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qū)深夜的聚會
　　
　　
　　
　　春天到來時，我和小九搬家了。我等待了近三年的期房終于建成，在這個偌大的城市，我們有了一席之地。盡管只有六十多平米，盡管在無數(shù)樓宇的環(huán)抱之間，但那終歸是我的家。小小的，溫暖的家。
　　
　　想來每個在北京闖蕩的人，都期待有一扇屬于自己的門。如果心里那扇門沒有開，到了一定年齡，便會期待有一扇物質(zhì)的門。這幾乎是一定的。忘我的工作，目的便是換來一個小小的蝸居。三十歲后如再有“城燈萬千盞，何處是我家”的感受，人是會死的。
　　
　　然而這只是人的悲哀。作為一條狗，它所理解的并非如此。短短半個月，小九將我新買的沙發(fā)從中間掏洞，直至底部打穿，形成完整的空氣對流，順便毀了我兩雙鞋，以及半本《現(xiàn)代漢語實(shí)用字典》。我期待它能自己學(xué)會上廁所，甚至為了它而專門將馬桶改造為蹲式，并一遍一遍耐心地教導(dǎo)它。然而它總是置之不理。
　　有一天晚上我回來，它奇跡般地沒有出來歡迎。走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它正在聚精會神地啃一處墻角，水泥已經(jīng)剝落，鋼筋裸露出來。我暴跳如雷，卻毫無辦法。它怎能理解這一切呢？這是你爹地的家啊。爹地我拼了老命才掙出個首付，每月還要吭哧吭哧地往里丟錢，爹地容易嗎？你怎么能這么干呢？
　　
　　我倆沉默著坐在落地玻璃前看天，彼此互不理會。夜色彌漫，二環(huán)路上車水馬龍。
　　
　　有一天子夜，我下樓去小區(qū)超市買方便面，拐過一棟樓宇時，黑暗中聽見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像是某種巨大的動物。我停住了步伐，一動不敢動地站在那里。呼吸聲越來越近，我不知不覺地將手中的方便面舉過了頭頂。隨著嗖的一聲，一個巨大的家伙從一個灌木叢中飛了出來，路燈下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大型的雪橇犬。好家伙，足足有七八十斤，這個小區(qū)里會有這么大的狗嗎？我心中一驚，難道他們就不怕打狗隊(duì)上門嗎？那雪橇犬看都沒看我，一個唿哨便從我身邊跑了過去。我定了定神，剛準(zhǔn)備往前走，只見后面又跑來了兩個家伙，這次是人，染著紅的黃的頭發(fā)，瘦得一身排骨，褲子就快松垮到了襠部，皮帶上掛著大鐵鏈子，跑起來叮當(dāng)作響。他們一邊喊著“霸王、霸王”，一邊跌跌撞撞地朝樓宇后面跑去。
　　
　　進(jìn)電梯時，我?guī)е�疑問和看電梯的女人攀談起來，才知道這個小區(qū)竟然是別有洞天。每晚十二點(diǎn)后，養(yǎng)狗的人會紛紛下樓，占據(jù)小區(qū)里最大的花園，都是一些白天不能見光的大狗，只能晚上出來遛。我問那女人，難道他們就不怕被抓嗎？女人說，他們有辦法呢。有大狗的人家組織起來，不是有打狗隊(duì)嘛，他們就成立了護(hù)狗隊(duì)，還湊錢買了對講機(jī)，在小區(qū)的幾個入口派人放哨，一有人說抓狗的來了，就立即對講聯(lián)系，都商量好了的，誰來了都抓不住。
　　
　　哦——，我?guī)е�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上了樓。第二天就�?bào)名參加了護(hù)狗隊(duì)。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那晚我?guī)е�小九看見了五條哈士奇，三條金毛，兩條古牧，一條黑背，甚至還有一條大白熊。天啊，我簡直無法想象，如此擁擠的小區(qū)里竟然潛伏著這么多條大狗。當(dāng)然，還有條名叫霸王的雪橇。
　　
　　我頭天晚上看見的那一幕第二天再次上演了。又是子夜，兩個排骨哥繞著小區(qū)瘋狂地追逐著霸王，而霸王則玩了命似的奔跑。終于跑累了，才安心被人拴著狗鏈帶了過來。這時它真正的主人才出場。那是一個光頭、刺青、肌肉累累的家伙，穿著一件緊身背心，脖子上戴著一根我想足有一斤半重的大粗金鏈子，叼著煙趿拉著拖拉板就來了。這小區(qū)里竟然還有黑社會？我和小九同時一愣，歪著頭注視著這位大哥。大哥從馬仔手上接過狗鏈來，拍打了兩下狗額頭，這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身材窈窕、脂粉氣十米之內(nèi)令人腎上腺素激增的女人，上前摟著霸王一陣狂親，然后大哥牽著霸王，摟著他的馬子，帶著他的兩個馬仔打道回府了。
　　
　　前后不過十分鐘的時間，卻真是一出大戲。
　　
　　而其他的遛狗人呢？一個個都是寶貝、寶貝地叫著，抄著手看著狗狗們沖向草坪一陣狂奔。我作為一個新來的成員，忙不迭地和人打招呼。這時一個女人問我，你家狗多少錢買的？小九歪著頭看她，我在黑暗中愣了一下，啊這個——是一個朋友送的。我家露西花了我八千多呢。女人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道。露西？是啊，你看。一頭大型貴婦被噴成彩帶的樣子，正在奮力地嗅著一條斑點(diǎn)犬的肛門。露西！露西！不準(zhǔn)做這么下流的動作！女人搖啊搖地去了。
　　
