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次遇見“高能預(yù)警”這個詞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意在警告人們以下的某些內(nèi)容可能會令觀看者失望、痛苦、焦慮或恐懼;它作為警示,至少能讓觀眾先做好心理準(zhǔn)備。
而在這本書里,有一些東西同樣可能會令你心煩意亂。
這里有火星歸來的“瘦白公爵”大衛(wèi)?鮑伊,有鼎鼎大名的福爾摩斯的新結(jié)局,它甚至榮膺了銀匕首獎提名;
書里也收錄了我特別為《神秘博士》撰寫的故事,它或許會令人有些不安,但就算沒看過全劇,你仍能享受它的劇情;
當(dāng)然,還有萬眾期待的《美國眾神》外傳。
它們包括死亡和傷痛,淚水和不適,有各式各樣的奇談怪論,但也有一些善良的東西,幾個幸福的結(jié)局。
不過,不少故事的結(jié)局都不算完美。我已經(jīng)提醒過你,你可要考慮好了。
——尼爾?蓋曼
邁克羅夫特的死是帝國的終結(jié),沒有人知道這一點,只除了我倆。他躺在白色的房間里,身上只蓋著一條白色的薄床單,看起來就像他已成為大眾印象里的那種幽靈,只差往床單上戳兩個露出眼睛的洞來完成這個印象。
我本以為他會因疾病而日漸消瘦,但他的身軀看起來似乎比過去更龐大,手指腫得就像板油香腸。
我說:“早上好,邁克羅夫特;羝战鹚贯t(yī)生告訴我,你還能再活兩個禮拜。他警告我,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能告訴你這件事!
“這人是蠢貨,”邁克羅夫特說道,他的呼吸在字與字之間形成了粗重的喘息,“我撐不過周五!
“至少周六。”我說。
“你總是個樂觀主義者。不,到周四晚上,我就將是道幾何題,令霍普金斯醫(yī)生和斯尼比與馬爾特森的喪葬承辦人頭疼,他們得迎接挑戰(zhàn),看要如何通過狹窄的門和通道,才能將我的尸體從這房間和這棟屋子里移出去!
“我考慮過,”我說,“尤其是下樓梯特別成問題。不過他們可以通過窗子把你放到街上,就像吊一架三角鋼琴!
邁克羅夫特聽后哼了一聲。接著他說:“我五十四歲了,夏洛克。我的頭腦是大不列顛政府。不是投票和選舉程序這些無聊的事,而是具體的政府運轉(zhuǎn)工作。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阿富汗山上軍隊的行進(jìn)與威爾士北部荒涼的海岸有關(guān),沒有人能看破全局。你能想象,這兒的人和他們的孩子制造的混亂,會導(dǎo)致印度獨立嗎?”
我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八鼤毩?”
“必然的事。最多三十年。就這個議題和其他一些主題,我已寫過不少備忘錄。我寫過俄國革命的備忘錄——我敢打賭十年內(nèi)就會發(fā)生——還有德國的問題,還有……哦,太多了。但我也沒期待有人會去讀它們,理解它們!庇质且魂嚧。我哥哥的肺咔嗒作響,就像是空屋的窗子!澳阋溃俏夷芑钕聛,大不列顛帝國就可能再延續(xù)千年之久,能將和平和進(jìn)步帶給全世界!
