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女孩》后記

今年夏天，《名利場》封面刊登了凱特琳·詹納①的照片，我突然想起另一個變性人。她是在大概一百多年前，以一幅肖像的方式，首次將自己的女兒身展示給世人的。她就是莉莉·易北。1930年，莉莉從她和妻子格蕾塔在巴黎共用的畫室出發(fā)，前往德國，在德累斯頓市立婦科診所進行了一系列的手術(shù)，完成了自己的變性。住在診所的那段時間，她喜歡坐在易北河岸邊，回憶作為男子的過去—她生來是男兒身，名叫埃納爾·韋格納—同時她也思考作為真實自己的未來。（她作為女人的姓就是從“易北河”而來。）離開診所之后，莉莉本想低調(diào)生活，保護自己的隱私。但她變性的消息開始被歐洲媒體大肆宣揚。所以她勇敢地前進一步，公開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她接受了一個丹麥記者的一系列采訪，站在一個變性人的角度，描述了一路走來的經(jīng)歷，以及變性過程中她的妻子所扮演的角色。兩夫妻都是畫家，所以她還講述了藝術(shù)對她個人認知的影響和塑造。20世紀30年代初，莉莉·易北曾經(jīng)在短暫的時間占據(jù)了國際新聞的顯著位置。作為第一批接受變性手術(shù)的人之一，她的名字在全世界都見諸報端�，F(xiàn)在，電影《丹麥女孩》問世，埃迪·雷德梅恩在其中塑造了莉莉的形象。更多的人知道了她，了解了這個“變性先鋒”的故事。

大約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年輕的作家時，第一次讀到了莉莉的故事，其中很多元素都令我好奇和著迷：她“勇敢做自己”的勇氣；她還在婚姻關系中就進行了變性；故事發(fā)生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歐洲，非常懷舊的氣氛；還有她在LGBTIQ①的群體歷史上的重要地位。最讓我浮想聯(lián)翩的是其中一個細節(jié)，莉莉的妻子格爾達②創(chuàng)作了多幅油畫，都是莉莉肖像。畫中的莉莉非常美麗，迷人的黑色雙眸，雙唇脈脈含情。這些開始于莉莉變性歷程初期的肖像，是她最早的公眾形象。這些畫作中，莉莉或躺在貴妃椅上，手臂枕在腦后；或悠閑地打撲克，一只腿搭在椅子上；或轉(zhuǎn)過身，深邃的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莉莉的肖像在哥本哈根和巴黎的藝術(shù)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被這個女人的肖像深深吸引住了，她的表情似乎和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變化萬千，意味幽遠。而莉莉·易北本人也和畫一樣，內(nèi)涵豐富。她在很多人心中的形象和意義都完全不同。她給我們留下了豐富而激勵人心的東西，而這就是其中之一。對我來說，對莉莉的思考越多，就越深入地理解了她充滿藝術(shù)、愛與自我認知和尋找的一生。

藝術(shù)家總是能見人之所未見，看到那些甚至還不存在的東西。他們想象中的世界，總比旁人要豐富和怪誕。藝術(shù)家們同時也解讀現(xiàn)實，使其更為豐富和持久。莉莉·易北的故事，關乎藝術(shù)，關乎創(chuàng)造，關乎實現(xiàn)想要的生活。這個故事中的藝術(shù)家們，通過他們的藝術(shù)，解讀眼前的世界，也解讀自己。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盡管變性前是一個名聲在外的成功畫家，莉莉卻堅持否認自己的藝術(shù)家身份。她說藝術(shù)和繪畫屬于埃納爾（此刻我在辦公室打出這些文字，身旁掛的畫中有一幅畫的是一座法國城堡，畫家的簽名正是“埃納爾·韋格納”）。但我不同意她的說法。毋庸置疑，莉莉是一個藝術(shù)家，她最偉大的作品就是自己。她為自己勾畫了一個未來，并盡己所能去創(chuàng)造這個未來。我經(jīng)常久久地注視格爾達畫的莉莉。畫里的莉莉并非完全寫實（就像莫奈畫布上的草垛也是印象派），都是格爾達的解讀，有著鮮明的個人風格和象征意味，顏色十分活潑跳躍（大量運用各種粉色、綠色和黃色）。不過這些畫都抓住了莉莉的靈魂與內(nèi)涵，比我見過的任何本人的照片都要生動。世人就是通過這些肖像，首次見到了莉莉。我也是通過這些肖像，開始了解這個女孩靈魂中的一些色彩、輪廓和陰影。

莉莉·易北的故事也關乎“愛”。在親密的關系中，我們表達，我們傾訴，我們宣泄許許多多的情感。我覺得，深入了解莉莉的關鍵之一，就是格爾達。在兩人的婚姻關系中，他們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親密的小港灣，港灣中的愛情，如此真摯，卻又如此脆弱。就是在這個私密的空間之中，莉莉首次出現(xiàn)。我非常好奇，格爾達為什么能接受莉莉進入他們的婚姻，她是如何接受的，她在莉莉的變性過程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是出于熱愛與付出，關心和保護，還是格爾達有著更為復雜的動機和想法？莉莉成了格爾達的“繆斯”，出現(xiàn)在她最著名的一些畫作中。現(xiàn)在這些畫作價值不菲。格爾達通過莉莉，實現(xiàn)了自己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抱負和理想。

莉莉·易北的故事當然也是身份認同的故事。如今，她早已化身為變性運動中一個標志性人物。在去世之前，她對《從男人到女人》（ManintoWoman）一書的作者描述了自己的豐富經(jīng)歷，幫助完成了這本半虛構(gòu)的傳記；她還接受了一系列的媒體訪談，再加上她本身的豐富經(jīng)歷，在當時擴展了公眾對性別身份的認識和理解。從那時候起，她就激勵了很多變性人和同性戀者，摘掉面具，找回自己。莉莉很清楚，違心地活著，不如不活。我們到底是誰？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們?nèi)绾慰创�自己？想讓別人怎么看我們？這些關于身份認同的問題常常是我們內(nèi)心掙扎和斗爭的核心。如果有了答案，你就離徹底的解放和自由更近了一步。大概一個世紀以前，莉莉·易北幫助自己，找到了答案，攻克了這些難題。她在畫室里擺好姿勢，讓別人給她畫了肖像，對全世界說，這就是我。

—大衛(wèi)·埃貝爾舍夫

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