　　你這狗失格啊兄弟，多少錢買的？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人沖我說道。失格？失什么格？我訕訕地望著他。旁邊人聚攏了上來。耳朵的位置不對，體型偏大，金毛的標(biāo)準(zhǔn)體型應(yīng)該比這小，牙長得也不齊，嘴型偏長。你都注意到它的牙了？我心里不由得嘀咕著。來，我給你看看我們家威廉。威廉，過來！狗群中一條颯爽英姿的金毛跑了過來。別說，人家還真是漂亮，跑動中渾身毛發(fā)飄逸，寬臉型，大腦袋，一看就是一條價(jià)值不菲的金毛。
　　
　　威廉花了我小一萬。它爸爸是楓葉系的名犬，也就是魅力太子。外祖父是楓葉系的黃金武士，媽媽是日本排名第一的黃金格格。都是從加拿大那邊過來的冠軍犬，有血統(tǒng)證的，這個你可以上網(wǎng)去查。你看這牙，再看這毛色，威廉！趴下！翻身！對，你再看這腹部的毛色，它是漸變的，你再看這四只腳，多粗壯，多有力�。�
　　
　　我也只好蹲了下來，就著路燈看正四仰八叉的威廉。旁邊的人不時地發(fā)出嘖嘖的稱贊聲。威廉轉(zhuǎn)動得更起勁了，嘴里還不時地哈氣。
　　
　　哎，那你幫我看看我們家老王怎么樣？一個穿著吊帶裝的女人死命地扯著一條幾個月大的金毛湊了過來。
　　
　　男人蹲下身子，掰開那金毛的牙口仔細(xì)看了看，又捏著尾巴讓它擺了幾個造型，才站了起來，義不容辭地說，失格。你多少錢買的？
　　
　　不可能吧，我花了三千五呢。
　　
　　被騙了，哪家店買的？找它麻煩去。
　　
　　被稱作老王的那條金毛極不耐煩地咬著主人手上的鏈子，一副隨時發(fā)力奔跑的樣子。我摸了摸它的頭，它立即伸出了鮮紅的小舌頭來舔我，隨后竟將我的指頭當(dāng)作奶瓶一樣使勁嘬了起來。
　　
　　哎，哥們，你那狗多少錢買的？男人終于朝向了我，我仰視著他，路燈下的身影真是龐大，陰影中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
　　
　　后來，小九不再加入它們的隊(duì)伍，而是和我默默地走到小區(qū)一角，在一棟還沒建好的樓前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我們在那里玩丟球的游戲。我懶得聽他們廢話。而老王呢？則和它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這主要是由那個女人造成的。那女人也是新來的，聽說她老公是一個搞建筑的包工頭，發(fā)了點(diǎn)財(cái)，就將她從老家接了出來，買了這里的房子。男人老不著家，為了解悶，她便養(yǎng)了這條狗。男人叫老王，她便管這條狗也叫老王。那個老王如她的意，這個老王便有好日子過。那個老王要是讓她難受了，這個老王便也兇多吉少�；蛟S是因?yàn)槟峭砟悄腥苏f她家老王失格，我家小九也失格，她便不由自主地將我們視作了一伙兒。不過她還時常帶著老王和他們轉(zhuǎn)，要回家了，才帶著老王到我的角落里來和小九玩上一會兒，和我也聊兩句，一副天涯淪落人的樣子。
　　
　　我家老王挺好的，怎么就失格了。你別聽他的。哎，我告訴你啊，你可別跟別人說，我看那男的純粹是為了泡那個女的才這么說的。
　　
　　哪個女的？
　　
　　就是露西她媽呀。你看她一天到晚穿得跟個花蝴蝶似的，出來遛狗還撲那么多粉，大胳膊露著，也不知道半夜露給誰看。哎，我還告訴你，那個凱文他爸也想泡她呢，兩人明爭暗斗的。還有公主她媽和辣椒他爸也老是眉來眼去的，我看他們遲早要搞上了。
　　
　　我撓了撓腦袋，看了看她。小九正和老王在草坪上飛奔。
　　
　　哎，我說的可都是真的。不信拉倒。
　　
　　這哪里是遛狗�。糠置骶褪峭庥黾�散地以及社交大本營嘛。我心里嘀咕著，目送著老王他媽搖啊搖地去了。
　　
　　日復(fù)一日，就這么著過去了一兩個月。不知道老王他媽是否在那邊也說了一些關(guān)于小九他爸的壞話，總之，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下了班就回家看書寫字，夜深了便帶小九去小區(qū)角落里丟球。小九才不管自己失格不失格呢，照舊跑得歡，跳得高，每頓飯都吃得飽飽的。偶爾帶小九穿過他們以及它們時，我和小九均目不斜視，徑直走過。偶爾老王上來打個招呼，小九也是小心翼翼地叼著它的寶貝球，惟恐被人搶了去。
　　
　　
　　
　　月光下的樂園以及罪惡感
　　
　　
　　
　　當(dāng)時針轉(zhuǎn)到子夜零點(diǎn)時，我和小九就出門了。在夜色的掩護(hù)下，我倆興高采烈地奔赴河邊。那其實(shí)是一條干涸的河。河里沒多少水。如果你離它太近，或許還會覺得氣味頗令人不快。但對我和小九來說，這就足夠了。
　　
　　我們實(shí)在沒有別的地方好去。
　　
　　河床上不能去，路燈下也不能停留。我們便只好在那傾斜的河壩上奔跑。我一直擔(dān)心它會跑偏，最后變成趙本山《賣拐》中的某個人物那樣。但小九還是很爭氣，它學(xué)會了在傾斜的河壩上跑S型。它真有創(chuàng)意。
　　
　　它喜歡叼樹枝，叼磚頭。每每叼在嘴上，便朝我狂奔過來，放到我面前，以熱烈的眼神期待地望我，讓我丟給它玩。我丟出去后，它會立即再撿回來，我只好再次丟將出去，周而復(fù)始。有時我丟得不好，會丟到河里，它往往一個箭步?jīng)_到河邊，停住，回頭望我，怎么辦、怎么辦�。课蚁蛩鼣傞_雙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它便惶惶地在河邊焦急地踱著步子，幾次試探，終究還是不敢下水（那時它還不知道自己超強(qiáng)的水性，等它明白，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但兩分鐘后，它便會找到另外一塊石頭興奮地叼來給我。每每看到它一如既往的眼神，我不由得感嘆：小九啊，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的形勢啊。
