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一種私人行為，但是閱讀同樣可以成為一種公共行為。同時閱讀一本書，這就意味著我們通過這本書建構(gòu)了一個暫時的精神共同體，我們從不同的閱讀角度審視和解讀這本書的思想，這是我們交流和爭辯最好的語境。相反，如果不存在這樣一個想象的閱讀共同體，我們的爭辯就會存在理解的差異和交流的困境，想要達致一種共識就難上加難。

《忍不住的“關(guān)懷”：1949年的書生與政治》 楊奎松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5月版

       回顧剛剛過去的2013年的思想界，有幾場爭論不得不提：鄧曉芒與劉小楓的“學理之爭”，楊奎松批評汪暉不懂《毛選》就不要輕論黨史，以及網(wǎng)友對楊奎松的質(zhì)疑。有人把楊奎松的著作《忍不住的“關(guān)懷”：1949年的書生與政治》翻了出來，指出他有百余處硬傷后，楊撰文回應承認某些錯誤，但他同時希望他的回應也能夠給挑錯的網(wǎng)友作者留下一些教訓，因為“畢竟我們都是學者。再有道理的學術(shù)批評，真正能夠讓自己獲益的方法，也必須在嚴守學術(shù)標準，和與人為善的基礎上，有一分證據(jù)講一分話”。這樣觀點與他批評汪暉著作的態(tài)度有所反差。

       我們可以看出，2013年學界的這幾場爭論其實都是以學理與學術(shù)的名義開始，但實質(zhì)上卻是近些年左右之爭，毛左與自由主義爭論的延續(xù)。而這些學界爭論大都無始無終，因為缺乏對共同問題的關(guān)注，缺乏對某些基本共識的認同。

《民主的奇跡：美國憲法制定的127天》[美]凱瑟琳•德林克•鮑恩 著 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版

       1987年5月，美國費城議會大廳，制憲會議的現(xiàn)場。五十五位各州利益的代表，127天的時間，不停地爭吵與妥協(xié)，在三個月后締造出了一部成文的美國憲法。美國歷史上的這個重大時刻，被后人無數(shù)次銘記緬懷，反復稱頌，美國著名傳記作家凱瑟琳•德林克•鮑恩在《民主的奇跡：美國憲法制定的127天》中采用了非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手法，還原了當年制憲現(xiàn)場劍拔弩張的爭論場景。
      當年參加制憲會議的代表們，其實就是各懷鬼胎。他們參加會議的目的當然是想建立一個“平衡的政府”，以此互相制約與監(jiān)督，但想要達到符合每州的利益談何容易。這樣的政府需要這樣一部可靠的聯(lián)邦制憲法，這就是當年美國形成的共識。但是并非所有的爭論都是建立在共識的基礎之上，比如前述的中國思想界論爭就是如此。

       提及這些爭論，讓筆者想起了著名的哈耶克與凱恩斯之爭。



《凱恩斯大戰(zhàn)哈耶克》尼古拉斯•韋普肖特著  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3年3月版

      《泰晤士報》的專欄作家尼古拉斯•韋普肖特著的《凱恩斯大戰(zhàn)哈耶克》一書為我們梳理了這兩位經(jīng)濟學家肇始于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要市場還是要政府的爭論。這兩位大牌的經(jīng)濟學家之間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見，哈耶克是剛到倫敦的青年經(jīng)濟學家，凱恩斯瞧不上這個外來戶，他們開始的爭論凱恩斯甚至不屑理會。但隨著哈耶克步步緊逼，激怒了這位傲慢的貴族學者。后來有經(jīng)濟學家總結(jié)這場1931年到1932年的爭論時說，哈耶克與凱恩斯之間的辯論，一點也不像大論戰(zhàn)，雙方都想極力攻擊對方，僅此而已，并沒有持續(xù)的、深思熟慮的、富有洞見的觀念之間的交流，就像兩個頑童之間的無知對打。如果料想幾乎改變二十世紀經(jīng)濟發(fā)展的學界爭論是這副模樣，恐怕也會有點哭笑不得。

       幾乎任何學界的爭論都有這樣的特點，沒有尋求共識的目的，只有爭論致勝的目標。就如同2013年中國學界的爭論，因為缺乏一種基本的共識和底線，所有的爭論最終都是意氣之爭。

《共同的底線》 秦暉 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3月版

       其實，無論是問題與主義之爭，還是左右的商榷，還有經(jīng)濟與政治，文化的普世與特殊論調(diào)，都不免涉及到共識的問題，即秦暉先生說的“共同的底線”。秦暉的論文集《共同的底線》值得稱道之處就在于，他所有的思考都是從現(xiàn)狀出發(fā)，從自身的問題出發(fā)，從最基本的概念梳理出發(fā)。就算他借用了西方學界的很多概念，但是這些概念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本西方場域內(nèi)的意義，他引入的是概念的空殼，填充的是我們自身的文化語境。他對各種常用概念進行了有效而直接的清算，目的只有一個，想在我們的場域內(nèi)重新界定爭論的意義，尋找達致共識的途徑。

