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馮樂死前的很長一段幾乎沒有什么人來看望,只有我一有空就去醫(yī)院陪他。他剛?cè)朐旱臅r候來看他的人很多,每天都絡(luò)繹不絕,帶著大包小包的少,多的是空手,但臨走的時候他們總有種說不清楚的不自在,讓我覺得自己特多余。我再遲鈍也不至于這么不懂眼色,就趕緊告辭。后來就去得少了,除非馮樂給我電話,非讓我過去。見了我馮樂特意解釋,其實也沒有什么,不過就是幾張購物卡罷了,像我這個級別,上面的數(shù)字能大到哪里?就是公開了也沒什么,何況是對你老兄。你要用得著,回頭都可以拿走。你知道我一向?qū)κ裁从信d趣的,恰恰對錢的興趣并不太大,當(dāng)官的好處已經(jīng)夠多的了,要那么多錢沒用。活到現(xiàn)在這個份上我全明白了,世界上凡是能用錢計算的都是廉價的,只有真情無價。他那時一定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他的病后來確診為絕癥,來的人果然就越來越少了。我最后去陪他的那次,趁著他前妻陶然出去給他買自費藥的機會,他從他總是隨身帶著的手包里翻出一個U盤交給我。說:這些本來是我留著等哪天老得動不了了拿來打發(fā)晚境的,這輩子沒干成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有幾年倒是想過,老是憧憬未來,卻不懂該活在當(dāng)下,為一個又一個的別人活著,既沒有現(xiàn)在也其實沒有將來。以為自己活得永遠都不會死,到了死的時候又好像從來沒有活過。倒是比你老兄多見識了幾個女人,就剩這點風(fēng)花雪月跟你一爭高下了。
馮樂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慘然一笑:本來想讓這些隨我一起死掉的。想想還是給你吧,你應(yīng)該用得著,你不是人類靈魂工程師嗎,正好拿去當(dāng)材料……這話你不愛聽,是吧?那就拿去賺稿費,還記得我們在大學(xué)里說過的那點事吧?這可是些可以拿諾貝爾獎的材料,真要拿上了,我那一份歸你,你不買不起房子嗎?多少能湊上點。算是我對我們這輩子交情的一點小意思吧。
我是一個生性淡漠的人,但對馮樂的死,多少還是有一點感觸。我沒什么朋友,如果有,馮樂肯定算一個。他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幫過我,因為單位一時沒房子給我,我和我妻子婚后的第一次做愛就是在他的單人宿舍里完事的。他跟我不一樣,他喜歡抽煙,喜歡喝酒,喜歡幫人忙,可以想得到,這樣的人也容易討女人歡心。
我當(dāng)然在心里暗暗嫉妒他,比如他的官運亨通,而且在油水肥厚的單位。還有他身邊老有新的女人面孔。他生在“大躍進”年代,父親給他取的名字就叫“躍進”,長大以后他覺得俗,去掉一個“進”字,把“躍”改成了音樂的“樂”。但他父親取的那個名字似乎更符合他的人生節(jié)奏。他的腦子和動作都總是比別人快半拍。大家正猶豫要不要參加學(xué)生會干部競選,他的競選宣言已經(jīng)上了墻;大家正私下里打分評議;,他已經(jīng)給最后得分最高的;某隽饲闀;因此種種,我們給他編排了一個段子,作為主角的他本人亦極認可:某女艷冠群芳,拼死追求者無數(shù),其中一王子型男最為靠譜,傳說親密接觸已達零距離,言之者繪聲繪形,如同親見。馮樂從來置身事外,與此八竿子打不著邊。一年后某女產(chǎn)子,生父為馮樂。此段子后來廣泛流傳。
一說起這些,馮樂就兩眼放光,興奮得不得了,完全不管我的感受。他那些道理一點也不新鮮:世界上兩個最臟的東西,一個政治,一個陰道,都是男人最想搞的東西。而權(quán)力是最好的春藥,權(quán)越大越能搞女人;權(quán)力與女人密不可分,你有權(quán)就會有女人;有女人,你就干什么事都特有勁,就會有更多的權(quán);說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那倒未必,說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那是篤定的;好的人生就是這么回事兒:這一邊,荷爾蒙、虛榮和欲望,宛如烈火,至死燃燒,那一邊悲憫、善與愛、人格修行,也可以永無止境,之類。