　　
　　有一次我為了讓它體驗(yàn)一下寬闊的草地，深夜開車將它帶往附近的一處高檔小區(qū)，因?yàn)槟莻�小區(qū)外面有一大片同樣高檔的草坪。車一開到，還沒來得及停穩(wěn)，小九就從座位上噌地一下起來了，趴在窗戶上看，興奮得不行，我剛將車門打開，它便一個箭步躥了出去，將鼻子深深地埋在草地上，到處嗅著。我知道那是一個氣味的世界，一個我無法領(lǐng)會的世界。作為一條狗，它可以聞到一把裝飾精美的刀鞘上真牛皮所散發(fā)出的一切味道，甚至包括那頭牛臨死時掉下大顆眼淚時的悲傷心境。它們就是這么超人。無論多么完美的檢測工具，目前仍然無法代替狗的鼻子。在嗅覺上它們是完美的。
　　
　　我凝視著它在那片草地上瘋了似的奔跑，時而一個急剎車，時而又狂放地追逐，究竟是什么讓它如此快活？又究竟有什么樣的味道在它的四周環(huán)繞？我無法知道。我只知道我們不能待的時間太長，長了會有危險(xiǎn)。我密切地注意周圍的形勢，一旦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我必須第一時間帶小九撤離。
　　
　　那幾乎是不容置疑的。
　　
　　盡管如此，那個地方我們?nèi)匀恢蝗チ巳�次。第三次時我們遇見了警察。當(dāng)時剛下車沒多久，小九正在那塊草地上飛奔，我抬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輛警車打著燈朝這個方向開了過來。我連忙丟下剛點(diǎn)燃的煙，小聲叫了一聲小九，小九抬頭一愣，我沖它招了招手，它飛速地朝我跑了過來，我?guī)е�它迅速繞過一個彎，趴在了一處灌木叢后面。小九趴在我身下，仍舊抬頭興奮地看我，嘴里不斷哈氣，似乎以為我們在玩一個新游戲。警車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壓低了嗓門，沖小九說，不許叫！你要叫了你就死定了啊。它似懂非懂地望著我，我緊張地?fù)崮χ�它的額頭，希望它能冷靜。
　　
　　狗是可以感受到某些氣場的。我堅(jiān)信事實(shí)就是如此。警車在離我們不到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兩個警察下車來看了看，其中一個警察叼著煙還對著草坪撒了一泡尿。隨后，他們攀談了幾句，離開了。我知道金毛是不喜歡叫的，我?guī)缀鯖]聽見過小九張口吼叫，但我仍然擔(dān)心那一刻小九會興奮過度叫出聲來，我的心臟完全提到了嗓子眼。我擔(dān)心它完全不知道當(dāng)時面臨的是什么。
　　
　　但是上天保佑，小九自始至終都沒吭一聲。它應(yīng)該感受到了我的擔(dān)心。它察覺到了氣場中某些微妙的變化，和我同時目送警車離去。然后我們匆忙上車，逃離了那個高檔小區(qū)，以后再也沒去過。
　　
　　之后每次見到警車，我做一個手勢，小九就會趴下，無論何時何地。日積月累之后，它和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會認(rèn)為這是一個好玩的游戲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遵紀(jì)守法那么多年，終于產(chǎn)生了一點(diǎn)小小的罪惡感。從前我也曾害怕過警察，那是因?yàn)樗麄円�求檢查暫住證�，F(xiàn)在我仍然害怕警察，卻是因?yàn)樾【拧?br>　　
　　我覺得這兩者其實(shí)并無差別。
　　
　　將我送到收容遣送站，或者是昌平某地，我或許還能打幾個電話，找到一些辦法。但如果將小九送到某個莫名的地方，那它將面臨怎樣的局面？我不得而知。我能理解一個城市的確不能容忍太多的狗，一個城市也的確不能接受遍地狗屎的情況�？沙鞘胁�沒有取締狗的買賣，城市也從來不曾宣傳或是教導(dǎo)所有養(yǎng)狗人應(yīng)該如何如何。這里的養(yǎng)狗政策是標(biāo)準(zhǔn)的一刀切，高過三十五厘米的就得驅(qū)逐出市區(qū)。這不禁讓我想起日本導(dǎo)演今村昌平的電影《楢山節(jié)考》，一到七十就得上山等死，管你身子骨結(jié)不結(jié)實(shí)。盡管在城市中養(yǎng)狗的確需要相當(dāng)?shù)哪托暮图?xì)心，然而，在對狗的宣傳以及品種的管制上，是否還需要有人去做點(diǎn)什么呢？
　　
　　我堅(jiān)持每晚十二點(diǎn)以后才出來遛狗，小九在小區(qū)里每一次方便我都會收拾干凈，不到舉目四望人煙罕至的地方我從來不會松開狗鏈，小九也從來不叫，甚至從來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但我仍然需要帶著罪惡感生活，我似乎做錯了太多。
　　
　　我愛這個城市，這個城市是否也能稍稍愛一下我呢？
　　
　　自從和小九深夜出門后，我逐漸對李清照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更準(zhǔn)確地說，是對李清照的詞產(chǎn)生了興趣。當(dāng)然不是那首著名的《如夢令》：“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倍�是那首非常非常慘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傾斜的河壩就是我和小九子夜的樂園。當(dāng)月亮穿過云層時，你能看見一個年輕人和一條狗在河壩上歡快奔跑的樣子。他們不在乎河道里那刺鼻的氣味，也不在乎那傾斜的角度足以磨平他們的鞋底。只要有河壩，只要有月光，就有了歡笑。