在過去,尤其我還在年少時,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聽到邁克羅夫特發(fā)表這樣的豪言壯語,就會出言嘲諷他。但現(xiàn)在,在他的病床邊,我不會這么做。此外我也很確信,他口中所謂的帝國,并非當(dāng)前存在于世的這個由有瑕疵又不可靠的人群組成的有瑕疵又不可靠的社會組織,而是僅存于他腦海中的大不列顛帝國,它有強大的力量能創(chuàng)造文明和全世界的繁榮。
我現(xiàn)在不信,過去也從未信任過帝國。但我信任邁克羅夫特。
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五十四歲。他已見到了新世紀(jì),但女王將會比他再多活幾個月。她比他年長三十歲,不管從什么角度看,都像是一只頑強而上了年紀(jì)的鳥兒。我問自己這不幸的結(jié)局是否能夠避免。
邁克羅夫特說:“當(dāng)然,你是對的,夏洛克。假如我強迫自己運動;假如我以谷物和卷心菜為食,來取代腰眼肉牛排;假如我養(yǎng)成和妻子還有孩子跳跳鄉(xiāng)村舞的習(xí)慣,做其他各種違背我天性的行為,那我或許還能再活十年,甚至更久。但從中我又能獲得什么呢?幾乎沒有。而且遲早我還得步入垂暮之年。不。我一直認(rèn)為培養(yǎng)一個功能性的政府部門至少得兩百年,更不用說秘密機構(gòu)……”
我什么也沒說。
白色的房間里,墻上沒有任何裝飾。邁克羅夫特的發(fā)言中同樣也沒有。沒有插畫,沒有照片,也沒有油畫。我將他這樸素的住所與我在貝克街上那些雜亂的房間相比,不由得對邁克羅夫特的頭腦感到驚訝,而這已不是第一次。他不需要任何外部事物,因為一切都發(fā)生在內(nèi)部——一切他看到的、他經(jīng)歷過的、他閱讀到的東西。他可以閉上眼睛,穿行于國家美術(shù)館,或是瀏覽大不列顛博物館的閱讀室——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將帝國邊境上用維根出產(chǎn)的羊毛換得的諜報,與霍夫當(dāng)?shù)氐氖I(yè)數(shù)據(jù)相比照,接著據(jù)此——也僅僅只是據(jù)此——便能下令讓某人升遷,或是不聲不響地處死某個賣國賊。
邁克羅夫特大聲喘息,接著他說:“這是種犯罪,夏洛克!
“你說什么?”
“犯罪。這是種犯罪,我的弟弟,它是如此兇殘,如此駭人聽聞,與你研究的那些廉價驚悚小說里的大屠殺無異。這是種針對這個世界,針對天性,針對秩序的犯罪。”
“我一定是糊涂了,我親愛的伙伴,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說的犯罪指什么?”
“具體地說,”邁克羅夫特說道,“是我的死亡;\統(tǒng)地說,是死亡本身!彼业难劬Α!拔业囊馑际,”他說,“現(xiàn)在根本沒有一樁犯罪案件值得研究,對吧,夏洛克,我的老伙計?你曾經(jīng)費時研究過在海德公園里管一支銅管樂隊的那個可憐蟲的案子,他被第三短號手用馬錢子堿制劑殺害,現(xiàn)在還有什么犯罪能比它更吸引你的注意?”
“用的是砒霜。”我糾正他,幾乎不假思索。
“我想你會發(fā)現(xiàn),”邁克羅夫特喘息道,“就是現(xiàn)在,那砒霜實際上是從漆成綠色的音樂臺上剝落下來,掉落進(jìn)他晚飯里的。砒霜癥狀只是個轉(zhuǎn)移視線的手段。不,其實真正令那可憐人死掉的是馬錢子堿!
那天邁克羅夫特沒再和我多說什么,后來也再沒開口。周四下午稍晚,他吐出最后一口氣,周五,來自斯尼比與馬爾特森的喪葬承辦人便將他裝入柜子,通過白色房間的窗子,把我兄長的尸體垂到街上,就像吊起一架三角鋼琴。
出席他葬禮的人有我,我的朋友華生,我們的侄子哈里特,此外,根據(jù)邁克羅夫特明確表示過的意愿,再沒有別人。公共服務(wù)部門、外交部,甚至第歐根尼俱樂部——這些政府機構(gòu)及其代表悉數(shù)缺席。邁克羅夫特生前離群索居,死后同樣也與世隔絕。于是只有我們?nèi),還有一個不認(rèn)得我兄長的人,他全然沒有概念,不知自己正將大不列顛政府全能的膀臂送入墓穴之中。
四個結(jié)實的漢子拉著繩索,將兄長的棺木放入他的安眠之所,而且我敢說,他們費了好大勁兒才克制住沒有因為它的重量而發(fā)聲咒罵。我給了他們每個人半個克朗的小費。
邁克羅夫特終年五十四歲,在他們將他放入墓穴時,在我的想象中,我依然能夠聽到他那短促而晦暗的喘息,就好像在說:“現(xiàn)在,有一樁犯罪值得你去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