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的生靈》是卡森的“海洋三部曲”的終結(jié)篇,以大氣、精妙、充滿詩意的文筆描繪了海濱生態(tài)的萬千生相。本書系統(tǒng)全面地展開了對海岸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介紹,講述了潮汐與陸地的相互地質(zhì)作用,巖石、沙灘、珊瑚這三種海濱生態(tài)類型的特征和美麗。
在本書中,卡森貫穿著“敬畏”的環(huán)保哲學(xué)觀念, 以宏大而又細膩的筆觸描繪了海濱生態(tài)的復(fù)雜和奇妙,揭示了海濱生態(tài)在進化史上獨特的地位,那些渺小的生物是從海洋走向陸地的先鋒,具有偉大的探險精神,沒有它們的*初嘗試,生物不可能進化出眾多的陸地物種,也就不會有人類。海濱生物的每一個物種都是在嚴苛的海濱和潮汐環(huán)境中,在生死時速之間搏斗生存,這些渺小生靈的偉大與美麗,足以贏得人類的敬畏和驚嘆。
第1章 海陸之間
大海之濱,奇異而美麗。在地球的漫長歷史中,海濱一直是一處動蕩的地方——在這里,波浪猛烈地拍打著陸地;在這里,潮水涌向大陸、退回大海、又再次涌來。嚴格地說,每一天的海岸線,都與前一天的海岸線不同!不僅僅是潮水按照它們永恒的節(jié)奏進進退退,而且在長時間尺度上,海平面本身也在不停地升降變化。隨著冰川的消融或擴展,以及在日益沉重的沉淀載荷之下,深海盆地海底的變遷,海平面也起起落落,或者隨著大陸邊緣的地殼在拉力和張力的作用下翹曲或者下陷,也會造成海平面的起落。今天,被海水淹沒的陸地多一些,明天可能會少一些。大海之濱,作為海陸之間的界線,總是難以捉摸、難以定義的。
海濱,具有雙重屬性,它隨著潮流的往復(fù)而變動,一時屬于陸地,另一時屬于海洋。在退潮的時候,海濱體驗陸地世界嚴酷的**環(huán)境——暴露在冷熱、風雨和驕陽之下。漲潮時,海濱是一個水的世界,暫時沉浸在開闊的大海之中。
只有*堅韌、**有適應(yīng)性的生物,才能生存在一個如此多變的地帶。然而,高低潮線之間的地帶,充滿了植物和動物。在海濱這個艱難的世界中,生命表現(xiàn)出驚人的堅韌性;它們活力充溢、占據(jù)了幾乎所有可以想到的生態(tài)位置。我們可以看到,它們覆蓋了潮間帶的巖石;它們半隱蔽地深入了巖石的孔洞縫隙,或者躲在巉巖之下,或者藏在潮濕、黑暗的海濱洞窟之中。在目光不及之處,心不在焉的觀察者們,會說“那里沒有生物”。但其實,生命就位于沙灘之下——位于沙下的洞穴、隧道和縫隙之中。生命掘入堅硬的巖石,鉆進泥炭和黏土。它們覆蓋了海藻的葉片或者漂浮的木桿,或者龍蝦堅硬的幾丁質(zhì)外殼。生命以渺小的形態(tài)生存,它們?nèi)缫粚泳,覆蓋在一塊巖石或者碼頭樁子的表面;它們?nèi)缜蛐蔚脑鷦游,細比針尖,在海水表面閃閃發(fā)光;它們猶如極微小的小人國里的生物,暢游于砂粒之間的黑暗水潭之中。
海濱是一個古老的世界。自從有了大地與海洋,就有了這個水陸相接之地。這個世界鮮活地保持著生物的創(chuàng)生、激蕩著不停不休的生命能量。我每一次踏入這個世界,都會感悟到生命的美妙和生命的深層意蘊,感受到生命之間交織的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通過網(wǎng)絡(luò),生命彼此相連,并與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
在我對海濱的思緒中,有一個地方因其表現(xiàn)出的精致的美妙,而占有突出的地位。這是一汪隱匿于洞中的水潭,平時,這個洞被海水所淹沒,一年當中只有海潮降落到**,以至低于水潭時,人們才能在這難得的短時間內(nèi)看見它。也許正因如此,它獲得了某種特殊的美。我選好這樣一個低潮的時機,希望能夠一窺水潭的奧妙。根據(jù)推算,潮水將在清晨退下去。我知道,如果不刮西北風、遠處的風暴不再掀起驚濤駭浪進行干擾,海平面就會落得比水潭的入口還低。夜里,突然下了幾場預(yù)示天氣不妙的陣雨,一陣陣碎沙般的雨點拋灑到屋頂上。清晨我向外眺望,只見天空籠罩著灰蒙蒙的曙光,太陽還沒有升起。水和天一片暗淡。一輪明月掛在海灣對面西面的天空,月下灰暗的一線就是遠方的海濱——八月的滿月把海潮吸得很低,低到那與人世隔離的海洋世界的門檻。在我觀望的時候,一只海鷗飛過云杉。呼之欲出的太陽把海鷗的腹部映成粉色。今天的天氣,終將是晴朗的。