　　
　　
　　
　　
　　
　　好狗惡貓
　　2006年10月11日　星期日　晴
　　
　　
　　照例深夜去遛狗，小九和一只叫熊熊的秋田犬意外相逢，于是，它們瘋了一般追逐起來。想來也是，雖然身邊人人都愛它，可是，它又如何懂得我們的語言，我們又如何了解它真正的喜好。想起老孫趴在地上搖頭晃腦地與小九對咬嬉戲的樣子，我不免唏噓。我們?nèi)绱吮M力去扮演一條狗，可狗卻未必真的高興。
　　
　　老孫是個頹了的搖滾青年，他愛音樂，愛動物，愛生活，可生活總不愛他。他和小九相處得極好。我曾笑話他是小九的男朋友，他也不惱，只是張著雙大手，聲嘶力竭地和小九玩著“久別重逢”的游戲。
　　
　　知道小區(qū)院子中央有幾只流浪貓，早前看見過有好心人在喂它們。遛狗回來，小九好奇心來了，非要去看看，結(jié)果被貓扇了一記大耳光。我站在旁邊，看那幾只大貓?jiān)诤诎抵猩瓏?yán)陰冷的眼，還有那高高聳起的腰，不由得后背發(fā)涼。我對貓這種動物一向敬而遠(yuǎn)之。它們守著地獄的門呢，能不陰氣重重嗎？小九在花園中央被一只大黑貓的連環(huán)大耳光扇得步步后退，我原本是想袖手旁觀，可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竟然還有另外三四只貓，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附近了，仔細(xì)觀察，對我們隱然已成包圍之勢。我一個哆嗦，魂飛魄散，牽著小九箭一般地溜回家了。
　　
　　韓東有篇寫貓的短篇，叫《花花傳奇》，寫得不錯，有他一貫的風(fēng)格，敘述平淡真實(shí)卻能看見生活的荒誕性。臺灣的朱天心寫過一本《獵人們》，也很好看。但是，他們一點(diǎn)也改變不了我對貓的看法。尤其是在這個恐怖的夜晚。
　　
　　還是狗好，它們?nèi)菀捉咏��？墒侨菀捉咏�的就一定是好的嗎？佛家也有阿修羅，面目可憎但菩薩心腸，地獄中的羅剎更是如此，脾氣火暴的它們天天要喝燒紅的鐵水解渴，可地獄缺了它們怎么行呢？我只能說，我沒有接近過貓。沒有接近過的總是容易讓人覺得生分。
　　
　　好比走廊上日日面熟的姑娘，卻從不曾有過言語。偶一日交談，發(fā)現(xiàn)人家也是個春天呢。
　　
　　
　　
　　出城記
　　2007年8月2日　星期四　晴
　　
　　
　　
　　我坐在臺階上，面前有兩棵樹。一棵柿子樹，另一棵還是柿子樹。
　　
　　呵呵，向魯迅先生致敬一下。他老人家寫文章就是這么寫的。旁人說好，也有人說有病�！霸谖业暮髨@，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蹦阌X得是好還是有病呢？對這句話的評價(jià)以及理由能充分顯示你的文學(xué)鑒賞水平。
　　
　　琢磨一下，給你三分鐘。
　　
　　坐在臺階上的我，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文字排著隊(duì)，一個一個地從我面前經(jīng)過，它們向我扮著鬼臉，吐著舌頭�？上б粋�美好的黃昏，一個夢幻的片斷，馬上被小九破壞了。它在樹下拉了一泡海屎，又拉了一泡，還拉了一泡。最后，它拉了四泡。可憐的姑娘啊，它帶著滿腹的屎尿陪我穿越了整個北京城。它委屈地站在石榴樹下看著我，我用一副關(guān)切的神情注視著它。我們友善地達(dá)成了和解。盡管我把鏟子遞給它時，它撇了撇嘴。
　　
　　哦，這是我的院子。在離北京城三十公里的地方，我有了一個院子。塞納特曾說，城市是陌生人的聚居地，它的核心便是帶著面具和諧相處。那鄉(xiāng)下是否也這樣呢？應(yīng)該不是吧。于是，我就來了。
　　
　　我想象著自己在窗前碼字，石榴樹就在我的眼前，太陽照進(jìn)我的院子，小九在院子里踱步，我可以看見藍(lán)天，可以看見星星。我不用擠電梯，不用在回廊里發(fā)呆，不用在落地窗前看樓下的民工打架，不用每天和小九在角落里孤獨(dú)地丟球。我離開了該死的城市。我終于離開了。
　　
　　門前的絲瓜已經(jīng)長出個兒了。房東說，你想種點(diǎn)什么就種吧，從今天起這兩株絲瓜秧子都是你的了。我站在那里，猶豫了半天。每天澆多少水？是否要拔草？不會還要打農(nóng)藥吧？這是個問題。我這個被城市同化的家伙，木了。
　　
　　院子附近是一個軍用機(jī)場。我牽著小九去看了看。我們趴在鐵絲網(wǎng)前發(fā)呆。旁邊是一大片高度及膝的綠草，和一排沖天的白楊樹。小九沿著小路跑去，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它看上去有些孤獨(dú)，我想，是否該給它找個伴兒呢？
　　
　　
　　
　　失去眼睛的小貓
　　
　　
　　
　　兩個月前，我曾去外地出差。在入住的賓館門前，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在虐待一只貓。貓有巴掌大，白白的毛，尾巴像燒焦了似的微微帶點(diǎn)黃。它的雙眼被捅瞎了，前爪也是瘸的，我站在那里，它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了過來，我看見它眼眶中的血跡已經(jīng)結(jié)痂，黑黑的，望著我。最后它選擇趴在了我的腳面上。小男孩興沖沖地跑過來又將它踢了個筋斗。
