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心的汽車?yán)�叭聲從這山傳到那山，又從那山傳到更遠(yuǎn)的山洼，蕩起一串連綿不斷的回應(yīng)，“嗚一嗚一嗚一”像是汽車壯如牛的示威，又像一個游子的呼告。珍兒躲在院壩后面的山坡上，不敢露面，也不敢吱聲。半個月來，如果說受辱的驚恐和凄迷像鬼魂一樣盯著她，痛苦的思索和心靈的碰撞卻比鬼魂更可怕地追蹤著她。她倉皇地奔逃著，但總也逃不脫那雙充滿輕蔑、嘲諷的質(zhì)問和挑戰(zhàn)的眼睛。她怕他，怕他的強(qiáng)悍，怕他的力量。按說，受了侮辱的姑娘，渴望得到人們的同情，更期望人們伸出手去為她復(fù)仇。但是，那場難堪的風(fēng)波之后，她卻怕山里人的利嘴會把侮辱她的人啄得體無完膚——因為他已經(jīng)受了傷。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有弄清，那場發(fā)生在山坳里的搏斗，是他對，還是她對？是見不得人的丑事，還是光明正大的追求？她的心早就亂了，此刻更被這挑戰(zhàn)的喇叭聲撕得一條一綹。全村人都在等她一句話，但她卻癱軟了，為什么？她哪能說清。
　　盡管“洋騷兒”每天把車停在她家門前，加水，等客，有意無意地找題說話，珍兒從不輕易往他的車前走一步。后來人們傳揚(yáng)著珍兒的爸爸要把她和奶奶一起接到城里去住，珍兒猶豫，老奶奶也拿不定主意，但為了珍兒的前程，老奶奶勸她進(jìn)趟城跟爸爸合計合計。
　　那天，珍兒果然要進(jìn)城了。她把奶奶平日一點點刨來的藥材，收拾了兩簍子挑上，朝山下走去。
　　像黃蜂盯著花瓣，那輛“豐田”陡然從一個山彎開出來，截住珍兒的去路。“洋騷兒”打開車門，走出來，依舊大大咧咧地說：“喔！是進(jìn)城？算你有運氣，上車吧。”珍兒不看他，冷冷道：“俺長著腿，會走路�！彼�輕輕晃著滿頭長發(fā)，盯著她說：“你既然在側(cè)面窺視我，為什么不正面了解我呢？”珍兒的臉不知怎么羞得臊熱，瞪他一眼：“你胡說！誰窺視你？”他卻毫不尷尬，越發(fā)大方地說：“既然不存在隔閡，為什么不敢坐我的車？怕我剝削你？那你放心，我白送！”這下倒使珍兒被動了，還沒等她想好該怎么辦，荊簍子早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奪去，放在后車斗，她也被推進(jìn)司機(jī)樓，“砰”地一聲，全都不由她了。
　　“你為什么老纏著我？”“我想了解你。”他泰然自若，瀟灑地握著方向盤。
　　“你……想干什么？”她本能地警覺起來。
　　“你是喜鵲嶺有名的人物嘛。”他說得平平淡淡。
　　“我又不想請你登報！”她帶著蔑視的口吻。
　　“我想把你記在心上……”他說得十分認(rèn)真，臉上那種驕矜的神氣消失了，布滿了真摯。
　　珍兒臉嚇得慘白，雙手拍打著車窗玻璃，疾呼著：“你停車，停車！我要下車……”“沒用！你好生坐著，聽我說�！彼麌�(yán)肅起來，一雙鷹眼死死盯住前面那段瀕臨絕壁的險路。
　　“知道，你并非一個愿意隨波逐流的淺薄女子，是個有主見有追求的青年！”車開過了那段險路，他輕輕舒了口氣，依舊不看她，用一副平板的表情緩緩講述珍兒的故事，“你不是我們喜鵲嶺人，你媽媽生下你就死了，你爸爸當(dāng)年是下放到這里的‘老右’，羅奶奶把你撫養(yǎng)成人。老婆子是典型的節(jié)婦，從山西逃荒到河南，丈夫餓死在山神廟里，她用石頭柩了，守了一輩子節(jié)。你身上雖沒有她的血液，她卻把古老、頑固、可敬而又可悲的細(xì)胞移植到你的神經(jīng)里。你別不高興。正因為你照著人們習(xí)慣的法則做人，所以你是人們公認(rèn)的一只俊鳥！你看不慣你的爸爸，說準(zhǔn)確點，你壓根兒就恨你爸爸，不該再娶個后媽，不該把死去的媽媽忘了。所以，畢業(yè)之后，你回來了，回到了深山野嶺。你認(rèn)為老奶奶身上集聚著我們民族的美德，你要像她那樣生活，像她那樣做人。還有，現(xiàn)在……你要進(jìn)城！”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平靜中含著激動，冷漠中蘊(yùn)含著深情，好似不是講別人，而是講自己。她突然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難以理解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在她心中誘發(fā)起一股熱量。她不由得偷偷看他一眼，對這個怪人越發(fā)難以理解。
　　路口上，一群趕集的鄉(xiāng)親歡騰著向他招手。他把車穩(wěn)穩(wěn)停住，讓人們坐好，才重新朝前開。當(dāng)人們中途下車時，他卻輕輕打落遞過來的票子，誠心誠意地說：“買斤果子捎回家，算叔叔給小侄兒買的！”在人們的贊許聲中，他回敬兩聲輕快的喇叭。
　　突然，有人站在路當(dāng)間，拼命晃著手�！把篁}兒”放慢了車速，剛要靠路邊停下，他的雙眼陡然睜大，閃出仇恨的火花咬著牙，嘴唇都扭歪了。猛地踩大油門，蕩起一串濃濃的煙塵，把那人沖倒在路邊上，他從窗口探出頭去，呸了一口。
　　“你又該罵我不講隋義了�！彼麤]有看珍兒，卻意識到她的思維，用粗話罵道：“他就是那個司務(wù)長，敲骨吸髓的玩意兒！我恨不能讓車轱轆從他身上碾過去！”不知怎么，他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使珍兒心靈震顫。他曾為那幾只羊嘗盡了苦頭，他該報復(fù)，該解氣，應(yīng)該享受到人的尊嚴(yán)。也許是感情產(chǎn)生了共鳴，緊接著是一陣寂靜。兩人能相互聽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珍兒的心亂了，她在想，身旁這個時而冷酷、時而豁達(dá)、時而粗野如牛、時而心細(xì)如發(fā)的漢子，到底是個什么人？P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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