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是蕭紅于1940年在香港創(chuàng)作的一部充滿童心、詩趣和靈感的“回憶式”長篇小說。作者用舒展自如的巡視式藝術(shù)手法,用稚拙和樸實的語言,以情感的起伏為脈絡(luò),為“生于斯、長于斯的呼蘭河畔的鄉(xiāng)鎮(zhèn)作傳,為這個鄉(xiāng)鎮(zhèn)的風(fēng)土人情,為各種各樣人的生與死、歡樂與悲哀作傳”。蕭紅以嫻熟的寫作技巧,抒情詩的意境,渾重而又輕盈的文筆,造就了她的巔峰之作,為中國文學(xué)奉獻了一部不朽的經(jīng)典。
呼蘭河畔的女神蕭紅以文字描繪生活,以靈魂追求愛與自由。
蕭紅(1911—1942),中國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xué)洛神”,民國四大才女之一。學(xué)名張秀環(huán),后改名張廼瑩,另有筆名悄吟、玲玲、田娣等。黑龍江省呼蘭縣人。代表作品有:小說《生死場》《呼蘭河傳》《馬伯樂》,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粒》等。多部作品入編語文教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一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說:
“今天好冷。〉貎隽蚜!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柜的說:
“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后,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shù)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里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墒沁^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地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撿到箱子去,一數(shù),不對數(shù)。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jié)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guān)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dān)心受怕,顫顫驚驚,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的叫喚,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被火燒著一樣。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凍裂了;
井被凍住了;
大風(fēng)雪的夜里,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jié),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fēng)之后,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里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地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后,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里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馬吃飽了之后,他們再跑。這寒帶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zhèn),不遠又來了一鎮(zhèn)。這里是什么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拉著糧食的七匹馬的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里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鹽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并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yī)生。那醫(yī)生的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別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里邊無乃太不相當,使人們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鹽店,他們都沒有什么廣告,也不過是鹽店門前寫個“鹽”字,布店門前掛了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其余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著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y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醫(y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著記憶,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里。不但城里的人這樣,就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盡是些什么都記熟了。用不著什么廣告,用不著什么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鹽、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掛了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y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xiāng)下來的人們看了這么大的牙齒,真是覺得稀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了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絕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y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回家去含著算了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了,有點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yī)生,掛了兩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后來那女醫(y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長。
這兩條街上沒有什么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家燒餅鋪,有幾家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里邊進去不得,那里邊的消息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里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盡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著了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準參觀的,聽說門口站著守衛(wèi)。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家學(xué)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里邊,一個在龍王廟里,一個在祖師廟里。兩個都是小學(xué):
龍王廟里的那個學(xué)的是養(yǎng)蠶,叫做農(nóng)業(yè)學(xué)校。祖師廟里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xué),還有高級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xué)。
這兩個學(xué)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么分別的。也不過那叫做農(nóng)業(yè)學(xué)校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學(xué)的,沒有蠶吃,那里邊的學(xué)生的確比農(nóng)業(yè)學(xué)校的學(xué)生長的高,農(nóng)業(yè)學(xué)生開頭是念“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那高等小學(xué)的學(xué)生卻不同了,吹著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xiāng)下私學(xué)館里已經(jīng)教了四五年的書了,現(xiàn)在才來上高等小學(xué)。也有在糧棧里當了二年的管賬先生的現(xiàn)在也來上學(xué)了。
這小學(xué)的學(xué)生寫起家信來,竟有寫到:“小禿子鬧眼睛好了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了。因為他已經(jīng)子女成群,已經(jīng)是一家之主了,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家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了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xué)生,在課堂里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xué)生就站起來了,手里拿著“康熙字典”,常常會把先生指問住的。萬里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jù)這學(xué)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yīng)該這樣寫:“乾”,而不是那樣寫:“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xué)堂也就只有一個。是個清真學(xué)校,設(shè)在城隍廟里邊。
其余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了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沖了人家里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凈,好像要從那泥坑里邊提煉出點什么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zhì)度更純了,水分完全被蒸發(fā)走了,那里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瀲糊,比糨糊還黏。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哪怕蒼蠅蚊子從那里一飛也要粘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著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點沒有被粘住,趕快地頭也不回地飛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