　　
　　我想起了兒時的我。我和他干過一樣的事情。就在不遠(yuǎn)的過去。一時之間，時光的泥水濺滿全身。我制止了他，然后將貓抱了起來。賓館后面是一大片荒野，我在窗前每天都能看見的荒野，我跑到那片荒野中，將貓放進(jìn)了草叢里。它朝我叫了一聲，黑黑的眼洞凝視著我，仍然艱難地朝我爬了過來。
　　
　　我養(yǎng)不了你，寶貝。有尊嚴(yán)地死去吧，總好過被一個孩子殘忍地殺害。原諒他，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說完，我將它往草地深處放了放。離開了。當(dāng)晚暴雨，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不知道它是否還活著。有那么一瞬間，我隱約聽見貓的叫聲。但我以為那是錯覺。拉上窗簾，便睡了。
　　
　　那晚我做了一系列關(guān)于貓的夢。我夢見童年時的那只貓去了荒野，將這失去了眼睛的小貓馱到背上，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我還夢見配配變成了貓神，它像一個人一樣站在那里，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笑。而我，就是那個小小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男孩。
　　
　　男孩站在荒野中，感受到荒野中有風(fēng)，荒野中，其實(shí)還有愛。
　　
　　
　　
　　
　　雙子座男人
　　
　　
　　
　　有時真的很羨慕配配的生活。一個英俊的浪蕩子，一個酷酷的思想家，一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小男孩。
　　
　　常見它端坐在客廳的一縷陽光下，那么安靜，那么凝神，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想。聽見我出來，它慢慢地轉(zhuǎn)頭，沖我輕輕喵嗚一聲，便繼續(xù)在陽光下正襟危坐地思考著，遐想著，像一具雕像，更像一個入了定的老僧。
　　
　　有時是半夜，我坐在電腦前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小九在腳下睡熟了，發(fā)出微微的呼嚕聲。寫累了，伸個懶腰，聽見身后如呢喃般喵嗚了一聲，轉(zhuǎn)頭，這才看見它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正凝視著我，已不知它在身后坐了多久。
　　
　　我們的目光對視，相信那是世間最柔情的片刻，我伸手去攬它，它一個箭步跳到我的膝上，伸出小小的磨砂舌頭，舔著我的手。抬頭看，窗外月光皎潔。
　　
　　然而，如果僅僅只是柔情，那是拴不住一個雙子座男人的心的。
　　
　　不知何時起，它學(xué)會了開書房的窗戶，寒冬臘月，我在客廳看書，它悄悄地看我，趁我不備，便溜著墻根往書房跑，我頭也不抬地大喝一聲：配配！過了一會兒，便見它灰溜溜地回來了，走到我跟前，坐下，沖我低低地喵嗚一聲，備感委屈的樣子。
　　
　　但有時它不管不顧，一個猛子就往書房扎，我知道這時柔情和命令都不管用了。這就是發(fā)了失心瘋了。忙起身緊追出去，只見它瘦小的身子站立在窗前，兩只前爪拼命扒窗戶，速度之快，令我只能抓住它的尾巴尖兒，它一溜煙躥到小院里，一個急剎車站住，轉(zhuǎn)頭優(yōu)雅地看我，重重地喵嗚一聲，分明在嘲笑我：能看到我的尾燈嗎？
　　
　　我惡狠狠地在窗前朝它揮舞著拳頭，它站在房檐上，驕傲地仰望星空，看都不看我一眼。
　　
　　它還會開門。我曾在窗簾后窺視它，只見它瘦小的身子團(tuán)成一團(tuán)，往后退幾步，一個沖鋒就把廚房門撞開了。進(jìn)來后通常都不管我在干嘛，總是一副大王回營的架勢，大呼小叫著，好像沒人歡迎它這世界就沒有王法了。
　　
　　有時它還會叼點(diǎn)東西回來，一只麻雀，或者一只老鼠。這時你再看它——就變了，目光如電地注視著我，那分明是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的對視！我厭惡地仰天長嘆，它倒是一步一頓地踱過來，沖我甩著頭高聲嗷叫。
　　
　　哼，但它也有求我的時候。它總以為家里的冰箱是為它買的，每次只要我開冰箱門，它就一定要圍在我腳邊，兩只前爪死死地抓著我的褲腿，一陣摩挲，嘴里吱哇亂叫著。
　　
　　我不得不蹲下來和它講道理：配配啊，妙鮮包呢，的確是為你買的，但每天只能吃兩次。別瞪我，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所以你也必須是。我開冰箱門，可能是拿紅�；蛘吲Ｄ�，你總不能不讓我開冰箱門��？再說了，大魚大肉的生活就一定好嗎？
　　
　　它不管，它生氣，它耍賴，它上躥下跳，不聽我解釋。最后是：它坐在沙發(fā)上沖我聲嘶力竭地喊，我站在客廳一臉無辜地向它攤開雙手，我們對峙個兩分鐘，它喊累了，起身開窗戶，就又出去了。
　　有一次我終于生氣了，它竟在風(fēng)雪之夜跑出去了。我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決定將書房門關(guān)緊，將廚房門也關(guān)緊，惡狠狠地想：今晚你就死在外頭算了，你不是牛逼嗎？
　　