      筆者有一個基本的觀察，任何爭論想要達致一種共識，只能從假設認同對方開始，換句話說，這是一種互相同情的理解，在互相爭論之前，先不要急于質(zhì)問對方是否理解自己的觀點，都該捫心自問了解對方的思想有多少。

     尋找共識除了借助公共媒體，建構(gòu)公共空間，理清一些基本的概念和認知，更為重要的是要尋求一種互相的認同感。

《認同倫理學》 [美]夸梅•安東尼•阿皮亞 著 譯林出版社2013年3月版

       美國學者夸梅•安東尼•阿皮亞在《認同倫理學》中認為，成為一個自由的人，過上一種好的生活，是任何一個共同體中的任何人都希望的。這種倫理義務，不是“要求”所有人遵循某種偏私性的道德規(guī)范，而是“請求”一些人去遵循“責任倫理”的普遍要求。這就是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所說的：“一個人在向其他人征求同意”。這是我們認同、溝通、交流，建構(gòu)一個學術(shù)與精神共同體的基礎所在。



《個人印象》 [英]以賽亞•伯林 譯林出版社2013年10月版

       我們生活在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里，每個人的價值觀和道德觀都相差甚遠，如何求同存異，如何自由追求自己的生活而不影響別人，是我們一直渴望達致的目標。這其實也是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全部思想的核心。他在《個人印象》中提到他所有的哲學思考都源自這種理念：如果我們能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人類食飽衣暖，擴展個人自由，抗拒不公，創(chuàng)造一個有尊嚴社會的的最低條件，如果我們抱有一點點寬容，建立一點點法治和社會平等，如果我們能夠找到無需使人類面對難以忍受的選擇就能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這就是我們社會偉大的進步，這才是真正的“奇跡”。

      這里不得不提到一則小道消息，楊奎松批評汪暉的雄文發(fā)表在某大報上，第二天收到讀者來信質(zhì)疑：你們一堂堂大報，這么具有影響力的媒體，在重要版面不刊登老百姓關(guān)心的國計民生，刊登兩個大學教授爭論的學術(shù)問題，老百姓有誰關(guān)心呢？

《國家的常識：政權(quán)•地理•文化》 邁克爾•羅斯金 著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3年6月版

     我們生活在一個缺乏常識的時代里，學者們關(guān)心的問題已經(jīng)遠離了大眾的生活。何為常識呢？邁克爾•羅斯金的著作《國家的常識：政權(quán)•地理•文化》中，他稱之為“常識”的觀念，指的是那些觀念需要普及，但是恰恰還沒有達到一種普遍的認知狀態(tài)。羅斯金的這本著作，值得大力推薦，他用通俗易解的語言和比較政治學的優(yōu)勢，打破了學科之間窠臼，再加上一個政治學家的敏銳觀察，完成了一本不失趣味性的常識性的教科書。

《記憶小屋》托尼•朱特 著 商務印書館2013年5月版

      缺乏常識，這其實已經(jīng)不是學科與專業(yè)之間的隔閡，而是思想與生活之間的隔閡，同樣也是思想與價值方面脫離。媒體與現(xiàn)實生活的脫節(jié)只是其一，另外一頭是知識分子變成了專家，他們借助媒體發(fā)表的文字與言論同樣與現(xiàn)實是脫節(jié)的。2010年去世的歷史學家托尼•朱特在他去世前寫的回憶錄性質(zhì)的文字《記憶小屋》中提到一個段子可以作為我們時代的注解。有一次在紐約參加晚宴，有人問他心目中美國最強大的三件寶貝是什么。他迅速做出了回答：“托馬斯•杰斐遜、查克•貝里(Chuck Berry)和《紐約書評》。”《紐約書評》，朱特在最后一點并沒有開玩笑，因為他曾說《紐約書評》是“紐約黃金時代的最后遺孤”。



《重估價值：反思被遺忘的20世紀》托尼•朱特 著 商務印書館2013年5月版

       對一本書評性的雜志毫不吝惜自己的贊美，對朱特這樣一位素以嚴苛批評著稱的歷史學家倒是很少見。當然，這種贊美并非全無緣由，收錄在他的另外一本論文集《重估價值：反思被遺忘的20世紀》中的大部分篇章都曾發(fā)表在《紐約書評》上。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所有的文章在收錄本書時，朱特都在最后附下了當時由于文章引發(fā)的爭議和他的回應。這種做法至少讓我們意識到，為何朱特對《紐約書評》這樣的傳統(tǒng)媒體如此推崇。它提供了一個辯論公共事務的最佳領域，這樣的公共媒體的存在至少代表了知識分子對思想與觀念的影響力仍然存在。朱特早意識到了這種變化，傳統(tǒng)媒體衰落，網(wǎng)絡媒體興起看似把更多的讀者引入了討論的場域，但是除了眾聲喧嘩的沸騰，制造喧鬧的聲響之外所剩無幾，因為想要講述世界的喧嘩，我們需要找到一個內(nèi)心獨立的聲音，而不是群聲沸騰，雜議四起。辯論除了基本的公共領域，還要具備同等的理解力，同等的知識儲備以及對問題意識的敏銳觸覺，這樣的條件只有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媒體才能提供�！都~約書評》就是這樣一本特殊的知識分子媒體。