后來,當我站在高于海潮的水潭入口附近的時候,四周已是瑰紅色的晨光。從我立腳的峭巖底部,被青苔覆蓋的一塊礁石伸向大海的深處。海水拍擊著礁石周圍,水藻上下左右地飄動,像皮革般滑溜光亮。凸現(xiàn)的礁石,正是通往隱藏的小洞和洞中水潭的路徑。偶爾地,一陣強于其他波濤的浪涌,悠然地漫過礁石的邊緣,在巖壁上拍成水沫。不過,這種浪涌之間的時間足以讓我踏上礁石,一窺那仙境般的水潭——那平時不露面、露面也很短暫的水潭。
于是,我跪在那海藻鋪成的濕漉漉的地毯上,回望黑暗的洞穴,黑洞的底部就是那淺淺的一汪海水。洞的底部距離頂部只有幾英寸,構(gòu)成了一面天造明鏡,洞頂上的一切生物都倒映在底下紋絲不動的水中。
在清明如鏡的水面之下,鋪著碧綠的海綿。洞頂上一片片灰色的海蛸閃閃發(fā)光,一堆堆軟珊瑚的聚落披著淡淡的杏黃色。就在我朝洞里探望時,從洞頂上掛下一只小海星,懸在一根*細的線上,或許是通過它的一只管足而懸著。它向下接觸到自己的倒影。多么精致的畫面!仿佛那不是一只海星,而是一對海星。水中倒影之美,清澈的水潭本身之美,這都是些轉(zhuǎn)眼即逝的事物所體現(xiàn)的強烈而動人心扉的美麗——海水一旦漫過小洞,這種美便不復(fù)存
在了。
每次走進大潮低潮區(qū)這個神奇地帶,我都要尋找那海濱生物中*精致美麗的花朵——這些花朵并非植物,而是動物。它們就綻放在那海洋的入口處。在那美麗的童話般的洞穴里,我并沒有失望。洞頂上高掛著的是筒螅懸垂著的花朵,淡粉色、帶花邊,像銀蓮花一般纖弱。這兒的生物如此精致,好像它們是不真實的!它們的美,太脆弱,以至于似乎不能生存在有破碎性力量的世界里。然而,這里生物的每一處細節(jié)又各有其功能,每一根莖、每一個水螅體、每一只花瓣狀的觸手,都是為了處理生存的現(xiàn)實問題而塑成的。我知道它們只是為回歸大海的懷抱而等待著——等待著退潮的那一刻。然后,在奔涌的急流中,在洶涌的海浪中,在來潮的壓力下,這些花朵精美的長觸手將充滿生機。它們會在它們纖細的莖上搖晃,它們的長觸手掃動著回流的海水,在其中尋找生活所需的一切。
所以,在那令人著迷的海洋入口,占據(jù)我內(nèi)心的,已遠離了那一個小時之前我離開的陸地世界。黃昏時分,在佐治亞州海濱的大海灘上,來到另一個不同的世界的偏遠感,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我。我曾在日落之后,行走在遠處濕潤又閃閃發(fā)亮的沙灘上,走到海水退潮時的*邊緣。回首望去,目光穿過廣袤的沙洲,上面交織著蜿蜒的、積滿水的沖溝,以及隨處可見的、潮汐留下的淺池;我充分意識到,盡管潮間帶被大海短暫而又有規(guī)律地拋棄,但它總是被漲潮的海水再次收復(fù)。在那低潮區(qū)的邊緣,海灘及其上的陸地提示物,似乎很遙遠。**能聽到的便是那風之聲、海之音和鳥之鳴;還有一陣風掠過水面、海水滑過沙面,以及浪頭落下的聲音。沙洲因鳥兒而騷動起來,持續(xù)地傳來北美鷸的叫聲。其中的一只北美鷸,站在水邊,發(fā)出大聲的、迫切的呼喊;遠處的海灘上傳來回應(yīng),于是這兩只鳥便彼此飛向?qū)Ψ,合二為一?br />臨近黃昏時,分散的水洼和小溪,反射出夜晚*后一縷光亮,沙洲呈現(xiàn)出一片神秘。然后,鳥兒變成了僅僅是一團團黑影,無法分辨其顏色。三趾鷸似小幽靈一般在海灘上疾走;處處可見北美鷸突出的黑色身影。通常,在它們警醒地開始逃避(三趾鷸暴走、北美鷸飛起、啼叫)之前,我可以非常接近它們。黑剪嘴鷗沿著由暗淡、金屬色的光芒映襯出的大海邊緣飛翔,或是有如隱約可見的飛蛾一般,在海灘上翩翩起舞。有時,它們掠過潮水形成的蜿蜒小溪,在那兒,小小擴散開來的漣漪標志著小魚的存在。
海濱世界一到夜晚,面貌就完全不一樣了!此時此地,黑暗降臨,隱藏了日光的干擾,開始更加關(guān)注本質(zhì)的現(xiàn)實。有一次,我打著手電探索夜晚的海灘時,搜索的光柱嚇到了一只小沙蟹。當時,它正躺在它挖在海浪上的坑里,仿佛在觀海或是等待著什么。黑夜籠罩了海水、天空和沙灘。這是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舊世界的黑暗。這兒除了風吹過海水、沙子以及海浪拍打沙灘糅雜在一起的聲音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這兒沒有其他看得到的生命,只有一個只靠近海水的小沙蟹。我曾在其他場景中看到過數(shù)以百計的沙蟹,但突然之間,這一刻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奇怪的感覺:我**次感知到——這些生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而我前所未有地明白了其存在的本質(zhì)。那一刻,時間停滯了;好像我所屬的那個世界并不存在,而我只是一位來自外太空的旁觀客。形單影只的小螃蟹與大海一起,形成了一個標志,代表著生命本身,代表著精致、脆弱,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活力——它不知怎么而在無機世界的嚴酷現(xiàn)實中,擁有了它的一席之地。