　　困意濃重時，聽見它回來了。刺啦刺啦地扒窗戶，“喵嗚喵嗚”地叫著，像是在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給老子留門？我在黑暗中硬著心腸翻了個身，在被窩中蜷得更緊了。平房暖氣本來就不好，廚房門也開著，書房的窗戶也開著，你穿著皮大衣，我呢？我一個凡夫俗子，得豬流感怎么辦？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它一聲一聲地叫著，聲音拉得極長，最終這些聲音幻化成一幅圖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在暴風(fēng)雪的子夜凍死在有錢人的窗臺。
　　
　　十幾分鐘后我一個鷂子翻身，嘴里罵罵咧咧地起床去給它開窗。窗戶一打開，它一個箭步便沖到了貓糧盆前，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關(guān)了窗，站在它身后臭它：你不是能打獵嗎？你不是有能耐嗎？不還得回來吃飯！
　　
　　說著說著，我倒有點(diǎn)慚愧起來，這話多像十幾年前我老爹的口吻啊。不好，真是不好。
　　在一個明媚的清晨，我從一個美夢中自然蘇醒過來，睜眼時，小九正將頭擱在我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我，一看我醒了，眼珠子立即就圓了，猛地一下立正，嘴里哈哈地喘氣。我拍打著它的頭，心花怒放地起來，卻看見配配正以跳水的抱膝式姿態(tài)蜷縮在我的衣服上，我伸手去抽它身下的衣服，它極不耐煩地睜了睜眼，沖我嘟囔著喵嗚了一聲，轉(zhuǎn)身又睡了。
　　
　　我看著它，心想：你怎么就這么屌呢？看看人家小九，站崗都不知道站了多久了。你再看看你，回來就睡，睡醒了就吃，吃飽了就出去瞎逛，你能干點(diǎn)兒有出息的事嗎？你能有點(diǎn)理想有點(diǎn)追求嗎？
　　
　　它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四仰八叉地蹬著胳膊和腿，又呼呼地睡了。
　　
　　唉——真是嫉妒死我啦！
　　
　　
　　
　　
　　閹貓獨(dú)白
　　2008年3月27日　星期四　晴
　　
　　
　　
　　媽的，想不到今天這廝真把我做了。昨天就聽他絮絮叨叨，半帶威脅半帶甜蜜地沖我說：“配配，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要再這么叫下去，明天我就把你做了！你信不信？”他袖著手，站直了一雙八字腿，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我看不懂的笑。
　　
　　嚇我？我是嚇大的嗎？毫不猶豫，我沖著他更大分貝地叫了一聲。
　　
　　哪有這么做人的？受不了我叫兩下春就把我給做了。原來你不喜歡上學(xué)你媽非逼你上，怎么不見你回頭把你媽砍了呀？什么玩意兒！
　　
　　唉，這個家伙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好心，自己不搞也不讓人家搞�？墒悄阊咎焯齑┲�光鮮，在鏡子前面站了又站，屁顛屁顛地出門去，深更半夜才回來，我知道你在外面搞沒搞？把我和傻大姐關(guān)家里，還美名其曰：“要乖啊，聽話啊，爸爸工作去了！”
　　回頭我就打電話給你老板，看你丫一天到晚在干嘛，上班？怎么沒看見多買魚回來給我吃？錢變屎了？都被你吃了？！
　　
　　唉，現(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媽的，雞雞沒了啊！我的雞雞�。∵�沒用過的呀！嶄新的呀！
　　
　　悔當(dāng)初就不該進(jìn)這家門。當(dāng)年我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從原主子家里逃出來，那里兄弟姐妹一溜兒七八個，吃口飯都得搶，不搶活不了啊。老媽也是個配相的，奶頭要給不給，還得分時段，我這個氣啊。到了晚上我就開始行動了，順著下水道往外爬，妹妹看見了，還叫我：“哥哥你別走了，這里多好啊，有吃有喝的，還有的玩，外面多危險(xiǎn)！”我尿都沒尿她。你丫天真幼稚，就真當(dāng)我傻呀，我要自己謀人生，不，謀貓生，謀未來！
　　結(jié)果出門就碰見這冤家。那會兒我正在他家菜地里賞花呢，我哪里知道是他家菜地��？種點(diǎn)絲瓜東倒西歪，白菜都開出花了，也不見人收拾一下。我是沖著花去的，在此之前我一口氣跑了好久好久，遠(yuǎn)遠(yuǎn)地都看不到家了，才累得想找地方打個盹兒，看那花不錯，我就睡下面了，誰知剛一醒來，剛伸了個懶腰，就看見這廝遠(yuǎn)遠(yuǎn)地來了。我再想躲也來不及了。
　　
　　我是看過他眼神的。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奇怪的是，怎么和我逃出那家的小主子眼神那么像？我家那小主子才七八歲是個小屁孩兒呢，莫非他也是？瞅著挺大個人了，還那么不長腦子，他把我抱回來我又跑了，躲到預(yù)制板底下，不肯出來。丫居然跟我講故事！一本正經(jīng)地趴那兒翹著屁股說了十幾分鐘。
　　
　　我看他也挺不容易，估計(jì)是腦子少根筋，就從了吧。試住一下吧。
　　
　　他家還有一傻大姐�；⒒⒌�，傻大傻大。兩小時不見她主子，就郁郁寡歡，摟著脖子聽風(fēng)，喝口水都要咳嗽。起初我也是不搭理她，誰知日后天天就我們倆，坐監(jiān)一般，不聊兩句也不可能。她就整天給我做思想工作：“你跑啥呀？你往哪兒跑��？這世界上到處都是兩條腿的，我們這四條腿的要么就是被煮，要么就是被丟，你當(dāng)混口吃的容易��？人家也有老板的呢，你沒見他天天晚上坐院子里發(fā)呆，眼神兒都是直的啊。他就算不錯的了，每天早晨起來啥也不干，先給我們倒屎倒尿，做好吃的，你看他啥時候給那些來過的阿姨干過這事兒�。孔鲐�，做狗，都得懂得知足，你說是不是這理兒？”
