛學步不久，剛剛能爬上家鄉(xiāng)這個最高的小土坡！在苦水中浸泡，我也漸漸參悟了父親苦澀的人生。
　　父親上過私塾，家里依碲也見過他用過的零星學習用品，（父親的大名“富乾”是相命先生給的還是私塾先生所賜？）但祖父不能用讀書來改變他的命運。從父親后死的同輩口中，我知道他從小就跟祖父一起賣苦力。祖父摳門小氣，有一次“挑大路”（當時貨物搬運，大部還是靠人力肩挑），時值盛夏，父親口渴無茶，要喝生水，祖父厲聲“你不顧命了！”搶過碗把水潑了�？崾睢⒅負�，還有望不到頭的坎坷；口里冒煙，無水救火，又不許將就一一不識面的祖父這把早年的無名火，燒得我至今口干舌燥一一這就是我父親命運里的有點不近人情的父愛。我祖上一輩又一輩勤儉持家的真?zhèn)鳎�就是沿襲千年的落后、笨重、艱辛，甚至殘酷的生活資料謀取方式：或為農(nóng)民，一年四季在自己少得可憐的地上刨食，再寫20世紀“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的續(xù)篇；或為挑夫，大路筑在肩膀上，再走祖輩“一殺二挑”磨難僅次于殺頭的生計老路或為磚瓦場的窯工，“拿石頭砸胸膛”一一人如舉重機械，頻繁不間斷從地上抓舉起二三十斤黏土，投入腳下的坯具中。這種受刑直逼得一代又一代壯漢腰斷骨頭散架，為傲視群小的大廈添磚加瓦，自己卻無立足之地，無片瓦遮頭。后來城市之間有馬路貫通，于是與時俱進備了硬輪的土車蝸行于汽車的風塵之后，把汗水和著悲壯的號子灑在通往福廈漳泉的坑坑洼洼、坡坡坎坎中。父親也想過掙脫重厄，另謀生路。他賣了部分家產(chǎn)人了股，和村人合伙開了一家食雜店，日子過得忙也累。后來不知是因為伙不同心，還是經(jīng)營無方，最后血本無歸，人又重落磨道！聽母親說，我小妹出生，土改分田已近尾聲，父親向工作組要求補分小妹的一份人口田，得到應(yīng)允后喜出望外，土改時聽說成了積極分子。田為男字頭上天，力是男人真本事！男兒立世農(nóng)耕文明時代，只巴望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勞動是父，土地是母，好日子就是乖乖兒！有兒又有田了，自己播種自己收獲的時候，天災(zāi)不來人禍來：父親沒命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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