《冷戰(zhàn)》 [美]約翰•劉易斯•加迪斯 著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7月版

      朱特在《重估價值》中有一篇文章是評論美國冷戰(zhàn)史學泰斗約翰•劉易斯•加迪斯的《冷戰(zhàn)》的，加迪斯把冷戰(zhàn)史只敘述成超級大國的對峙，而且“大部分視角只是其中一個超級大國”，只會延續(xù)主流史學的觀點，并無多少真正的洞見。而朱特的《戰(zhàn)后歐洲史》正好作為《冷戰(zhàn)》一書的補充，朱特寫到的部分正是加迪斯忽略的那部分。他在《戰(zhàn)后歐洲史》中明確指出：戰(zhàn)后歐洲的歷史是一個籠罩在沉默里和不在場的故事。

《思想的力量：智識之旅的非常規(guī)自傳》 [匈牙利]雅諾什•科爾奈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5月版

      提及戰(zhàn)后歐洲的一系列蘇聯(lián)的衛(wèi)星國，他們就是那個沉默的不在場。匈牙利經(jīng)濟學家雅諾什•科爾奈的自傳名為《思想的力量：智識之旅的非常規(guī)自傳》，在這本自傳之書中，雅諾什•科爾奈交代了他如何在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以及最終醒悟之后對之進行深刻反思，被迫奔走美國的一生歷程。這種漫長的精神探險，是一種伴隨著被開除黨籍、被誹謗、監(jiān)視和牢獄之災等威脅的過程。



《被禁錮的頭腦》[波蘭]切斯沃夫•米沃什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3月版

     還有波蘭詩人切斯沃夫•米沃什在《被禁錮的頭腦》描述的波蘭知識分子在戰(zhàn)后蘇聯(lián)統(tǒng)治期間的分裂與同化。我們能看到斯大林為首的蘇聯(lián)如何改造一個國家，如何用所謂的斯大林的辯證法改造人們的思想。這是當時東歐大部分小國的集體命運，而且這種命運的恐怖具有一種致命的傳染性。



《民主德國的秘密讀者：禁書的審查與傳播》[德]齊格弗里德·洛卡蒂斯 [德] 英格里德·宗塔格 著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10月版

        尋找共識，自然要少不了解放思想，但是思想的解放總是從被禁錮開始。

      《民主德國的秘密讀者：禁書的審查與傳播》就是這樣一本描述蘇聯(lián)統(tǒng)治時期的民主德國的薩密茲達之書。薩密茲達(Samizdat)。這個詞最初源于俄語，意指未經(jīng)官方許可的出版物，具體而言就是那些獨立編輯、印刷、發(fā)行，避開審查制度的地下出版物，包括小冊子、報紙雜志、圖書和錄音帶等，是東歐共產(chǎn)主義國家國家反對派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薩密茲達”這個特殊詞匯代表了一種普遍化的行為，面對審查制度的嚴苛，如何巧妙地出版、傳播、閱讀和寫作，這種對禁書的閱讀與傳播構(gòu)成了一道洶涌不息的地下暗流，建構(gòu)了一個地下的精神共同體，在一個饑饉的年代里，傳遞著一種文化的殘余。

       我們很難注意到一個詞匯可以代表一個時代的閱讀與文化，但是很多語言就是具備這樣不容小覷的精神力量。



《第三帝國的語言：一個語文學者的筆記》維克多•克萊普勒 著 商務印書館2013年9月版

       在2013年出版的《第三帝國的語言：一個語文學者的筆記》中，本書作者維克多•克萊普勒對第三帝國的語言，即納粹主義的語言作出的深刻的觀察和反思。他密切關(guān)注了一種語言行為，或者說語言的隱秘統(tǒng)治——當各種暴力活動摧殘著大眾的身心，一種更加隱秘的統(tǒng)治方式悄悄侵蝕著大眾的頭腦與靈魂。語言統(tǒng)治的神奇之處在于，它解除的是思想的松懈，清除的是靈魂的偽裝，剩余的是一個只懂得聽從命令和條件反射的軀殼。我們可以通過戰(zhàn)爭摧毀納粹的軍隊，但是對這種無形的語言統(tǒng)治卻苦無良策應對，他們深知思想觀念的影響根深蒂固。納粹主義的語言在一代一代人的頭腦中留下印跡，現(xiàn)如今我們還不時看到他們借尸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