　　
　　唉，你說我還能說啥？呆著吧。曬曬太陽，吃吃貓糧，三天兩頭地和傻大姐談會兒心，陽光好的時候上樹上看看，天氣要冷了，他還把被窩給我讓開，迷迷瞪瞪的，生活也就過下去了。看他成宿成宿地坐那兒噼里啪啦地敲那玩意，也挺不容易。我趁他睡覺時，扒拉著都看過，傷春悲秋，兒女情長，活著也是大不易的。
　　
　　我是能看懂的。別以為我是只貓，就拿我當(dāng)傻子。我們夜夜在地獄門口值班，來的人浩浩蕩蕩，都來走后門、找關(guān)系，托貓說情，寫條子扯犢子，想少下次油鍋，少受點(diǎn)兒罪，可怎么不見你們活著的時候干點(diǎn)兒正經(jīng)事呢？現(xiàn)在知道晚了，你早干嘛去了？
　　
　　我只是懶得搭理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還自以為是。前兩天，他寫文章說什么情欲之孽，說我們繁殖起來幾年有好幾十萬只，養(yǎng)不活，沒法養(yǎng)。媽的，你會體外我就不會��？你都不讓我試試，就給我下結(jié)論了？玻璃都快被我劃爛了，也沒見你給我找個女朋友來？！
　　
　　我他媽的長得可比你帥多了。再說，你自己也是承認(rèn)的嘛。
　　
　　這幾天起春風(fēng)了，我就趴在那樹上吹風(fēng)，心里火燒火燎。到了晚上，我豎著耳朵能聽見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小母貓呼喚我，喵嗚喵嗚的，她在說什么？她在說Please fuck me！Please！我們可不像你們那么裝相，想進(jìn)一步交往一下還要猶豫再三，這都是些生理反應(yīng)，你們怎么就不明白呢？藏著掖著，憤憤不平，還拿塊布擋著，繡了又繡，你當(dāng)你是花呢？
　　
　　大家都不穿衣服，多好�。∧隳芸匆娢�，我能看見你，我們親親熱熱，拍拍握握，我們是用心在交流的，用心你懂嗎？不是用衣服。
　　
　　每天起床他就穿衣服，今天也是。居然還帶我出門。當(dāng)時我就覺得不對，丫不會真的去把我做了吧。他嬉皮笑臉的，我就知道沒好事，被他騙上車，直接就開到了那家該死的醫(yī)院。我在車底下半個小時都沒出來，大劫難逃啊，大限已至��！媽的！割我的？怎么不見你把自己的割了呢？
　　
　　我把他的手都踢出血了，他還在那兒趴地上呼喚我。唉，他也挺不容易，做我是愛我啊。他用他的方式愛，他用他的情感去愛，我能說什么呢？在這個世界上，愛與恨是一樣的，哭和笑是一樣的，活著和死去也是一樣的。你唯一要選的就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好了，現(xiàn)在什么也別說了。一針麻藥下去后，冰冷的刀鋒貼著我走了又走。我的身邊站滿了貓，都是今天不當(dāng)班的兄弟，它們都是來看我的。你們當(dāng)然看不見，只有你們當(dāng)中腦子真正有問題的人才知道。就好像你們說，每個傻子后面都站著一尊神。其實(shí)我們每只貓都是可以穿梭自如的，在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
　　
　　地獄之王怕我們跟你們講太多，不好好活了，就讓我們閉嘴，只準(zhǔn)講貓語。誰要是說了人話，就立即丟到地獄里去用三昧真火烤了又烤，做成貓夾子當(dāng)壁花。
　　
　　我可不想當(dāng)壁花。兄弟們告誡過我，人生，哦不，貓生是注定的，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是不可忤逆的。好好地去做一只貓，與好好地去做一個人沒有區(qū)別。做了，就要認(rèn)了。
　　
　　我也認(rèn)了�；貋砦遗看驳紫驴蘖撕镁茫�又挪到沙發(fā)底下繼續(xù)哭，眼淚也掉干了，心情也平復(fù)了，算了，在他床上尿一泡，發(fā)泄發(fā)泄也就算了。他一天沒出門，就是這么守著我，也挺不容易。做人難啊。比貓還難。
　　
　　在我們那里，誰做貓做得不好，就罰去做人。你們不知道吧。
　　
　　我是理解你們的。只是，只是，我也有情操嘛，我也有欲望嘛。唉，現(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小九姐姐見我回來后，一直在悲憫地看著我，她知道，從今晚起，那只小母貓?jiān)俨粫�沖我Please了，該去沖別的貓Please了。她也同情我啊。但她會裝相啊，而且能憋，前兩天她就說：“別叫了，叫得我鬧心死了。你憋一憋會死啊。”我不理她。我已經(jīng)三天不跟她講話了。唉，現(xiàn)如今，生活重新洗牌，未來愛在不在了。小九姐姐，你說呢？
　　
　　唉，想了又想。記得原來你們那兒有個叫司馬遷的，命運(yùn)一樣慘，后來人家寫書，好厚的一本書，說你們?nèi)祟惖哪屈c(diǎn)事。后來，他在地獄里當(dāng)了一屆王。不是四年啊，是一劫子，一劫子是多長？你丫真不看書啊。
　　
　　他跟我講過，閹非閹，非常閹。
　　
　　什么意思？
　　我要聽明白了還問你？看來，我這漫長的一生都得去琢磨這句話。沒事兒，反正時間多著呢。生命除了等待就是觀望，雞雞無用，萬事無用啊。
　　
　　好吧，我絮絮叨叨就說到這里了。他還在睡覺。上半夜睡覺，下半夜敲字。我都習(xí)慣了。你瞧，又在說夢話了。夢里都不快活，真不知道他上輩子是什么變的。我下次有空再來說故事給你們聽。說些我們那個世界的，和你們不一樣的故事。
