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鴻爪
　　（壯族）蒙飛
　　一
　　太平盛世下的這個臘月，跟前兩年沒什么不一樣，也許，明后年也將是這樣吧，難得見日頭。街道上的黃狗黑狗們都懶得叫了，耷拉著收不回去的紅舌頭，望天。天還是沒有開，陰濕著臉，隨時哭給人看的喪氣樣。
　　一陣平常的鞭炮聲中，鎮(zhèn)上居委會主任的換屆選舉，按照上級部署順利結(jié)束，韋萬才新當選。
　　就要過年了，鎮(zhèn)上人一門心思置辦年貨，殺年豬，熏臘肉，包粽子，做年糕，重復沿襲多年的習慣動作，像是儲藏食物準備過冬的松鼠，暫時沒有第二門心思顧及其他事情，包括對韋萬才當上主任的議論。
　　因為上頭沒有新任務(wù)布置下來，韋萬才輕輕松松舒舒爽爽過了一個好年，這讓他誤以為，當官應該沒有什么難度吧，比挑擔或殺豬容易多了。
　　正月十六開年，公務(wù)部門恢復正常上班第一天，韋萬才出事了。準確地說，是韋萬才家出事了，不是他本人。他家出事，也算是他出事。他當上主任，成為鎮(zhèn)上主要領(lǐng)導之后，他本人可以代表他一家子了，鎮(zhèn)上人都這么以為。更何況他本來就是家里的當家人，在家里，是他說了算，在外面，他是他家的新聞發(fā)言人。他說的話，不管說什么，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他是信了。
　　出的是大事，刨祖墳的大事，比天還大的事。
　　是動真格的刨祖墳，是刨祖墳的真格事。刨的是他爺爺?shù)男聣灐?br />　　韋萬才當選主任前一個月，爺爺去世了。爺爺?shù)男聣炦�沒有長草，黃黃的一堆土，不時有灰喜鵲降落其上，吃掉那些以為終于翻身了的蚯蚓。新墳在等待春雨的澆灌和撫慰。春雨來了，墳長草了，變成舊墳，就不那么黃黃地扎眼。
　　縣里推行強制火化制度已經(jīng)半年多，怨聲雖說不上到載道的地步，但也是不絕于耳。死了人，多數(shù)人家遵規(guī)守紀，正大光明地把人送到火葬場燒了，可是，還有少數(shù)人頭皮夠硬夠厚，敢與殯葬執(zhí)法隊玩貓鼠游戲，鋌而走險，偷偷把死人埋了。不過，終究老鼠玩不過貓，執(zhí)法隊隨即出臺懸賞措施，用錢鼓勵舉報偷埋行為。
　　韋萬才循規(guī)蹈矩，把爺爺送到縣里火化。骨灰取回后按鎮(zhèn)上傳統(tǒng)辦，骨灰盒放進棺材里土葬。他是刻意地簡單低調(diào)。選舉在即，一家人學他夾著尾巴，訓練表情，走路都要踮起腳后跟，不要弄出大動靜。
　　茶社里，幾位老茶客閑說，韋萬才能當上主任，是他爺爺在天之靈保佑的美好結(jié)果。
　　誰知，才保佑不到三個月，他爺爺卻是自身難保了。
　　開年第一天，出了太陽，暖烘烘的，執(zhí)法隊也出現(xiàn)了，毫無先兆地找上韋萬才家門，說他爺爺是假火化，要開棺驗尸。
　　韋萬才拿出火化證明書，執(zhí)法隊看了，不置可否，仍然堅持要開棺驗證，態(tài)度堅決，不可通融。雙方僵持半個上午，差一點動起手來。末了，執(zhí)法隊長急火急眼，掏出手機，在韋萬才面前晃了晃，像是在兇手面前出示行兇工具，右手食指劃拉幾下，指著手機上的墳墓照片，口氣肯定地說，河里有魚才下網(wǎng)，鬼子來了才拉弦，沒有確鑿證據(jù)，我們不會白來一趟，汽油很貴的。
　　執(zhí)法隊不落伍，用的全是智能手機，微信微博都開通了。
　　韋萬才伸長脖子，要看看手機里的照片，隊長食指輕輕一劃，劃出一座新墳，正面?zhèn)让娑加辛�。是爺爺�(shù)膲�。隊長不陰不陽地說，連照片都拍上來了，還能有假？要不是有人舉報，你豈不就這樣欺上瞞下，以為我們執(zhí)法隊是吃豆腐長大，軟弱可欺？
　　唰的一聲，韋萬才看見自己的血液往腦門上沖，往指尖上躥，頭頂冒煙了。他盯著滿臉沉郁陰鷙的隊長，把雙手指節(jié)壓得嘎嘎響。隊長沒有怯場，是見過大風浪的鎮(zhèn)定，更沒有松口的神情，冷硬目光像霜凍老樹枝，凜凜地，說出來的話也是凜凜地——身正不怕影子歪，你要讓我們相信，刨開墳不就完事了？說得像是事不關(guān)己的輕飄飄，目光淡漠地飄往遠方，不看韋萬才。
　　在鎮(zhèn)上，敲寡婦門、刨人墳墓、打瞎子、罵啞巴、往水井撒尿，是公認最缺德的五件損事，不是對罪孽深重罄竹難書的死鬼，無人敢下刨墳的辣手。
　　韋萬才本是想著硬頸硬到底的，但轉(zhuǎn)念一想就想寬了想遠了，不再堅持。韓信也曾受過胯下之辱，大丈夫能伸能屈，風物長宜放眼量，更何況自己是新官，忍忍吧，地頭蛇暫且服軟過江龍。他粗著脖子紫著臉，帶領(lǐng)族人到墳地，給爺爺上三炷香，磕三個頭，刨開墳，撬開棺。
　　在眾人的注視和議論中，他的臉色越來越靑，青到煞白，像草叢里的霜。
　　最終，臉紅的是執(zhí)法隊。棺材里有骨灰盒，有幾枚硬幣、幾瓶酒、幾斤米，沒有尸首。
　　執(zhí)法隊長愣了一瞬，重重咳了一大聲，隨即板著臉，嚴肅地說，這就對了，這證明居委會韋主任遵紀守法，大家都要向他學習。但是，埋骨灰盒，起墳包占了地，主任還是應該帶頭移風易俗才對。
　　“兵”字兩只手，“官”字兩個口。韋萬才仰頭望天，淚水轉(zhuǎn)著圈，太陽模糊了。
　　不知是誰，拿石子砸中執(zhí)法車，砰的一聲，響得心跳。有人笑了起來。
　　有人嘆氣，說，人心不古，吏滑如油。
　　又有人說，流年不利，小鬼難纏。
　　不敢理會人們在說什么，執(zhí)法隊急急撤退。
　　韋萬才沖著隊長的背影，高聲喊道：隊長，你從哪里來呀？是吃香火長大的吧。
　　隊長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步子越走越快。
　　都知道，隊長是隔壁鄉(xiāng)的土鱉，汗味中還夾帶著木薯和紅薯混合的苕氣，卻是缺失許多人情味，多了戾氣和油滑。
　　韋萬才一家人的屈辱和憤怒，是萬分的，想殺人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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