馮樂說這些的時候,我眼巴巴地耷拉著嘴角,恨不得踹他一腳。他能看出我的心酸,說,你就別寫你那破小說了,誰看?試看今日之國中,多么精彩!除非有病,除非腦子進水了,除非被這世界拋棄,誰會去翻書?你怎么賣力也早不在讀者的視野了。改行吧老兄,你多少有比我強的地方,雖說長得不好恭維,但大小也算是有點名氣呀,這么虛度人生,我都為你不平。
馮樂這么說,其實是在顯擺自己。他并不像他說的那樣蔑視小說。他也喜歡過寫小說的,在大學(xué)我們一起討論過領(lǐng)諾貝爾獎時的致辭、表情、發(fā)型、衣著,等等。那時候我們雄心勃勃,都對諾貝爾獎饞涎欲滴,不像現(xiàn)在這樣明白那根本是異想天開,于是就狐貍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畢業(yè),我好不容易在省作協(xié)一個要死不活的刊物謀到差事;他留在了學(xué)院行政部門。他后來把所有的文學(xué)才華都用到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公文;一個是情書。他經(jīng)歷的幾乎所有領(lǐng)導(dǎo)都很肯定他寫的報告、講話稿、經(jīng)驗總結(jié);而他的情書又總是能打動各種女人的芳心,所以他兩方面都春風(fēng)得意,革命生產(chǎn)雙豐收,什么都不耽誤。
我是在馮樂的后事辦完很久才忽然記起他死前交給我的那個U盤的。我的冷漠讓我對跟自己不直接相關(guān)的公事和私事都沒有太大興趣。
打開U盤,先看到馮樂的一段話,說,下面的內(nèi)容,是他和N位情人的隱私?梢源笱圆粦M——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所謂了——地說,在一定程度上,這些記錄堪稱一個濫情時代社會流氓化的縮影。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對浪漫——其實就是對性愛作了N多詮釋。不管怎樣,作為一個紳士,他還是應(yīng)該對她們的名譽負責(zé),所以隱去了她們的姓名,代之以英文字母。他把這些故事交給他這輩子最信賴的朋友做素材,希望有一天這些真實的故事能以虛構(gòu)的表象發(fā)表出來,從而能被她們看見。讓那些從來就沒有愛過他的女人看見了知道他也從來就沒有把她當(dāng)回事;那些給過他真愛的女人看見了知道他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他愿意這樣。盡管這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
這該是一部起伏跌宕的人生艷史。這個有著狗屎八字的家伙,由一大串女人參與的風(fēng)流貫穿了他的一生。
我對官員的這類蠅營狗茍的八卦興趣不是太大。不是說我的境界有多么高,反而恰恰是因為格調(diào)卑下。這樣的八卦會讓我心里很不平衡,我常常咬牙切齒地痛罵腐敗官員,并不是心里有多么痛恨他們,而是因為我不是他們。不過,在我看來,馮樂跟他們并不完全一樣。他在U盤里說的那些話,表明他雖然放蕩不羈卻并不都是逢場作戲,就像他常常借用的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話:我忠實于所有我愛過的女人。他在臨死前背著他老婆把那些情感的債務(wù)托付給我來轉(zhuǎn)達,希望“讓那些從來就沒有愛過他的女人看見了知道他也從來就沒有把她當(dāng)回事;那些給過他真愛的女人看見了知道他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我若是辜負他,那會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之一吧。作為他“最信賴的朋友”,我沒有道理在這么大的事情上拒絕他。好在,他的這些記錄,比起那些被揭露出來的僅僅只有純粹的性交過程、夾雜著毛發(fā)、體液、褻物的同類的淫亂日記,多少有一點水準(zhǔn)。
現(xiàn)在,我就按照馮樂用英文字母排列的名單,除了把敘述者改為第三者,又為了敘述的方便,把那些英文字母換成虛擬的名字,盡量不加修飾地公開這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