　　
　　沒關(guān)系，這些故事我就放在他的博客里，他自己看不見。傻了吧唧的。喵喵。沒聽出來我是在笑嗎？真是一點(diǎn)幽默感都沒有。能看見我的故事的人，都是有慧根的人，你們是不會到地獄來托條子說情的，我知道。
　　
　　你們好好的吧。從今天起，我也要好好的了。再見�。�
　　
　　
　　
　　
　　最英俊的農(nóng)民就是我呀！
　　2008年4月6日　星期日　晴
　　
　　
　　
　　午后帶配配從醫(yī)院回來，陽光耀眼，和風(fēng)輕送，村中一片寂靜。看到那個老頭時，我點(diǎn)了一腳剎車，趴在他身邊的一條小白狗和另一條小黑狗應(yīng)聲抬頭注視我，威嚴(yán)聳立。老頭卻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坐在馬扎上，仍舊有板有眼地編著籬笆，一臉專注而淡然的神情。
　　
　　我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心動了。于是，二十分鐘后我變成了另一個老頭。
　　
　　云淡淡的在空中飄著。遠(yuǎn)處不知誰在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像悶在一個罐子里。隨后忽然就停了，像從來不曾響起。塵封了一個冬季的菜地上布滿了垃圾，去年枯萎的枝椏還沒來得及收拾。我凝神注視了一會兒，決定先將破爛的籬笆拆除，然后再將所有的垃圾清除，最后再進(jìn)行翻土、澆水，如果還有力氣，我想應(yīng)該重新?lián)Q上一排新的籬笆。是否還能刷點(diǎn)彩色油漆呢？這可是一個美學(xué)問題啊。
　　
　　決定做出后，我就悶頭干了起來。
　　
　　四個小時后，荒蕪狼藉的小菜地被我收拾得整整齊齊。我一連倒了五大桶垃圾，天知道這個冬天人們在我的菜地里都干了些什么。進(jìn)行到翻土?xí)r，我感覺到了一種達(dá)到極限的疲累。一鐵鍬下去，我卻屢屢沒有力氣將它拔出來。三十歲的男人，一百八十歲的心臟。
　　
　　坐在菜地旁的水泥石板上抽煙。我瞇縫著眼，打量著四周。遠(yuǎn)處有一個穿燈籠褲貌似武館打手的平頭男，牽了一條黑背出來遛彎兒。他叼著煙原地轉(zhuǎn)圈兒，手中的繩子來回遞換，好讓黑背繞著他不停地旋轉(zhuǎn)。他和黑背似乎都樂此不疲。一根煙后，我開始犯疑，莫非這是一種新式遛狗方法？
　　
　　從機(jī)場出發(fā)的飛機(jī)低低地飛過村莊，它們發(fā)出的巨大轟鳴聲將微微泛紅的空氣震顫成一波一波的形狀，像水面漣漪的擴(kuò)散。波及到我時，我順勢往后搖晃了兩下身子，從中感受到細(xì)微的喜悅。
　　
　　這個下午我忘記了許多事情，腦子時常陷入一片空白。最近配配生病，九九送走，忙忙碌碌，不知所終�？磥磉@不寫小說的日子，還真是難熬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誰讓我是方圓二十里最英俊的農(nóng)民呢。唉，真是沒轍。
　　
　　
　　
　　
　　
　　鬼妹坨！——假孕事件
　　2008年10月21日　星期日　晴
　　
　　
　　
　　小九你這個流氓精，老子幾千塊錢送你出去談戀愛，帥哥哥給你找著，臉不紅氣不躁，回來豬一樣地睡。我還以為你是情竇初開不好意思，懶得臭你。一個多月里老子天天給你摸肚子，摸得你奶嘰嘰發(fā)脹，老子喜得做猴跳，心想，該死的娘打拐，懷上了懷上了。又是燉排骨，又是搞有氧運(yùn)動，牽你出去蚱蜢子都要跳三跳。
　　
　　前幾日掐指算算，時間應(yīng)該快到了，老子還特意上網(wǎng)去收集母狗懷孕大全，看看要注意些什么鬼名堂，翻來看去，差點(diǎn)沒編成順口溜出去吹牛皮。鄰居三四來問，老子還裝文化人假矜持，快了快了，看這蠢妹子的樣子就知道快了。
　　
　　書上說有了身孕喜歡睡覺，你喜歡睡覺啦。書上說有了身孕喜歡尿尿，你喜歡尿尿啦。書上還說有了身孕性子會變得蠻奇怪。小九�。∧阕罱�是蠻奇怪的，天天晚上要睡覺了，非要把個死脖子抬到老子枕頭旁邊要老子摸。老子還以為你告別少女時代舍不得，你他娘的倒好，晃點(diǎn)老子，搞個假懷孕。
　　
　　把老子的排骨湯嘔出來！把老子的雞蛋羹吐出來！把老子燙得死人的愛還回來！
　　
　　娘的腸子，鬼崽子。我倒你屋里外婆。你現(xiàn)在跟老子裝柔情似水，跟老子裝京華煙云。一天到晚吃這么好你以為你老爹我最近撿到錢了還是中到獎了，吭哧吭哧刷一下午油漆，還背著你去買產(chǎn)床，想給你個驚喜。你個精明鬼，到頭來裝樣子。
　　
　　別想再蒙我了，B超上面看得真真的，什么都沒有。還想騙我，還想天天裝孕婦狀騙吃騙喝，門兒都沒有。明天開始一切打回原形，小九我跟你講啊，做人不是這么做的，做狗也不是！
　　
　　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啰。真是家門不幸出稀稀。
　　
　　什么？你還敢還嘴��？！還敢裝臉色給我看��？！老子辛辛苦苦養(yǎng)你這么大，到頭來是我錯了是吧？是我做得不對是吧？！我哪里錯了嗎？！我會錯嗎？！我這樣的人怎么會錯？��！我不可能錯嘛�。�！真是笑話�。�！你哪只眼睛看見我錯了？��！我看你你、你、你你成心是要?dú)馑览献樱。。?br>　　
　　算了咯，跟你打個商量，我不怪你，你也不準(zhǔn)怪我了啊。不懷就不懷，娘的腸子，我還不信這陽世上不留單身漢。明天和老子出去野去，洪湖水浪打浪，上次那個帥哥還可以撒？
　　
　　呵呵，鬼妹子。