伴隨著我對造物創(chuàng)生的感悟,有關(guān)南部海濱的回憶向我涌來。在那里,海水和紅樹林相互作用,共同構(gòu)筑了佛羅里達州西南海濱之外數(shù)以千計的小島、一片地球上的茫;囊;島與島之間,隔著迂回曲折的海灣、澙湖及狹窄的水道。記得一個冬日,天空湛藍、陽光普照,雖然沒有什么風,還是可以感受到流動的空氣似透明晶體般冰冷。我從其中一個小島被海浪沖刷的一側(cè)上岸,然后走向避風的港灣。到那里時,我發(fā)現(xiàn)潮已退得很遠,露出了小海灣的廣闊灘涂,四周長滿紅樹林,虬枝崢嶸、樹葉光滑,那長長的支柱根朝下伸展,緊緊抓抱住泥土,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外造就著陸地。
灘涂上散落著小巧玲瓏、顏色迷人的軟體動物——櫻蛤的外殼,好似紛亂的粉色玫瑰花瓣。這附近一定有個它們的聚群,就存在泥土表層之下。起初,灘涂上**可見的生物是一只小蒼鷺,體羽灰白、紅色點點——這是一只棕頸鷺,以其獨有的鬼鬼祟祟、猶豫不定的姿態(tài),涉水經(jīng)過灘涂。但是,這里還有其他陸地生物曾經(jīng)來過——紅樹林根叢之間一串進進出出的新腳印,標志著專吃那些緊攥支柱根的牡蠣的浣熊來過。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水鳥的蹤跡,很可能是一只三趾鷸,我跟著那腳印走了一會;然后,發(fā)現(xiàn)腳印朝著海中走去,消失不見了——因為潮水抹去了這些腳印,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
俯視這整個海灣、在水之濱的邊緣世界,我強烈地感受到了陸地與海洋之間的交互感,以及陸地和海洋兩邊生命之間的聯(lián)系;我還意識到往事和時間的持續(xù)流逝,已經(jīng)抹拭了許多先前的事物,正如早上被大海沖走的那只水鳥的腳印一樣。
時間漂流、逝去,它的順序和意義,都靜靜地體現(xiàn)在棲息于紅樹林、啃食樹枝和樹根的小螺類(濱螺)身上。曾經(jīng),它們的祖先也是海洋居民;它們的生命中的一點一滴都與海水密切相關(guān),綁在一起。但是,數(shù)百萬年過去了,這種關(guān)系已被突破,這些螺類已適應(yīng)了離水而居的生活,現(xiàn)今它們生活在高潮線數(shù)英尺外,偶爾回海里一次。因此,誰敢說多久之后,它們的后代會不會忘卻了大海,甚至于不再具有這種紀念性的返回大海的姿態(tài)?
其他螺類,在四處覓食時,其小小的螺殼在泥土上留下蜿蜒的軌跡。這些是擬蟹守螺(horn shells),看著它們,懷舊之情悠然向我襲來——那時的我,期望著自己能看到一百多年前奧杜邦(Audubon)看到的。因為這種小小的擬蟹守螺是火烈鳥的食物,這片海濱曾有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火烈鳥;所以當我半閉上了眼睛的時候,幾乎可以想象一大群火焰般華麗的火烈鳥在海灣里覓食,映紅整個海灣。對于地球的一生來說,這些火烈鳥的存在只是昨日之事;在自然界,時間和空間都是相對的事物——在這樣一個神奇的時間及地點被觸發(fā)、偶然間閃過的洞察力,也許在主觀上*真實地感知到了這一點。
有一條共同的線索,始終貫穿著這些場景和記憶,那就是——生命的出現(xiàn)、進化以及時而滅絕的種種奇觀。在這美好的奇觀之下,蘊含著一定的內(nèi)涵和意義。正是這難以捉摸的意義,令我們苦苦思索,將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帶入隱藏著謎底的自然世界。它把我們送回到大海之濱——在那里,地球上的生命大戲表演了**幕,甚至也許只是序幕;在那里,進化的力量在今天仍在發(fā)揮著作用,正如自從我們所知道的生命剛剛出現(xiàn)時的情況一樣;在那兒,生物們在其世界的宇宙現(xiàn)實之下的精彩表演,如水晶一般,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